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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泉妖花

    要踏上真正的黄泉道,需要跳下深渊。深渊之上虽然明亮晴朗,却终年无风无云不见太阳。深渊之下则彻底失去了阳光,像是直接堕入了三更天。他们需要引灯照亮前路,就得先去拜访入口的司幽所。

    “花非花,雾非雾,路是人间路。”。

    目及之处是一片笼罩着迷雾的青野,水泽散布各处,倒映出深红如血的丛花。花叶相离,长蕊抽丝,妖冶如火。在空旷的青野上孤伶伶的坐落着一小屋,木石搭建,有门,有窗,有烟囱。

    二人轻叩门扉。

    “又是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温瑜低下头,发现开门的是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女童。女童虽然表情凶巴巴,但粉腮圆脸,长袄襦裙,倒有些像是城里娇贵的千金小姐。

    “一盏灯。”

    韩错是熟人,女童也不多废话,返身进屋不一会儿便挑了一盏灯出来。

    “你看什么看,再看削了你。”女童瞪着向屋内探头探脑的温瑜张牙舞爪,但她的长相着实没有什么威慑。

    “你哥哥呢?”

    “在河边给大爷修船,快些拿走,别来烦我。”

    韩错接过手里兔儿爷造型精致的灯笼,语气微妙:“兔儿灯?”

    “元宵节剩下的,不要算了。”

    温瑜乐道:“要要要,大小姐我们回见呀。”

    韩错拎起发光的兔儿爷,心想,元宵节这都过去多久了,她还留着兔儿灯啊。

    引灯长行,烛光所照之处拨雾分花,待他们走过,雾再次聚拢弥散,花也游回原地。

    “妖花无根,浮离而走。”温瑜东张西望,兴致不错,“我只在书上读过,今儿个看到活的了。”

    小殊问:“你懂鸟语,那知道这些花在说什么吗?”

    “有说这个人三番五次往这里跑怎么还不死的,有说这次多了个没见过的秃子看着就很晦气的,有说这两人长得歪瓜裂枣举止猥琐的,还有说,他们好像听得到我们说话但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韩错一脚踩扁了一簇花。

    那簇花摇摇摆摆残了一半,却依然在笑,笑声刺耳。温瑜没忍住,还是补了一脚,连花带茎一起踩进了泥土里,之后却若无其事的摇头:“阿弥陀佛。”

    “我信你不是和尚了。”

    走了很久,走到让人几乎开始怀疑此处一望无际是否有尽头时,他们看见了一条河,或者称为江,江水安静流淌,看不见波澜。这里没有风,没有云,没有落叶,没有萤火,所以很安静,甚至听不见水声。但并不黑暗,江岸生长着与先前见过的同样的花朵,分红白二色,无风自动,发出微弱的光。

    越靠近岸边,花开越盛,在繁花簇拥的深处,传来清晰急促的敲打声。

    这里的花朵不怎么说话了。温瑜扶着发晕的脑袋,长出一口气,任谁被几百只阴阳怪气的妖怪在耳边疯狂谩骂都会受不了的,他们循着敲打声走进花海。

    “这条河就是黄泉?”河水就在脚边,似乎轻轻一探就能够着,温瑜没由得想,不知这水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应该是吧。”

    温瑜砸吧砸吧嘴:“应该?河水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呢?你有沿着走过吗?有喝过吗?碰一下会不会死?”

    “没兴趣。”

    “我问了四个问题,你一个没答。”

    “是五个问题。”

    “你这人真没意思。刚才那个小女孩是谁,这里也是有人居住的吗?”

    “谁跟你说他们是人了。”

    阴暗的渊谷,身处血红花海,脚边是一条一丝不苟没有半分水花外溅的平坦河流,眼前人看不清面孔,只余森森寒气。

    “你别问啦,我们也不知道。”小殊说,“不过,玲珑一直那么大,经常换衣服,却不见长个子。还有铁面人和泊船阿爷,好像也都那样,没变过。”

    “玲珑是那个小女孩,谁是铁面人和泊船阿爷,有孟婆吗?”

    “铁面人是玲珑的哥哥,阿爷是一个船匠。诺,他们就在前面。”

    ……

    一个赤裸双臂的高大男人正挥锤敲打船钉,他抡锤的频率很快,巨大的石锤在他手中彷如一柄轻剑,唯有沉闷的敲打声提醒着两者碰撞的分量。男人带着巨大的铁面具,自上而下将整个头颅都包裹起来,正面雕有人面花纹,背面则刻五爪游龙,即使锈迹斑驳,依然坚固不可摧。

    “看够了没?”

