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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剑楼往事

    “你俩滚出去。”

    他说的当然是诸葛静和阿蛮。两人一左一右共同挤在韩错伞下,伞虽大,但也架不住三个成年人并排行走,总能听到阿蛮和诸葛静突然的大呼小叫,我左肩膀淋雨了,我右腿溅水了,韩错你伞往这里那里挪挪啊。

    起初只是小雨,但突然间就大雨倾盆,山中天气反复无常,高处寒凉,两人瑟瑟发抖二话不说钻进了韩错的伞底,狗皮膏药似的踹都踹不走。

    直到忍无可忍之际终于听到黑伞惊喜的声音:“雨停了。”

    韩错收起伞,残留的雨水乖顺的从伞尖落下,一滴不留,伞面便又漆黑如墨看不出质地。他抬起头,只见诸葛静和阿蛮正仰面呆滞:“你们在看什么?”

    韩错一步踏进,云雾倏忽间散了。

    他向后退步,又是斜风细雨行雾。

    他听过半步仙的传说,杳杳之巅,一步踏错是万丈深渊,一步入道是神仙逍遥。现在看来与这仙人崖的异象也差不多了。三人踩着脚下突然出现的石板路往前,不知这路通向何方,但至少这里的主人知道他们来了,并且慷慨指路。

    路的尽头是一间客栈,栈名“剑楼”。

    为什么说是客栈,是因为阿蛮兴致盎然的解说:“看吧,这就是死尸客栈,专门为赶尸匠歇脚用的地方,据说那两扇朱门从不关上,而门后就是排列整齐的尸体。”

    他们定睛一看,确实敞开着两扇大门,门板后引人遐思。

    “你闭嘴。”诸葛静没好气道,客栈顶端牌匾上的“剑楼”两字剑意凛然,怎么就被他一嘴带偏了。

    剑楼客栈凭山就势而建,上下五层,绕楼悬廊,曲折回环,檐上翘角展翼欲飞,青瓦格窗,薄云微拢,宛如山中天境。

    赶尸匠是句玩笑话,但主人大开楼门,显然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没有踌躇的余地。楼里似乎真的是座客栈,他们看见了普通杉木的桌椅,看见了桌上微微升起热气的茶盏,以及正在倒茶的中年人。

    一袭白衣,有些恶心。诸葛静捂住了阿蛮的嘴,他知道这瓜娃子想说什么,他惊为天人的语录中就包括了中年油腻的老男人穿白衣服很恶心这一条。

    黑伞突然道:“我还以为会是个老头。”

    阿蛮逃出魔掌,终于开口:“我以为是个小孩。”

    诸葛静表情严肃:“我以为是个美女。”

    韩错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中年人也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白冥道长。”

    “道长,是真的道长!”阿蛮一激动晃了两下诸葛静的肩膀,然后欣喜问道,“你们道长是不是都是骑驴的?”

    不是骑牛吗?诸葛静扶着晕乎的脑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始吐槽。

    白冥道长看了激动的小姑娘两眼,平静道:“你不是桑梓。”

    对方已经将目光转向自己,显然是想求一个解释。韩错没有打算隐瞒,瞒也瞒不住,何况本身阿蛮就是他与之对峙的唯一筹码。

    “道长,我们便开门见山,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韩错拱手抱拳,“桑梓是您门下弟子,与我们有些许误会,加上诸多巧合,才导致了现在移魂换位的模样。我们希望……”

    “不,不是误会。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无非是让我除去他身上的死气。”

    他样貌出尘,文质彬彬,衣袂飘飘,韩错突兀被打断,便改口道:“白冥仙人,我们正是为此而来。至于您的弟子,我们也会尽全力保证完璧归赵。”

    白冥道士放下手中茶盏,负手而立,他若有所思,却又态度坚定:“我算不得仙人。至于桑梓,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走错了路。人命各有定数,我不能帮你们。”

    诸葛静冷哼一声,他一路走来没遇上什么好事,就因为这平白无故的祭祀,自己又是跳湖,又是丢魂,现在还要为了一个活宝伤肝,怎么到他嘴里全成了人各有命了:“巧了,我不信命。”

    “你是云外的人,云外的人都这么说,但他们其实最爱窥探天命。”

    被点名来路,诸葛静多少觉得诧异:“你认识云外的人?”

    “你可知这仙人崖的由来。”

    “不就是仙人跳崖。”

    白冥点头:“那你知道仙人是谁?”

    “谁?”

    白冥忽然挥手振袖:“贵客落座,茶香恰好。”

    率先大步流星坐上去的是诸葛静,他怒气未消,一口热茶下肚,余味却从喉咙溢了出来,他惊讶难掩:“这是云外的毛黎草。”

    “在剑楼,我叫它天水仙。”白冥将茶推给韩错和阿蛮。

    “云外自诩人间福地,避世隐居。你虽是云外人,却丝毫不懂云外的往事。”

    云外是世外桃源,他从未在山下听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当然不会知道会有一天从旁人口中提起云外的“往事”。

    “三百年前,这里还不叫仙人崖。只是一座无名小峰,峰顶云雾缭绕,崎岖险峻难以行路,直到一个名叫青衣小仙的云外道人路过此地,发觉这座无名峰人烟稀少,适合潜修,便修筑高楼安身立所。”

    “算策天下乾坤,这是所有云外道人穷尽毕生想要达到的境界。青衣小仙不是仙人,他只是个普通道士,在俗世沉浮起落。”

    “后来呢?”阿蛮问道。

    “后来,”白冥抿了一口茶,“他跳崖了。”

    气氛略微静默了一会儿,而诸葛静想起了他那个总是说故事太长懒得编下去最后潦草收尾的混蛋师父。

    “唉唉,不能这样的。”阿蛮跳起来抱怨,“他为什么跳崖啊?”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什么?”

