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三
夜，百街千巷，华灯初上。
夜，锦绣繁华，浮生荟萃。
夜，朝潮朝落，夜未央。
……
入夜的洛阳，不似其他城市那般，人烟生气尽皆沉寂，再无声息，只余零星灯火，三两人家，悄然诉说暂歇的尘歌。
在这座城市，在这个夜晚最深沉的地方，却有着世上最不愿停滞的人间烟火，每时每刻，徜徉在滚滚红尘中，尽享世间美好。
那大红青楼，丝绸帷幕之后，霓裳红罗，胭脂粉黛，轻歌曼舞，酒客们放声大笑，觥筹交错，女子们巧笑倩兮，欢声笑语。在那无人可见的宿房中，隐闻娇呻艳吟，床榻摇动，春意盎然，难与人说。
那小家铺子，白天里鲜有旅人光顾，到了夜里反倒宾客如云，不售那些芜杂细末，便是有，也要被啐上几口，骂你一声“污蔑”。木架上，红绳牵挂，三把刀，镶银饰，琉璃坠，星辰晶，琳琅满目。多为噱头，倘要论其实质，不如回家睡去，尚且意趣更多。虽华而不实，女眷亦爱之，携三两姊妹，持箧小童，流连无需多言。
那炙肉食肆，旧代书生厌鄙，如今不乏学府学子，群聚而坐，上谈天文，下说地理。当中焦肉成串，油水流溢，烈香扑鼻，桌边置淡酒，于酒中老鬼自是寡淡清味，于年轻小辈又烈冲上头，平日里敬而远之，此刻又胜负作祟，持杯痛饮，不在话下，情至头颅，难免引吭高歌，引来几多嘲笑，进而挽袖互殴，一如那些汗头掌柜，争相吆喝，嘈杂混乱。
某处阁楼上，那彩灯无照，阴暗避光之处，一身深邃黑服的少年漠然地注视着这诸多人间事，不作一言。
就那样，默默地看着。
……
“嚯，这洛阳，确有几分热闹。”
守在夺来秘宝前的天罡宗弟子，忍不住被洞开窗外的景色吸引，惊叹一声。
大师兄江云瞥了他一眼，旋即自己也难耐心中悸动，向着窗外瞧了一眼，不是看那长街夜景，而是窥那阁楼窗扉，春心萌动，隐含期待，可入眼所见，只有那冰冷的窗扉。
失望至极。
江云收回目光，又如做了亏心事一般偷偷打量众人一眼，发现无人在意，才安心下来，继续自己这无聊无趣的职责。
“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悦耳的疑问自头顶传来，仿佛邻家小妹询问去往何处一般自然好奇，轻灵开口。
“什么人！？？”
所有弟子在一瞬间戒备，摆出架势，气血轰鸣，抬头看向头顶房梁，江云脸色微变。
有人潜入了这间屋子，来到他们头顶房梁，而且是在所有弟子，包括人境四境的江云都未察觉到的情况下，若非此人开口说话暴露，他们这一夜说不定都无法发现！
猫耳软帽，黑发散落及肩，天仙般的容颜，却有着一双缺少生气的眸子，下方各三条短竖暗纹，黛衣短裤，罗袜玄黑覆腿，脚上一双白绳黑底高帮板鞋。
而这幅模样，江云敢打赌，以他的见闻，从未在江湖上听过有类似的人物。
古怪的少女就这么俏生生地坐在房梁上，两条小腿轻轻晃动，看起来毫不担心眼下的局面。
“我叫六合～”
在下方众人警惕的目光中，她脆声说道。
“嗯？”
天罡宗众人一脸懵逼，见此，自称六合的神秘少女微微歪起脑袋，似是纳闷。
“不是你们问的吗？”
啊这……这么实诚的吗？
江云嘴角一抽，正想正色质问，却听坐在房梁上的六合如猫一样好奇再问。
“呐呐，到你回答咯，你为什么不去对面那座楼呢？”
未等江云动气怒喝，她的嘴角便掀起一抹妖性微笑，在天罡宗大师兄伤口上继续撒盐。
“明明，想去的吧？”
“混账！”
江云脸部涨红，怒吼一声，丹田天罡气流转，未见其用了多大的力道蹬地上冲，瘦削精练的身体便一跃而起，飘然若仙，一拳直捣，却有雷鸣相伴，刚猛气盛！
然后，打在了空处。
“什么！？”
江云瞳孔一缩，连忙收力，散去拳路，一手抓住房梁，翻身而上，站到了六合上一瞬所在之地。
在失去敌方踪影之时，占领制高点是明智之举，可他心中却没有一点轻松，满是惊骇。
以江云的眼力，自然分得清那六合是依托轻功还是单纯的飞速遁走，可方才的情况，就像遇鬼一样，他没有看见丝毫残影，空气也没有额外流动，那古怪的少女身形便消失不见，完全违背了物理法则！
“哎呀呀，你要是对那座阁楼上的人也像对我一样主动，说不定好事就成了呢～”
众弟子闻言大惊，循声看去，发现六合正坐在他们严加守卫的那件秘宝木箱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侧头看着他们望来望去，似笑非笑。
直到这时，她还不忘损上一句。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江云厉喝道，同时心中灵光一闪，想起了江湖上某个神秘古老的宗门传言。
修行空间秘术，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传送法门与世间极速，神妙近仙的宗门。
万宇门！
此女乃是万宇门中人，还是极为天才的那种！
“做什么？自然是来盗宝啊。”
六合展颜一笑，自那看似普通的木箱上站起，黯淡的眸子这一刹那银光流转。
消失不见。
无影无踪！
连人带箱！
江云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部，血压飙升，随即冷静下来，抬手镇住慌乱的师弟们，闭目倾听。
空间秘法虽然神妙，但也受到炼武境界与掌握知识限制。那少女六合虽然踪迹诡异莫测，气血却是掩饰不了，只有人境三境拓筋的程度，这种情况下，江云可以断定，就算可以使用传送，也必定有距离和时间双重限制！
只要你不会飞，就一定有落地借力的时候！
“所以才用言语干扰我的判断么……”
江云心中敞亮，而此时上方屋檐有轻声乍现，虽然轻微，却足够异常！
“在屋檐上面！”
江云一声叫醒还在迷茫的诸位师弟，旋即身先士卒，率先带头上跃，破墙而出，落至黑瓦屋檐上，而前方正是身姿飘逸轻灵、正在跑路的六合。
“反应这么快？”
六合向着后方瞥了一眼，忽然俏脸脸色微变，小脚连蹬地面，强行止住正在前进的身体，青丝飘散。
就在她身前数指距离，一只手掌自侧方黑暗中伸出，向前迅速一抓，只可惜抓了个空。但六合心中却很清楚，要是刚刚没有停住，这一下绝对会抓实！
“嗯？”