    温瑜拍拍光头,嘿嘿一笑,寻声看去,一佝偻老叟从船身后方转了出来。老叟须发皆白,笑容极深,嘴角弯成了一个过分的弧度,不像人脸,更像面具。

    韩错提着灯,背着伞,挡在和尚的身前:“阿爷,我们要过河。”

    铁面人仍然专心致志的敲船,并不关心这边的两人。老叟则拂了拂自己的白胡子,语气颇为幸灾乐祸:“过不了,船坏了,过不了。”

    “何时能修好。”

    “难说,少则半月,多则三年吧。”

    温瑜看了眼那艘小破船,又不是龙舟,就这还要修三年。但出口又是另一番说辞:“这位大哥一身本事,也需要那么久吗?”

    “需要。大铁头,你说呢!”

    听得老叟呼唤,铁面人居然放缓了手中活计,朝他们的方向转了头,但没说话,似乎只是表示回应又专心敲钉去了。

    “下回请早。”老叟的脸看上去鬼魅又欠揍。

    韩错有些犹豫。

    温瑜忽然问道:“船怎么坏的?”

    老叟脸仍旧是那张笑脸,语气却猛地一变,激烈愤懑:“是一个生人突然从山上掉下来砸进河里,我好奇去看一眼,结果此人扒着我的桨不放,我一急就连人带桨拖回来了。”

    温瑜忍不住重复道:“怎么坏的?”

    “我不是说了!”

    “说了吗?”

    “说了!”

    “好吧。你说了。”温瑜罕见的妥协,他缩了缩脖子,他每问一句,这老叟的古怪笑脸就在眼前放大一分,他连连退到韩错身边,与老叟隔了老远,便又笑嘻嘻道:“还有活人掉进河里的,掉进河里还能出来的,说明这黄泉水也没那么可怕。”

    小殊笑道:“他说的是生人,不是活人。”

    泊船阿爷似乎很喜欢小殊,语气亲切起来:“小姑娘你也来了啊,阿爷我今儿个没东西给你吃,全用来修船,下次定会记得留点给你。”

    “阿爷不用啦,我不大吃得惯。”

    “哎哟,你瞧我这记性,老忘记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嘞。”

    温瑜见缝插针的冒头:“哪里不同?”

    “闭嘴。”

    老叟往船的方向抬手一指:“小兄弟,你听不见吗?”

    听见什么,温瑜一头雾水,自从摆脱了那片骂骂咧咧的妖花,他很久没听到这边有其他声音了。按说黄泉路上应该有很多游魂呢喃才对,他也没有听到,现在又该听到什么?

    韩错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温瑜回以无辜的眼神。

    韩错不语,把他拖到了铁面人身边,让他看了个清楚。

    温瑜看清了,也听清了。方才一直以为铁面人是在敲打船钉,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敲的哪是船钉,根本是那一簇簇的红花。一朵又一朵,花海取之不尽,似乎每一朵都在争先恐后的往上挤,然后接二连三地在巨锤下爆裂成暗红色的血液。

    这不是在敲花,这是在杀人!

    他不自禁的倒退两步。

    血自敲打处缓缓滑过船身,滴入泥土。因为花朵的争抢簇拥,所以敲打的频率也跟着变快,血流成溪,源源不绝。

    温瑜洞开耳塞,男男女女的嘶鸣和尖叫突然一起爆炸了,或哭或笑,或沉或厉,或喜或悲,狰狞万分。温瑜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依旧阻挡不住那些刺入心喉的叫声,他听到的是什么,是地狱吗?

    韩错及时把几近崩溃的温瑜带远:“看得多,听得多,不一定是好事。”

    小殊语带担忧:“还好吗?”

    “我没事的。”温瑜摇摇晃晃的站起,忽的一抹脸,满手都是血。

    “你七窍流血了。”

    温瑜一愣,拿自己的白袖子擦干净,白袖子成了花袖子,心里却还没平静:“拿花来修船吗?”

    “那些不是花,是一些罪孽滔天渡不了河的恶鬼,他们戴罪轮回,生长于冥河岸边,被拿来做些派得上用场的事。比如修船,比如食物。”

    “鬼偶尔也想吃饭的。”韩错打断了温瑜的欲言又止,难得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韩错倒慷慨的说个明白。

    “人也可以吃吗?”

    “你不妨试试。”

    温瑜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