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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诸葛先生

    黑伞指示的方向是凄凉灰败的青枫城南,韩错在断壁中拣路,他小心翼翼的避开着什么,直到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你觉得是因为‘他们’,你的朋友才不见的吗?”黑伞幽幽的发问,因为眼前灰败荒凉的废墟和无处肆虐的风,让她的声音变得低落下去。

    韩错停下来是因为在他“司命”的眼中,周围的废墟中并不是只有荒草残垣,而是聚拢了密密麻麻的雾状的人形。这些人形非黑即白,大多看不清五官和四肢,模糊一团,是几乎失去生前记忆被啃噬的只剩下一缕执念在嘶吼和游荡的亡灵。而韩错停下来的那个点,除了被黑伞强行分开的一个圆以外,四周已然挤满了围堵的“雾”。

    他松开五指,黑伞不知何时已浮至了空中,缓慢的转动着,如揉不开的浓墨,与墨共舞的还有纷扬骤起的黑絮,似羽毛,似灰烬,将整片废墟囊括包笼。雾形以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与絮相触即散,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一缕,被吸回了伞中。

    待尘埃落定之后,周遭的事物都变得鲜活起来,黑伞重新回到手中完全收拢,变成了一条细长的黑棍。

    “我听到很多声音,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诸葛静。”

    “那些都在叫唤,他们说,诸葛先生在上,求卦算平安。”

    “荒魂呢喃,物极必反,有人专挑诸葛道士的生辰八字设法作术,是反噬之兆。看来遇到的麻烦不小,我们得快点赶路。”

    “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不成。”

    “为何?”

    “他还欠着我人情。”

    伞尖黑雾不散,继续东引,所指之处是碧水河。

    碧水河是一条越野穿山的长河,自山涧而下,淌过月湖,进入岭洞,最终不知去向。除离碧水河不远的青枫城,依河另一边建成的还有一个小村,碧水村。他们习惯山中生活,且奉月湖为母亲,拥有一些外人看来神秘古老的信仰。

    在他们的历史里,碧水河不是简单的长流,它连通冥界,将污浊苦难的灵魂运往九幽,途中经过月湖,涤荡罪恶,再沉向无边地底轮回。河水清澈,底部有碧绿的石沙,宛如绿绸铺展而去,应该是它名字的由来。韩错舀了点河水装进囊中,边给黑伞絮絮的讲着村里的异闻。为了寻找稳固伞中魂魄的方法,他这些年买了不少情报,碧水河也是原定的目的地之一。

    “这里很平静。”黑伞轻声道。她说的没错,河水能够安抚魂灵,连带着黑伞的躁动都弱了许多。

    河水汇入月湖,月湖是洞里湖,形如残月,抱柱而行,湖面如镜,幽深无光。他们租了条小船飘向昏暗的深处。碧水村的居民来到月湖,多是为了祈请祷求,集中在节日之中。中元节刚过,湖上还留着许多烛火燃尽的莲灯。

    微风拂动着轻舟,韩错撑伞挡住泼泄而下的月光,双眼盯着黑黢黢的湖面。

    黑伞察觉他的不情不愿,笑道:“你且掐个避水诀,我带着你走。”

    周身散绕着雾气,碰到水面便融解般的化了进去,韩错握住伞柄,任其牵入水中。屏息不难,但自水攀来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让身心几乎一并窒息。韩错天生怕水,被师长按着勉强会了水性,但仅仅也只是不会被淹死的程度。进了水下,能够睁开眼睛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极限。

    “那个是不是就是诸葛先生?”

    韩错示意凑近些。

    湖底缠枝交错,幽影重重,着实考验他的忍耐力。较为平坦的空地上盘坐了一个人形,韩错被带到了跟前,才堪堪辨认着浸着污泥,缠着水草的小老头就是那个潇洒倜傥的野道士。

    韩错试了试力,没法把他拽出来。

    转而挥动黑伞,虽在水底,但黑伞划过的弧度却像是无视水中压力,分流引波,诸葛静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宛如一尊塑像从淤泥中拔然而起,开始借水浪向上浮去。

    韩错便乘势一起向上。

    ……

    湿漉漉的两人伏在岸边,黑伞在一旁晾干,伞下恰好就是被抛下不管,满身水草的诸葛静:“他什么时候才醒?”

    “魂魄残缺,醒不了。”

    “哦。”

    “你去找一找。”

    “可我不认识他。”

    “月湖的水能够安魂镇魄,如果他的魂魄实在碧水河边上丢的,那这时也该聚拢到了月湖。那些散魄不会被水流冲走,你在底下小心查找,应该不难找到,只是别惊动了那些枕水而眠的古代亡魂。”

    “惊动了会怎样?”