黑暗中传来诧异之声，那虚无隐秘的境界随之破除，一道身影从中走出，素面灰袍，腰间一只玄黑玉佩，发现自己被迫解除了夜影状态，顿时不爽地“啧”了一声。
洛阳巡夜人！
六合眸子微缩，方才借助空间波动察觉异常进而躲避的她再没有心存侥幸，直接动用传送，以最快的方式离开这名巡夜人周围。
借着黑夜感应，巡夜人冯铭冷冷地看了一眼少女逃离方向，随着自身恢复沉默，他腰间的玉佩开始变得漆黑一片，整个身躯如同融化一般，隐入夜影。
和扫路人与城灵签订誓约，驱使人气不同，巡夜人之所以为巡夜人，皆因他们独特的体质。
这一道体质，名为黑夜亲和，简称夜和，意为黑夜对人的眷顾多少。
其实每个人都有夜和，只不过是程度高低的区别，夜和低微之人，如那寻常百姓，入夜即睡，没有丝毫神异之处。而夜和高深之人，如冯铭自己，则可在夜深之时感触无上静谧的黑夜之意，其中强者，甚至能通过夜和锻造事象触媒，此为介于虚幻真实中间之物，能协助巡夜人更方便迅速地调用黑夜神力。
他的玉佩，就是最好的例子。
同辈之中，也只有他的事象触媒能够如此完善瑰丽，也正因如此，他在夜间掌控监察的地域，也是最为广阔的。
不似扫路人那般被拘泥在固定城池之内，巡夜人并无地域差异，天下之大，皆可随意去留。
但也不是毫无限制。
“这么能躲？”
好不容易蓄足了夜力，趁着江云天罡拳将六合打出闪躲姿势，直接调动那一小片夜空镇压而下，却再次被少女险而又险地躲过的冯铭气得咬牙，情绪波动之下，再次从夜影状态跌出。
拥有触媒的巡夜人，不仅能调用黑夜神力，还能以黑夜为自己蒙上一层阴影，称作夜影，在此状态下，出手无声无息，也不会有任何空气流动，极为隐蔽。
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亦或者有较大的情感波动，否则会被强行排斥而出，受到反噬。是以，久而久之，巡夜人大多都是心理上的面瘫兼哑巴。
“通过对空间的敏感，感知到我的出手了吗……”
冯铭眼神闪烁，感知借由黑夜大幅强化，对比少女六合的动作，使用的技巧，不难猜出夜影状态不起作用的原因。
要针对，其实十分简单。
巡夜人腰间的黑夜玉佩散发黑芒，右手捏拳印，向着在屋檐上飞跃的六合连出四拳。
带着猫耳软帽的少女心有所感，娇躯向左拧转，堪堪避过三记黑夜拳劲，第四记则闪避不及，一拳打在后背之上。
“唔！”
六合喉间猩甜上涌，身子一倾，险些栽倒在屋檐上。
只要够快够多，就来不及闪躲。
简单的道理。
冯铭眸光微冷，身形融入黑暗之中，除了六合能隐约察觉动向，其他人再难感知他的所在。
“不行，在这样下去迟早完蛋。”
六合强压伤势，那名巡夜人已经意识到怎么对付她，接下来若是没有应对，情势将会逐渐被动。
正思索间，她忽然发现前方阁楼阴影处，有黑服的少年默然伫立，注视着下方灯火长街，即便她这边的围追堵截喊声震天，也没有回头来看的意思。
大眼睛骨碌一转，少女计上心来，朝着那少年故意喊道。
“喂！交给你了！”
说罢，她将背上那看似普通的木箱用力一掷，直接扔到少年脚边。
直到这时，那陌生的少年才转过头来，冷漠地看向脚下木箱，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但六合也因此窥见了那一双漆黑如渊的瞳，不由得微微一怔。
“好像……”
“还有同伙？一起抓了！”
后方不远的江云自然看见了六合故意摆出的操作，向着身边的天罡宗弟子们命令道。
见这伙人还在追个不停，甚至开始结阵，六合缩了缩脖子，准备直接开溜，让这少年吸引下注意，待会再回来取回木箱。冯铭看了一眼，决定不管，继续追捕六合。
在洛阳之夜，巡夜人有维法之责，犯了法，就别想逃掉。
这时，黑服少年伸手，向着虚空某处，轻轻一拍。
噗！
冯铭直接从夜影状态脱离，反噬使得五内动荡，一口鲜血直接吐出，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一脸冷漠的陌生少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就在刚刚，他只感觉对周身黑夜的掌控被尽数剥夺，以往如臂使指，如鱼得水的黑夜在刚刚好似变成了陌客，不管冯铭如何催动他那枚玉佩，直接粗暴蛮横地将其排斥。
这样的情况，他从未遇过。
但究其原理，却也简单得很。
夜和碾压！
这家伙，也是一位巡夜人。
但是，巡夜人的夜和，真的能达到如此高度吗？
“阁下究竟是何人？”
冯铭嘴角溢血，见到前者惨状的天罡宗众人也面色冷峻，如临大敌。
而少年只是用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死死地看着他们，眼中似有深渊，吞光噬暗，皆是死寂。
祂身后的夜空，好似活过来的凶兽一样，诡异地波动震荡，流转张扬，向着江云等人，毫不掩饰自己那至暗恶意。
……
“嘶……那小哥什么人啊，这么猛。”
对面的阁楼瓦片上，六合正了正自己的猫耳软帽，美眸望向那边几近滞涩的氛围，叹为观止。
随即，她的嘴角微掀，露出一抹邪气微笑，配上那绝代姿容，竟有一份别样的帅气。
“不过，只闹这么大，可没意思呢～”
小手掏出一颗铁球，捏在指间，屈指一弹，铁球瞬间飞出，又在半空骤然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了黑服少年和江云冯铭等人中间。
传送！
铁球被黑夜威压瞬间炸裂。
少年眼帘微垂，黑服摆动，虽然压碎了铁球，周遭完美无缺的黑夜之境也因铁球内包含的火药爆裂而变得不稳定，江云冯铭等人顿时抓住机会，鼓动黑夜，天罡聚气，二力齐发，竟然趁此冲破祂的封锁，逃出生天。
于是，祂将目光，投向了那举止迷惑的少女，却看见对方认真地挥手致意，而后转身跃下。
再然后，方圆数里，都传来了捉贼喊声，气势汹汹，声音宏亮，俱是修为高深之辈。
而且……江云总觉得这些声音都很耳熟，似乎都是江湖上的名人……
城，乱了。
……
某处，闭目熟睡的青涩少女微微皱眉，睫毛微动，似乎想要醒来，可最终，还是归于沉眠。
……
“他奶奶的，女毛贼休走，还我宝刀！”
“尼玛的，老夫的随身法剑被偷了！”