    白冥继续说道:“七十年前,我跟着师父来到剑楼修习。那天师父寻得名剑归墟,满腔剑意,想要为这无名峰取名,本提剑想在半山的那块石碑上刻字,却不料被人抢先了一步。”

    “那人来自云外。她自称前来凭吊故人,我问她故人是谁,她便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故事戛然而止,我忿然道,那青衣小仙百年前已死,怎会是你一个年轻女子的故人。她只是笑,不再管我们,继续在那块石碑上刻字。”

    “我们被眼前的女子惊在原地,她不借助任何外力,仅仅靠手指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仙人崖’三个字。师父放下手中的剑,心中的豪云万丈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诸葛静脸色发白。

    但白冥的话未停:“七十年前的相遇让我的师父弃剑从道,我则在群青岭学习活死人之术。师父看见的是道法玄妙,我看见的是生命和时间的无休无止,那女子彷如浑然天成,我们唯一了解的只是她来自云外,一个传说中的人间琅嬛福地。”

    “师父大限已至,我将他埋在了仙人崖与那青衣小仙作伴。而我继续追寻长生之道,但无论作何努力,我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在不停地衰老。”

    “那人是谁?”

    白冥微微一笑,表情颇有些怀念:“再一次相遇是三十三年前,我用异术记录下来,你们可以自己看。”

    他轻轻拂去茶沫,将茶杯推到众人面前,杯里波纹无风自启,待波纹消散之时,所有人都陷入了各自幻境。

    那是三十三年前的剑楼。

    桑梓不曾想到会有人敢来群青岭招摇过市,彼时赶尸者的名号初初响过南越,这方圆百里早就没了普通人。既然此人敢来,说明不是普通人,可那也不能随便出入仙人崖和剑楼。尤是七岁女童的桑梓歪着脑袋很快得出了结论。

    她站在大路中央,张开双手颇为豪迈的拦住了面前一个年轻姑娘。

    “此路不通!”

    “咦,多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女子自言自语,脸上依旧是好看的笑容,甚至想要伸手摸摸桑梓的头。

    “都说了此路不通,你别动手动脚的。”桑梓年龄虽小却身手敏捷,但这回论她如何躲避都避不开宛如黏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再过个十年,我也会有一个小徒弟,他姓言,叫静殊,或者还有另外的名字。”她自顾自的说着,也不管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桑梓,径直朝着剑楼走去,“小姑娘别要缠着我啦,与你有缘分的是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徒弟。我此番来是要找你们剑楼的主人。”

    桑梓确信自己并未眨眼,但转瞬间那女子就已经走在了十步开外,再呼吸的功夫却看见她已然进了客栈大门。

    她原地怔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拔腿朝着剑楼跑去。只看见女子站在一楼中央,对着空荡荡的剑楼大喊:“白冥道人,我来找你要归墟剑,你师父已死,归墟剑也该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没有人回应,女子也不气馁,似乎笃定了对方就在楼中,继续对着空气喊道:“若你再不出来,我就擅自拿走啦。名剑归墟本属沧州,只是因缘巧合流落他乡,百年已过,剑有灵性,若不归去,必将生祸。”

    四壁寂静,女子喃喃自语,难道真不在,我赌错了?

    “你这个大坏蛋,快走啊!”

    “咦?”

    “看什么看,谁允许你随便进来的!”追上来的桑梓手里拿着惊神铃,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连铃铛都不管用,你是什么人!”

    女子表情有些疑惑,她环顾四周,确定了大坏蛋似乎指的就是自己:“我可不是大坏蛋。”

    “你就是,你就是!”

    “要说坏,你家白冥道人驱使群尸为祸一方,此处走来只剩废墟寥寥,百姓多被赶走或者就是成了山岭之下的伏尸。如今他借故改邪归正,拜楚河祭祀一族为师,妄图违背天道颠倒生死,桩桩罪过罄竹难书。”女子看着逐渐呆愣的桑梓,语气放柔,话里却锐意不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十年后,白冥道人断脉伤骨,止步于此,二十年后,误入歧途,走火成魔,三十年后,白发苍苍,日尽其道,四十年后,不见日月,归于尘土。”

    “你……你胡说!”桑梓并未听懂全部,但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好话,师父如日中天,怎么会像她说的突然白发苍苍呢。

    “十年天地一轮回。”女子捏了一个道诀,似乎有些后悔,“你说得对,谁能妄言未知之事,孰是孰非也非你我能够评判。”

    “罢了,我取剑即刻就走。”

    “仙子留步。”

    “师父!”

    女子站定,心中想的却是,看来方才我那一番话也不算是全然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