    “会很麻烦。”韩错骤然打了个喷嚏,“那都是一些不愿往生的怨灵,迟迟无法了却心愿就只能找一个养魂的地方呆着,防止自己成为荒魂游散。这些怨灵可能是因为多年的养魂养的心性好了些,也不再兴风作浪,可又怕孤单寂寞,常常抓着路人叨叨,也就睡着了才安静些。中元节刚过,现在多半在休息。”

    说话间,黑伞已经抓住了诸葛静丢失的散魄递了过去。

    “你速度到快。”

    “没,有人给我的。”

    “谁?”韩错一愣。

    “我跑得快,忘问了。”

    “罢了,他若有所求,肯定会来找我们。”

    游动的散魄是一团小小的光,寻常人倏忽间瞥见兴许会以为自己花了眼。除了司命这类异人,心眼干净倒也能看清这些无措的魂魄。

    诸葛是惊醒的,额头冰凉,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月湖的水。睁开眼之后是一个颇为面熟的人在瞪着自己,他有些头疼,沉在水里太久,跟喝醉了一样都有些断片,扶着脑袋环顾四周,似乎在端详自己的处境。

    不稍片刻他便想起了事情始末,响亮的拍了下脑门:“韩错!我算的果真没错,是不是已经入秋了?”

    诸葛静挪到水边,就着湖面扒拉起身上杂七杂八的草叶。黑伞就在他的身边,幽幽的灵气熏得他安神:“几年不见你还带了一个小姑娘,还以为一辈子躲在山里数星星不出来。”

    “你听得见我?”

    “自然,我打小学的好歹也是正统道门玄术,遍听三界不在话下。”

    韩错倏然打断:“本事既然通天晓地,又怎么沦落到这副不死不活的境地。”

    “说来话长。”诸葛静噎了半晌,语调跟着月湖的水缓缓的变凉。

    两人各自打了个喷嚏,诸葛静吸了吸鼻子:“你等着,我想起来我之前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提前藏了点东西。”

    黑伞发现他从土坑里刨出一袋衣物的时候颇为意外:“诸葛先生连这个都想到了的吗?”

    一声诸葛先生显然颇为受用,换上新衣的诸葛静笑意盈盈,倒比气闷的韩错还要俊俏几分。

    “准备的齐全一点不是坏事。”诸葛静呵呵一笑,在韩错鄙夷的目光里收起装腔作势的折扇,“今晚月朗星稀,是个讲故事的好天气。”从这里回到青枫城,可以走到天亮,他不着急,有很长的一段路供他解释过去半年的遭遇。

    “你知道的,我们这类会算卦的永远不会给自己算,因为不管是谁,结果必为大凶,我一向讨厌这种折寿的差事。”

    “有人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了?”

    “你别打岔。那天遇到一个漂亮姑娘,她指着我头顶说我大劫将至,死期不远,就在今晚。”

    “你信了?”

    “不信,但我怕死。”诸葛静叹气,“我原本以为她不过江湖骗子,看她长得漂亮就多聊了几句。结果人家既不是算子,也不是骗子。”

    “她是个祭祀,和你一样。我记得你说过祭祀和司命的区别,无非是信仰之别。”

    “我也是倒了大霉,遇着一个怨气冲天的司命不够,还碰上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祭祀。事后我才知道这个狠毒的女人居然给我中了死气,夜半招鬼,吸食生气,我可不得今晚就翘辫子么。”

    黑伞疑道:“如若萍水相逢,为何非得是你?”

    “我接触的人多。这些人求签算卦的无非求因果缘分,我再不喜也会出关挣钱,算卦次数越少,要价自然要拔高,但价格越高,问的事也越发重大,我也就越损阴德。那毒妇怕不是看我生门气弱,才拣我下手。”

    “好在我倾尽全力,算到这碧水河能救我一命,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俩姑且算是同源,应当应了这劫数。”

    “劫未破,债犹在。”

    见诸葛满脸不解,韩错讽道:“祭祀和司命同出一源,但千百年相径而走。司命引渡亡灵,送往奈何往生,但祭祀热衷于吸纳死气,化朽为生。生人有生气,死人有死气,祭祀的存在维持着生死的平衡。简单来说,哪里死人多,他们爱去哪里。宛如一个太极,而祭祀就站在太极的两边,非黑即白。”

    “他们是群疯子。总想着化死为生,给活人续命,给死人生骨,以为自己能够掌控生死。”

    诸葛静嘀咕:“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