人烟稀少的小巷中，六合在前方哼着小曲儿，身法灵巧轻盈，后方则是两波追杀的苦主小团体碰巧撞到了一起，一家被偷了刀，一家丢了剑，合称刀剑双绝。
少女忽地一跃而起，跳至一个木棚之上，转身看向后方来势汹汹的江湖大汉，两脚一并，屈腿蹲下，晃了晃怀里的一刀一剑，轻笑道。
“你们，想不想要回来啊？”
“废话少说，纳命来。”
两方来人杀气腾腾，六合貌似有些被他们吓到，害怕地“噫～”了一声，只是表情浮夸。
“好可怕啊，还给你们好了。”
说罢，一刀一剑被丢回两方手中。
物归原……哦，并没有。
被偷了刀的，拿了法剑；丢了剑的，得了宝刀。
双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还来！”
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将手上的神兵藏到身后，怒目而视，气氛紧张。
两方都不愿将得手的宝贝拱手送人，又都想要回自己的宝贝。
于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家伙打成一片，拳拳到肉。
再没人去管那成功拱火，飘然而去的少女。
……
“发生什么事了？”
飞燕派大师姐打开阁楼窗扉，一脸懵逼地看着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的城市，忽然怀疑起这屋里的时间是不是比外面快上许多，怎么一眨眼就各路高手齐出，喊打喊杀了呢？
正呆滞着，上方房顶忽然破裂，烟尘弥漫间，一道细佻倩影跃下，斜戴着猫耳软帽，穿着玄黑罗袜的少女淡定走出。
“你好～”
礼貌问好。
见周若愚还呆呆的盯着自己看，六合歪了歪脑袋，而后恍然大悟，摆正自己那顶软帽，道了声谢，走至窗前，单手一撑，翻窗而出。
瞬间，不见踪影。
“去，去哪了？”
周若愚看的有些傻眼，紧接着头顶四五道人影坠下，声响巨大，楼板嘎吱不停。
“窗户有残余气息，快追！”
数名人境三境四境的武者冲破窗扉，摧毁墙壁，他们并行带起的风压很强，还要护住一旁境界较低的师妹们，周若愚即便已经初入四境，一时间也艰难抵挡。
……
“陛下，今夜城内大乱，江湖人士以武乱禁，是否将洛大人……”
金殿玉座，有臣子俯首上参，正当盛年的帝王微微摆手，前者顿时知趣闭嘴。
“不必，各国对我大唐本就忌惮已久，大乱一场，可打消戒心，何乐不为？”
况且，最近诸生修学，其师门家族长辈，各路高手云集，如此好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
“天罡演武！”
大师兄江云大喝一声，身后众师弟闻声立即运气结阵，或展翼合翅，或黄龙劲鼎，或贴山靠背，以诸天星斗方位布天罡武阵，合众为一，引满天星力，别有神妙。
经阵法加持，原本人境四境巅峰的江云气血在这一刻短暂地达到了第五境巅峰！
但是，相比于一旁联袂前来助阵却仍旧惨遭压制的数名先天下无敌来说，还是不太够看。
但江云要的，也并非这一份气血。
而是星光！
苍茫黑夜，唯星光璀璨。
逆破拳！
青年一拳挥出，星光汇集，竟驱散了周边封锁的黑夜之境，消去屏障，直冲那邪乎的黑服少年。
突然，江云脸色大变，只觉那似乎能击破一切的拳头忽然卡住，任凭他如何催使那凡世巅峰的气血之力，也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一道流动血线，自少年右手手腕延伸而出，将他的拳头束缚缠绕。
另一边，联合数名巡夜人的夜和才能在黑服少年身后黑夜威压下苦苦支撑的冯铭等人抓到机会，脱困而出，这一刻，所有巡夜人都没保持住自己的面瘫和哑巴。
“冯铭，你到底惹了什么鬼东西？”
“找死别带上我们！”
“他的夜和到底有多高？”
“触媒！那件黑服，是事象触媒！”
锻造触媒，不仅需要一定的夜和，同时，夜和越高，锻造出的事象触媒也越大而精致，像冯铭的玉佩，不过是物块简雕，而构成如此精美的黑服，已经不是简单的裁切物面，而是精密到凝线织衣！所需的夜和，简直不敢想象！
看着那自始自终脸色未曾变化，一直冷漠无情的怪物少年，众人只觉头大如斗，心中一片冰凉，一个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
完了。
倏忽间，对面的少年侧踏一步，身影融入黑夜，江云冯铭一惊，瞬间摆好架势，准备抵挡即将到来的进攻。
虽说可能抗不住，但不抗怎么知道没有希望呢？
众人严阵以待，枕戈待旦，严防死守。
可除了下方被各方惊扰，或惊慌逃窜，或生气大骂的百姓们的声音，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捉贼打杀声，再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这就是夜影状态的隐秘之强！
明明下一刻可能就身首异处，冯铭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
嗯，好强，不愧是我的技能。
然后，过了半晌，摆了半天架势的他们才开始怀疑那个神秘的少年是不是中途跑了。
……
某处无人小巷中，少年自黑暗中显露身形，漠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竟站在了原地，没有进一步动作。
祂被封锁，无法离开。
四周黑暗中，有十数道身影陆续走出，身形一致，皆头披漆黑斗笠，一身普通黑袍。
斗笠皆是事象触媒。
他们围成一圈，将黑服少年困在中央，虽然每一个人的夜和都远不及祂，但他们有一种奇怪阵法，每人掌控一块黑夜之后，竟将黑服少年的地域堵截围住，让祂无法触及更高更远的夜空，自然无力抵抗联合的黑夜之境。
局面，瞬间逆转！
但是，这些身影并没有动手。
他们只是整齐地围成一圈，而后，不顾被黑夜排斥反噬，阵法破除的代价，齐声低诵。
“神子……”
“神子……”
“神子……”
少年冷漠地看了这些人一眼，而后前踏一步，消失在原地，不知去往何处。
……
“大师姐，你没事吧？”
飞燕派暂居的阁楼内，因为前前后后十数名炼武之人恣意穿行而过，整座楼已经破破烂烂，灰尘弥漫，周若愚从废墟中走出，轻咳几声，很是狼狈，刚想应答，忽然皱起秀眉。
