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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大海

    一

    十七岁的我,在二零二一年的夏天,走在去海边的路上。

    太阳催人发昏。自从蓝玻璃的旅店出来,不多时,我已汗流浃背。右肩的绿影随着卷挟热浪的风,不住地摇曳,却以颇为迟缓的姿态,带着老唱片似的卡顿感,使车窗反射的辉光时隐时现。

    我小心地走,在脱离酷暑的阴凉的引诱下,贴近生长裂隙的白墙,不时拍打沾落的灰。停顿时,便望见前方,缩成黑点的狗坐着,几处遮阳伞张开,那里的柏油路的黑色更甚。

    停下来。我想,这样做当真对不成?

    于此地,转身回头看去,陌生的街景充斥视野,全无半点家的影子,只有酷似学校的三花,在便利店的门口斜躺。于是我走上前去,一脸假笑着问他(她):

    “whereistheseaside?”

    三花摇了摇尾巴,发觉我的注视后,抬起头瞥一眼,接着换了姿势躺下,鼻孔出气。

    “Idon'tcare.”

    我吞了口唾沫,把幻想咽进了肚子里,望着繁体的那“童叟无欺”的红字,朝已经浅浅入睡的它点了点脑袋,偷偷拽着门内飘出的丁点儿冷气,无趣地走了。

    前路甚远。我想。

    啃了口面包,干涩如锯沫,梗在喉咙里,待咳嗽着思索完毕,我继续行走——长长的这路上,跟着海鸥。

    海鸥张开翅膀。

    天空湛蓝。扑翅声被汽笛掩盖,白色一闪于斑驳的灰檐角,在我垂头丧气之时,又“嗖”一下飞过,它的身影连接蓝天,轻曳着,弧线优雅而高昂。

    人语声吵杂中,柏油路在视野中一转,遁入不平的水泥,地势随步履渐低,周遭风景无二——那些低矮的爬山虎的小房子波澜不惊地沿山波淌下,涌向海的近岸。这里,可望见几人赤脚,交谈着拍打身上的沙。

    “在什么方向呢?”我追上去,气喘吁吁。

    他们一愣。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和年纪不大的父母。

    “问的地方?”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海。”

    于是,他伸出手指。

    “沿这里一直走,需要绕几个弯,不过不算远,走十几分钟便能抵达。”

    “谢谢您。”

    我转身要走。只听稍小点的女孩儿大声着说:“记住不要买冰淇凌,贵又不好吃。”

    我点头。该表示什么呢?我挤出一点笑。

    “一路顺风。”他们说。

    “一路顺风。”

    我摆手告别。

    那只海鸥盘旋,随即在不远处铁质的栏杆停歇,扭头啄动翅膀,尾羽颤动不止。

    我望着它。不多时,歪着脑袋,它看向了我,只是微张了下嘴巴,沉默不言,接着挥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翅膀,向路旁不成规模的小森飞去。

    愈快。愈快。愈快。至消失不见。

    走着。我已至路的拐角,明白真正意义上的大海说不定就在其后,我加快了步伐,脚步飘忽,如踏清风。

    会遇上什么人?在路的拐角,是老妪,男人,女人,还是少年少女?我想,兴许是空无一人——话虽如此,我内心仍期盼着一位同龄的出现,若实现,便是如愿,更为应景。

    我向拐角处眺望。

    不出所料,蓝的、偏灰的那大海在栏杆下面,扑打礁石,白色的泡沫蜂涌、散去。在清晨的宁静,天与海相接壤的半空,唯我的影子直直地投下,墨染似的清醒而利索。

    不气馁。不感伤。亦无过分的狂喜——我伫立此地,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海,已早早将“遗憾”这类字眼抛于脑后,卸下强求喜乐的担子,反倒一身轻松。

    当下,我重整旗鼓。海面在此地略显模糊,蒙眬的色调与旷远的天空,更像是对焦失败的胶卷。我长长看了几眼,视野虽然开阔,角度却并不理想。于是,感慨着隔阂如此久远的时间后,又一次见到大海,我转身离去。