“没事……这是谁的香囊味儿？”
师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包括周若愚在内，在场所有飞燕派弟子眼睛一翻，昏倒过去。
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走出一个样貌猥琐的男人，看见不省人事的年轻少女们，忍不住“嘿”了一声。
“看来我林玄的手段还没过气嘛！”
作为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林玄在多年之前便遭到整个江湖通缉，即便武道达到了人境四境巅峰之高，轻功了得，多年下来也感觉吃不太消，寻欢作乐时都没什么力气。
在当时，唐都洛阳已经负名已久，本着大城市里的姑娘更水灵的想法，再加上那时唐国对江湖客多有厌弃，洛阳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江湖高手，他偷偷躲进了这座城里，准备在唐王眼皮底下干自己的老本行。
然后，他发现这座城里有两个奇怪的职位。
一个叫条狼氏（扫路人），一个叫夜游神（巡夜人）。
再然后……他只好隐姓埋名，收敛本性，委曲求存，做些正当活儿维持生计。
没办法，这些家伙个个先天下无敌，眼光还贼踏马好，林玄第一次尝试未果，反遭一顿暴打，在大牢里蹲了几天，出来后眼神都清澈不少。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跑路，奈何上了唐国官府的黑名单，想跑？得先问问白天夜里城里四处溜达的大爷们！
而今，城里闹得这么热闹，那帮巡夜人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来，这让林玄看到了转机，原本准备偷偷摸摸出城，可路过时看到周若愚这如花似玉的模样，色心再起，直接出手，迷晕了飞燕派众人。
“赶快赶快！”
林玄做贼心虚地看了眼四周，发现城内还是乱糟糟一片，顿时安心下来，也不打算在这是非之地多留，扛了周若愚先跑再说。
“喂，人渣，把她放下。”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冷漠的声音，林玄眉毛一挑，却并不慌张。
那帮巡夜人，都是能干架，少说话的怪胎。
转身一瞧，却见今夜乱象的始作俑者，那戴着猫耳软帽的神秘少女六合正站在一处较低的屋檐上，一双缺少生气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
“怎么，许你偷东窃西，拨弄是非，不许我采花摘蜜？”
林玄冷笑道，论局势，两人都是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论修为，他更不会惧一个不过会些空间把戏的三境小娃。
六合微抿粉唇，没有解释，板鞋一蹬，径直冲向林玄。
传送！
原本处在林玄面前的少女突兀消失，对此，经验丰富的采花大盗冷笑一声，都没放下扛着的周若愚，身体往下一蹲，躲过来自后方的直踹，而后一记鞭腿横扫，四境巅峰的强悍力道打在六合单独撑地的小腿之上，轻而易举便将其踢得身体失衡，几近栽倒。
传送！
六合强催秘术，出现在林玄右方，稳住身躯，没有倒下，却“噗”的一声，口吐鲜血。
时间未到，强行使用传送会带来气血反噬。
“小女娃，意图还是太明显了。”
林玄贪婪地欣赏少女那天仙般的容颜，舔了舔嘴唇，邪笑道。
六合用手擦了擦嘴角残余的血，看着林玄，似笑非笑。
“你，真的猜到我做了什么吗？”
“嗯？”
林玄脸色猛变，看向四周，愕然发觉此地竟然已经不是刚才所在街道。
刚刚的二次传送，传送的竟然是三个人！
而现在，他们来到了某条熟悉的街道。
街道并非重点。
重点是两侧屋檐上，仍处在结阵状态的天罡宗，以及刚准备和同僚分离，准备平定乱象的巡夜人们。
巡夜人大哥们一脸和善微笑，而江云则没那么成熟，看见样貌猥琐不像好人的林玄扛着自己昏迷的心上人时，眼已经红了。
天罡演武•开阳！
黑夜镇压！
对上今夜万恶之源的少女，还有准备偷盗花草的恶徒，两方都卯足了力气，誓要将二人一举拿下。
看着一脸绝望的林玄，六合轻笑一声，虽然时限尚未达到，仍准备硬拼着反噬逃去隔壁的街道。
接着，笑容一僵。
不知何时，她竟然调动不了自己的气血！
是林玄的毒！
刚刚的对决，以人境四境对三境，还是谨慎的林玄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让她中了毒！
而眼下，没有气血护体，传送也施展不了，这种情况下，面对屋檐上众人合力两招。
威压之下，避无可避。
少女必死无疑！
……
……
嘿……
六合嘴角微微翘起，美眸中闪过一丝妖异红芒。
倒也不赖。
她这样的家伙，早就该死了。
就在六合一脸轻松，坦然面对死亡的时候，她的耳畔，似有钟声敲响。
刹那间，天昏地暗，四周残余的灯火光亮都黯淡不少，黑瞳少年自暗处走出，黑服不知何时变成了玄邃黑袍，袖摆鼓荡之间，竟硬抗着已经达到先天级数的威压，来到少女身边。
“诶……诶诶诶！？”
少年伸手，抱住她没有赘肉的腰肢，在后者懵然惊呼间，一步踏出，来到林玄眼前，一手抓起他的领口，向上跃起，将林玄和尚还昏迷的周若愚一起甩向上方的天罡演武•开阳。
“什……”
江云今夜脸色不知道第几次大变，身为主持阵法之人，即便身受五境气血反冲，也强行改变了招式方向，避开那令自己心境不稳的女子，只打林玄！
……
六合看着黑袍少年冷漠的侧脸，只觉得自己的芳心跳的从没像现在这么快过。
他，他他他……他这是干什么……我我我……我都没同意……他就抱我……
少女心乱如麻，忽地感觉身体一轻，接着强烈的撞击感从四肢传来。
因为黑袍少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随手扔到了一堆老旧木箧里。
“什么人啊！”
六合从断裂木条里探出脑袋，满腔悲愤。
月老的红线还没签上，就惨遭快刀。
……
改变方向的开阳辉光，破坏了身侧巡夜人们联合布下的黑夜镇压。
但他们并未在意。
反而认真地看着那个坚持不懈了整个晚上，却在刚刚违背义务的江湖青年脱离阵法，向着空中坠落的女子，奋力伸手。
这时，周若愚大梦初醒，看着近在咫尺的江云，尚认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看着他努力前伸的右手，还是遵从内心的意愿，伸出自己的手。
两掌相触，五指相交。
心心相印。
青年一把将女子拥入怀中，体内罡气运转，施展轻功，卸掉下坠之力。
一男一女，相偎在无月的半空。
星光璀璨，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风景如画。
美不胜收。
随着洛阳别处的巡夜人来到，秩序安定，回到自己原先地方的人们，一时间不由得看痴了，齐声叫好。
在他们中间，黑袍少年亦仰首，默默看着，不作一言。
而后，独自一人，走入人流当中，不见身影。
可与吾共赏，此城夜色？
景秀繁华，不夜甚美，惜无归处。
夜，锦绣繁华，浮生荟萃。
夜，朝潮朝落，夜未央。
……
入夜的洛阳，不似其他城市那般，人烟生气尽皆沉寂，再无声息，只余零星灯火，三两人家，悄然诉说暂歇的尘歌。
在这座城市，在这个夜晚最深沉的地方，却有着世上最不愿停滞的人间烟火，每时每刻，徜徉在滚滚红尘中，尽享世间美好。
那大红青楼，丝绸帷幕之后，霓裳红罗，胭脂粉黛，轻歌曼舞，酒客们放声大笑，觥筹交错，女子们巧笑倩兮，欢声笑语。在那无人可见的宿房中，隐闻娇呻艳吟，床榻摇动，春意盎然，难与人说。
那小家铺子，白天里鲜有旅人光顾，到了夜里反倒宾客如云，不售那些芜杂细末，便是有，也要被啐上几口，骂你一声“污蔑”。木架上，红绳牵挂，三把刀，镶银饰，琉璃坠，星辰晶，琳琅满目。多为噱头，倘要论其实质，不如回家睡去，尚且意趣更多。虽华而不实，女眷亦爱之，携三两姊妹，持箧小童，流连无需多言。
那炙肉食肆，旧代书生厌鄙，如今不乏学府学子，群聚而坐，上谈天文，下说地理。当中焦肉成串，油水流溢，烈香扑鼻，桌边置淡酒，于酒中老鬼自是寡淡清味，于年轻小辈又烈冲上头，平日里敬而远之，此刻又胜负作祟，持杯痛饮，不在话下，情至头颅，难免引吭高歌，引来几多嘲笑，进而挽袖互殴，一如那些汗头掌柜，争相吆喝，嘈杂混乱。
某处阁楼上，那彩灯无照，阴暗避光之处，一身深邃黑服的少年漠然地注视着这诸多人间事，不作一言。
就那样，默默地看着。
……
“嚯，这洛阳，确有几分热闹。”
守在夺来秘宝前的天罡宗弟子，忍不住被洞开窗外的景色吸引，惊叹一声。
大师兄江云瞥了他一眼，旋即自己也难耐心中悸动，向着窗外瞧了一眼，不是看那长街夜景，而是窥那阁楼窗扉，春心萌动，隐含期待，可入眼所见，只有那冰冷的窗扉。
失望至极。
江云收回目光，又如做了亏心事一般偷偷打量众人一眼，发现无人在意，才安心下来，继续自己这无聊无趣的职责。
“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悦耳的疑问自头顶传来，仿佛邻家小妹询问去往何处一般自然好奇，轻灵开口。
“什么人！？？”
所有弟子在一瞬间戒备，摆出架势，气血轰鸣，抬头看向头顶房梁，江云脸色微变。
有人潜入了这间屋子，来到他们头顶房梁，而且是在所有弟子，包括人境四境的江云都未察觉到的情况下，若非此人开口说话暴露，他们这一夜说不定都无法发现！
猫耳软帽，黑发散落及肩，天仙般的容颜，却有着一双缺少生气的眸子，下方各三条短竖暗纹，黛衣短裤，罗袜玄黑覆腿，脚上一双白绳黑底高帮板鞋。
而这幅模样，江云敢打赌，以他的见闻，从未在江湖上听过有类似的人物。
古怪的少女就这么俏生生地坐在房梁上，两条小腿轻轻晃动，看起来毫不担心眼下的局面。
“我叫六合～”
在下方众人警惕的目光中，她脆声说道。
“嗯？”
天罡宗众人一脸懵逼，见此，自称六合的神秘少女微微歪起脑袋，似是纳闷。
“不是你们问的吗？”
啊这……这么实诚的吗？
江云嘴角一抽，正想正色质问，却听坐在房梁上的六合如猫一样好奇再问。
“呐呐，到你回答咯，你为什么不去对面那座楼呢？”
未等江云动气怒喝，她的嘴角便掀起一抹妖性微笑，在天罡宗大师兄伤口上继续撒盐。
“明明，想去的吧？”
“混账！”
江云脸部涨红，怒吼一声，丹田天罡气流转，未见其用了多大的力道蹬地上冲，瘦削精练的身体便一跃而起，飘然若仙，一拳直捣，却有雷鸣相伴，刚猛气盛！
然后，打在了空处。
“什么！？”
江云瞳孔一缩，连忙收力，散去拳路，一手抓住房梁，翻身而上，站到了六合上一瞬所在之地。
在失去敌方踪影之时，占领制高点是明智之举，可他心中却没有一点轻松，满是惊骇。
以江云的眼力，自然分得清那六合是依托轻功还是单纯的飞速遁走，可方才的情况，就像遇鬼一样，他没有看见丝毫残影，空气也没有额外流动，那古怪的少女身形便消失不见，完全违背了物理法则！
“哎呀呀，你要是对那座阁楼上的人也像对我一样主动，说不定好事就成了呢～”
众弟子闻言大惊，循声看去，发现六合正坐在他们严加守卫的那件秘宝木箱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侧头看着他们望来望去，似笑非笑。
直到这时，她还不忘损上一句。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江云厉喝道，同时心中灵光一闪，想起了江湖上某个神秘古老的宗门传言。
修行空间秘术，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传送法门与世间极速，神妙近仙的宗门。
万宇门！
此女乃是万宇门中人，还是极为天才的那种！
“做什么？自然是来盗宝啊。”
六合展颜一笑，自那看似普通的木箱上站起，黯淡的眸子这一刹那银光流转。
消失不见。
无影无踪！
连人带箱！
江云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部，血压飙升，随即冷静下来，抬手镇住慌乱的师弟们，闭目倾听。