    道路曲折,我盘旋下行。缭绕于远方云边的一抹淡蓝逐渐明晰,宛若在彩铅挥手而就的基础上,增添了几处深浅不一的线条,这时,转而凝视脚下的路,只见帆布运动鞋下,它缓缓地生长,可见的末端便是前方。

    我知道此路将至。

    走过堆放着彩色泳衣,泳圈层叠的商铺,它木头的墙似刚浸入水中的独舟,弥漫着浓重的黑——在它的身后,寥廓的海面便连同金黄色的滚烫的沙滩,进入视野。

    “seaside.”我想,就在眼前。

    沿着商铺旁的曲折小径缓步,我将鸭舌帽放入背包。透明的玻璃沾了些雨迹,其后,映出老婆婆模糊的皱纹的脸。在太阳光下,她伏案小憩。

    小径与沙滩的交界处,我停下。向前望去,人影寥寥。此地的天空湛蓝愈加,由流淌的淡灰色云渐渡至海面,停在岸头的现代汽艇摇曳着,底部泛出白沫,漂至浪花席卷不息的浅滩。

    我脱下鞋,赤裸着双脚,迈步于灼烧感的砂砾,未曾停留。潮湿的腥味的风吹在面颊,闻人语,小小石头般的红色螃蟹以极快的速度远去,藏匿于露出的鲸鱼形黑色礁石,再也看不见。

    终于,我伫立在海中,海水清凉而洁净。

    褪下白色的不知名牌子的T恤、穿了许久的未曾打理的长裤,和背包放在一起。我将脊背贴拢沙滩,海水打来时,没过胸膛,未及下巴。就此躺下,我看着天空,当海鸥再次飞来时,我已无法辨认它,只有群涌而至的双翼,锐利的黄色的喙。

    徘徊于路上时,充斥在脑袋里的这想法就如此达成,我感到奇异,同时欣慰着触目之景,不忍思考离去。伴风潮汐起伏的安然真的不好?

    我给出否定的答复。

    即便如此,大半以碌碌无为的人生,如花似草地枯萎黯淡于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似乎已成为世间常态。想起一位忘了名字的胖老师曾对我说:

    “要努力啊!新之助,不要怜悯自己!”

    我努力。我努力。我孜孜不倦日复一日,回首时,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切实的梦想,而是裹挟于黑压压脑袋的人群,从争先恐后的匆忙身影中企图脱颖而出,依随大流不断前行。

    想象中,人群低着头,沉默不止。

    睁开双眼,当身边最后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去,似乎仅留下空荡荡的金灿灿的沙滩。我在寥廓无声的这里,起身抬头眺望,海水依旧,没有停下。拂去小腿与手臂上的粒粒沙子,我朝着突出海岩的方向行走。海岩下,洒光的路面上,长椅一字排开。

    我坐在长椅上,厚大的棕榈树叶子在头顶摇曳,手中的老信纸反射阳光,它的冷清的白色泛着亮,因拂云而过的海风,哗啦啦作响。

    写下“别来无恙”。我划掉。

    钢笔支在下巴,我略一踌躇。

    “见信如面”。我划掉。

    写啊。我想。

    写不出来。纵然肚子里有万千思绪齐齐翻滚,也是如梗在喉。我盯着时代久远的黑色钢笔,手中,它投下变了形状的影子,本坚固的、本锃亮的,反而颤动不止。

    我叹了口气。写下“我已抵达”。

    放下钢笔,我将信纸折叠,塞入用剩下的信封,并填上家中的地址。我手里拿着它,转而凝视无休止的蓝色,望其起伏,落下。在山的背阴面里,没有可视的太阳,也没有热浪奔涌而至,我感到闲适,暂且将那些未说出口的、未成形的话语归放回原地,不加思索。

    忘记坐了多久,面前棕榈树影的阴翳模糊着散了,商铺那里,檐角的投影也清晰起来。从身后走过的人愈发增多,头顶有白有黑,他们带着笑,在沙滩上有交语、亦有踯躅停留。

    待人群显现出鸟雀的聒噪,我已无心在此地,便收拾好东西,转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