空间秘法虽然神妙，但也受到炼武境界与掌握知识限制。那少女六合虽然踪迹诡异莫测，气血却是掩饰不了，只有人境三境拓筋的程度，这种情况下，江云可以断定，就算可以使用传送，也必定有距离和时间双重限制！
只要你不会飞，就一定有落地借力的时候！
“所以才用言语干扰我的判断么……”
江云心中敞亮，而此时上方屋檐有轻声乍现，虽然轻微，却足够异常！
“在屋檐上面！”
江云一声叫醒还在迷茫的诸位师弟，旋即身先士卒，率先带头上跃，破墙而出，落至黑瓦屋檐上，而前方正是身姿飘逸轻灵、正在跑路的六合。
“反应这么快？”
六合向着后方瞥了一眼，忽然俏脸脸色微变，小脚连蹬地面，强行止住正在前进的身体，青丝飘散。
就在她身前数指距离，一只手掌自侧方黑暗中伸出，向前迅速一抓，只可惜抓了个空。但六合心中却很清楚，要是刚刚没有停住，这一下绝对会抓实！
“嗯？”
黑暗中传来诧异之声，那虚无隐秘的境界随之破除，一道身影从中走出，素面灰袍，腰间一只玄黑玉佩，发现自己被迫解除了夜影状态，顿时不爽地“啧”了一声。
洛阳巡夜人！
六合眸子微缩，方才借助空间波动察觉异常进而躲避的她再没有心存侥幸，直接动用传送，以最快的方式离开这名巡夜人周围。
借着黑夜感应，巡夜人冯铭冷冷地看了一眼少女逃离方向，随着自身恢复沉默，他腰间的玉佩开始变得漆黑一片，整个身躯如同融化一般，隐入夜影。
和扫路人与城灵签订誓约，驱使人气不同，巡夜人之所以为巡夜人，皆因他们独特的体质。
这一道体质，名为黑夜亲和，简称夜和，意为黑夜对人的眷顾多少。
其实每个人都有夜和，只不过是程度高低的区别，夜和低微之人，如那寻常百姓，入夜即睡，没有丝毫神异之处。而夜和高深之人，如冯铭自己，则可在夜深之时感触无上静谧的黑夜之意，其中强者，甚至能通过夜和锻造事象触媒，此为介于虚幻真实中间之物，能协助巡夜人更方便迅速地调用黑夜神力。
他的玉佩，就是最好的例子。
同辈之中，也只有他的事象触媒能够如此完善瑰丽，也正因如此，他在夜间掌控监察的地域，也是最为广阔的。
不似扫路人那般被拘泥在固定城池之内，巡夜人并无地域差异，天下之大，皆可随意去留。
但也不是毫无限制。
“这么能躲？”
好不容易蓄足了夜力，趁着江云天罡拳将六合打出闪躲姿势，直接调动那一小片夜空镇压而下，却再次被少女险而又险地躲过的冯铭气得咬牙，情绪波动之下，再次从夜影状态跌出。
拥有触媒的巡夜人，不仅能调用黑夜神力，还能以黑夜为自己蒙上一层阴影，称作夜影，在此状态下，出手无声无息，也不会有任何空气流动，极为隐蔽。
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亦或者有较大的情感波动，否则会被强行排斥而出，受到反噬。是以，久而久之，巡夜人大多都是心理上的面瘫兼哑巴。
“通过对空间的敏感，感知到我的出手了吗……”
冯铭眼神闪烁，感知借由黑夜大幅强化，对比少女六合的动作，使用的技巧，不难猜出夜影状态不起作用的原因。
要针对，其实十分简单。
巡夜人腰间的黑夜玉佩散发黑芒，右手捏拳印，向着在屋檐上飞跃的六合连出四拳。
带着猫耳软帽的少女心有所感，娇躯向左拧转，堪堪避过三记黑夜拳劲，第四记则闪避不及，一拳打在后背之上。
“唔！”
六合喉间猩甜上涌，身子一倾，险些栽倒在屋檐上。
只要够快够多，就来不及闪躲。
简单的道理。
冯铭眸光微冷，身形融入黑暗之中，除了六合能隐约察觉动向，其他人再难感知他的所在。
“不行，在这样下去迟早完蛋。”
六合强压伤势，那名巡夜人已经意识到怎么对付她，接下来若是没有应对，情势将会逐渐被动。
正思索间，她忽然发现前方阁楼阴影处，有黑服的少年默然伫立，注视着下方灯火长街，即便她这边的围追堵截喊声震天，也没有回头来看的意思。
大眼睛骨碌一转，少女计上心来，朝着那少年故意喊道。
“喂！交给你了！”
说罢，她将背上那看似普通的木箱用力一掷，直接扔到少年脚边。
直到这时，那陌生的少年才转过头来，冷漠地看向脚下木箱，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但六合也因此窥见了那一双漆黑如渊的瞳，不由得微微一怔。
“好像……”
“还有同伙？一起抓了！”
后方不远的江云自然看见了六合故意摆出的操作，向着身边的天罡宗弟子们命令道。
见这伙人还在追个不停，甚至开始结阵，六合缩了缩脖子，准备直接开溜，让这少年吸引下注意，待会再回来取回木箱。冯铭看了一眼，决定不管，继续追捕六合。
在洛阳之夜，巡夜人有维法之责，犯了法，就别想逃掉。
这时，黑服少年伸手，向着虚空某处，轻轻一拍。
噗！
冯铭直接从夜影状态脱离，反噬使得五内动荡，一口鲜血直接吐出，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一脸冷漠的陌生少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就在刚刚，他只感觉对周身黑夜的掌控被尽数剥夺，以往如臂使指，如鱼得水的黑夜在刚刚好似变成了陌客，不管冯铭如何催动他那枚玉佩，直接粗暴蛮横地将其排斥。
这样的情况，他从未遇过。
但究其原理，却也简单得很。
夜和碾压！
这家伙，也是一位巡夜人。
但是，巡夜人的夜和，真的能达到如此高度吗？
“阁下究竟是何人？”
冯铭嘴角溢血，见到前者惨状的天罡宗众人也面色冷峻，如临大敌。
而少年只是用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死死地看着他们，眼中似有深渊，吞光噬暗，皆是死寂。
祂身后的夜空，好似活过来的凶兽一样，诡异地波动震荡，流转张扬，向着江云等人，毫不掩饰自己那至暗恶意。
……
“嘶……那小哥什么人啊，这么猛。”
对面的阁楼瓦片上，六合正了正自己的猫耳软帽，美眸望向那边几近滞涩的氛围，叹为观止。
随即，她的嘴角微掀，露出一抹邪气微笑，配上那绝代姿容，竟有一份别样的帅气。
“不过，只闹这么大，可没意思呢～”
小手掏出一颗铁球，捏在指间，屈指一弹，铁球瞬间飞出，又在半空骤然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了黑服少年和江云冯铭等人中间。
传送！
铁球被黑夜威压瞬间炸裂。
少年眼帘微垂，黑服摆动，虽然压碎了铁球，周遭完美无缺的黑夜之境也因铁球内包含的火药爆裂而变得不稳定，江云冯铭等人顿时抓住机会，鼓动黑夜，天罡聚气，二力齐发，竟然趁此冲破祂的封锁，逃出生天。
于是，祂将目光，投向了那举止迷惑的少女，却看见对方认真地挥手致意，而后转身跃下。
再然后，方圆数里，都传来了捉贼喊声，气势汹汹，声音宏亮，俱是修为高深之辈。
而且……江云总觉得这些声音都很耳熟，似乎都是江湖上的名人……
城，乱了。
……
某处，闭目熟睡的青涩少女微微皱眉，睫毛微动，似乎想要醒来，可最终，还是归于沉眠。
……
“他奶奶的，女毛贼休走，还我宝刀！”
“尼玛的，老夫的随身法剑被偷了！”
人烟稀少的小巷中，六合在前方哼着小曲儿，身法灵巧轻盈，后方则是两波追杀的苦主小团体碰巧撞到了一起，一家被偷了刀，一家丢了剑，合称刀剑双绝。
少女忽地一跃而起，跳至一个木棚之上，转身看向后方来势汹汹的江湖大汉，两脚一并，屈腿蹲下，晃了晃怀里的一刀一剑，轻笑道。
“你们，想不想要回来啊？”
“废话少说，纳命来。”
两方来人杀气腾腾，六合貌似有些被他们吓到，害怕地“噫～”了一声，只是表情浮夸。
“好可怕啊，还给你们好了。”
说罢，一刀一剑被丢回两方手中。
物归原……哦，并没有。
被偷了刀的，拿了法剑；丢了剑的，得了宝刀。
双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还来！”
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将手上的神兵藏到身后，怒目而视，气氛紧张。
两方都不愿将得手的宝贝拱手送人，又都想要回自己的宝贝。
于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家伙打成一片，拳拳到肉。
再没人去管那成功拱火，飘然而去的少女。
……
“发生什么事了？”
飞燕派大师姐打开阁楼窗扉，一脸懵逼地看着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的城市，忽然怀疑起这屋里的时间是不是比外面快上许多，怎么一眨眼就各路高手齐出，喊打喊杀了呢？
正呆滞着，上方房顶忽然破裂，烟尘弥漫间，一道细佻倩影跃下，斜戴着猫耳软帽，穿着玄黑罗袜的少女淡定走出。
“你好～”
礼貌问好。
见周若愚还呆呆的盯着自己看，六合歪了歪脑袋，而后恍然大悟，摆正自己那顶软帽，道了声谢，走至窗前，单手一撑，翻窗而出。
瞬间，不见踪影。
“去，去哪了？”
周若愚看的有些傻眼，紧接着头顶四五道人影坠下，声响巨大，楼板嘎吱不停。
“窗户有残余气息，快追！”
数名人境三境四境的武者冲破窗扉，摧毁墙壁，他们并行带起的风压很强，还要护住一旁境界较低的师妹们，周若愚即便已经初入四境，一时间也艰难抵挡。
……
“陛下，今夜城内大乱，江湖人士以武乱禁，是否将洛大人……”
金殿玉座，有臣子俯首上参，正当盛年的帝王微微摆手，前者顿时知趣闭嘴。
“不必，各国对我大唐本就忌惮已久，大乱一场，可打消戒心，何乐不为？”
况且，最近诸生修学，其师门家族长辈，各路高手云集，如此好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
“天罡演武！”
大师兄江云大喝一声，身后众师弟闻声立即运气结阵，或展翼合翅，或黄龙劲鼎，或贴山靠背，以诸天星斗方位布天罡武阵，合众为一，引满天星力，别有神妙。
经阵法加持，原本人境四境巅峰的江云气血在这一刻短暂地达到了第五境巅峰！
但是，相比于一旁联袂前来助阵却仍旧惨遭压制的数名先天下无敌来说，还是不太够看。
但江云要的，也并非这一份气血。
而是星光！
苍茫黑夜，唯星光璀璨。
逆破拳！
青年一拳挥出，星光汇集，竟驱散了周边封锁的黑夜之境，消去屏障，直冲那邪乎的黑服少年。
突然，江云脸色大变，只觉那似乎能击破一切的拳头忽然卡住，任凭他如何催使那凡世巅峰的气血之力，也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一道流动血线，自少年右手手腕延伸而出，将他的拳头束缚缠绕。
另一边，联合数名巡夜人的夜和才能在黑服少年身后黑夜威压下苦苦支撑的冯铭等人抓到机会，脱困而出，这一刻，所有巡夜人都没保持住自己的面瘫和哑巴。
“冯铭，你到底惹了什么鬼东西？”
“找死别带上我们！”
“他的夜和到底有多高？”
“触媒！那件黑服，是事象触媒！”
锻造触媒，不仅需要一定的夜和，同时，夜和越高，锻造出的事象触媒也越大而精致，像冯铭的玉佩，不过是物块简雕，而构成如此精美的黑服，已经不是简单的裁切物面，而是精密到凝线织衣！所需的夜和，简直不敢想象！
看着那自始自终脸色未曾变化，一直冷漠无情的怪物少年，众人只觉头大如斗，心中一片冰凉，一个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
完了。
倏忽间，对面的少年侧踏一步，身影融入黑夜，江云冯铭一惊，瞬间摆好架势，准备抵挡即将到来的进攻。
虽说可能抗不住，但不抗怎么知道没有希望呢？
众人严阵以待，枕戈待旦，严防死守。
可除了下方被各方惊扰，或惊慌逃窜，或生气大骂的百姓们的声音，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捉贼打杀声，再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这就是夜影状态的隐秘之强！
明明下一刻可能就身首异处，冯铭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
嗯，好强，不愧是我的技能。
然后，过了半晌，摆了半天架势的他们才开始怀疑那个神秘的少年是不是中途跑了。
……
某处无人小巷中，少年自黑暗中显露身形，漠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竟站在了原地，没有进一步动作。
祂被封锁，无法离开。
四周黑暗中，有十数道身影陆续走出，身形一致，皆头披漆黑斗笠，一身普通黑袍。
斗笠皆是事象触媒。
他们围成一圈，将黑服少年困在中央，虽然每一个人的夜和都远不及祂，但他们有一种奇怪阵法，每人掌控一块黑夜之后，竟将黑服少年的地域堵截围住，让祂无法触及更高更远的夜空，自然无力抵抗联合的黑夜之境。
局面，瞬间逆转！
但是，这些身影并没有动手。
他们只是整齐地围成一圈，而后，不顾被黑夜排斥反噬，阵法破除的代价，齐声低诵。
“神子……”
“神子……”
“神子……”
少年冷漠地看了这些人一眼，而后前踏一步，消失在原地，不知去往何处。
……
“大师姐，你没事吧？”
飞燕派暂居的阁楼内，因为前前后后十数名炼武之人恣意穿行而过，整座楼已经破破烂烂，灰尘弥漫，周若愚从废墟中走出，轻咳几声，很是狼狈，刚想应答，忽然皱起秀眉。
“没事……这是谁的香囊味儿？”
师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包括周若愚在内，在场所有飞燕派弟子眼睛一翻，昏倒过去。
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走出一个样貌猥琐的男人，看见不省人事的年轻少女们，忍不住“嘿”了一声。
“看来我林玄的手段还没过气嘛！”
作为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林玄在多年之前便遭到整个江湖通缉，即便武道达到了人境四境巅峰之高，轻功了得，多年下来也感觉吃不太消，寻欢作乐时都没什么力气。
在当时，唐都洛阳已经负名已久，本着大城市里的姑娘更水灵的想法，再加上那时唐国对江湖客多有厌弃，洛阳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江湖高手，他偷偷躲进了这座城里，准备在唐王眼皮底下干自己的老本行。
然后，他发现这座城里有两个奇怪的职位。
一个叫条狼氏（扫路人），一个叫夜游神（巡夜人）。
再然后……他只好隐姓埋名，收敛本性，委曲求存，做些正当活儿维持生计。
没办法，这些家伙个个先天下无敌，眼光还贼踏马好，林玄第一次尝试未果，反遭一顿暴打，在大牢里蹲了几天，出来后眼神都清澈不少。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跑路，奈何上了唐国官府的黑名单，想跑？得先问问白天夜里城里四处溜达的大爷们！
而今，城里闹得这么热闹，那帮巡夜人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来，这让林玄看到了转机，原本准备偷偷摸摸出城，可路过时看到周若愚这如花似玉的模样，色心再起，直接出手，迷晕了飞燕派众人。
“赶快赶快！”
林玄做贼心虚地看了眼四周，发现城内还是乱糟糟一片，顿时安心下来，也不打算在这是非之地多留，扛了周若愚先跑再说。
“喂，人渣，把她放下。”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冷漠的声音，林玄眉毛一挑，却并不慌张。
那帮巡夜人，都是能干架，少说话的怪胎。
转身一瞧，却见今夜乱象的始作俑者，那戴着猫耳软帽的神秘少女六合正站在一处较低的屋檐上，一双缺少生气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
“怎么，许你偷东窃西，拨弄是非，不许我采花摘蜜？”
林玄冷笑道，论局势，两人都是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论修为，他更不会惧一个不过会些空间把戏的三境小娃。
六合微抿粉唇，没有解释，板鞋一蹬，径直冲向林玄。
传送！
原本处在林玄面前的少女突兀消失，对此，经验丰富的采花大盗冷笑一声，都没放下扛着的周若愚，身体往下一蹲，躲过来自后方的直踹，而后一记鞭腿横扫，四境巅峰的强悍力道打在六合单独撑地的小腿之上，轻而易举便将其踢得身体失衡，几近栽倒。
传送！
六合强催秘术，出现在林玄右方，稳住身躯，没有倒下，却“噗”的一声，口吐鲜血。
时间未到，强行使用传送会带来气血反噬。
“小女娃，意图还是太明显了。”
林玄贪婪地欣赏少女那天仙般的容颜，舔了舔嘴唇，邪笑道。
六合用手擦了擦嘴角残余的血，看着林玄，似笑非笑。
“你，真的猜到我做了什么吗？”
“嗯？”
林玄脸色猛变，看向四周，愕然发觉此地竟然已经不是刚才所在街道。
刚刚的二次传送，传送的竟然是三个人！
而现在，他们来到了某条熟悉的街道。
街道并非重点。
重点是两侧屋檐上，仍处在结阵状态的天罡宗，以及刚准备和同僚分离，准备平定乱象的巡夜人们。
巡夜人大哥们一脸和善微笑，而江云则没那么成熟，看见样貌猥琐不像好人的林玄扛着自己昏迷的心上人时，眼已经红了。
天罡演武•开阳！
黑夜镇压！
对上今夜万恶之源的少女，还有准备偷盗花草的恶徒，两方都卯足了力气，誓要将二人一举拿下。
看着一脸绝望的林玄，六合轻笑一声，虽然时限尚未达到，仍准备硬拼着反噬逃去隔壁的街道。
接着，笑容一僵。
不知何时，她竟然调动不了自己的气血！
是林玄的毒！
刚刚的对决，以人境四境对三境，还是谨慎的林玄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让她中了毒！
而眼下，没有气血护体，传送也施展不了，这种情况下，面对屋檐上众人合力两招。
威压之下，避无可避。
少女必死无疑！
……
……
嘿……
六合嘴角微微翘起，美眸中闪过一丝妖异红芒。
倒也不赖。
她这样的家伙，早就该死了。
就在六合一脸轻松，坦然面对死亡的时候，她的耳畔，似有钟声敲响。
刹那间，天昏地暗，四周残余的灯火光亮都黯淡不少，黑瞳少年自暗处走出，黑服不知何时变成了玄邃黑袍，袖摆鼓荡之间，竟硬抗着已经达到先天级数的威压，来到少女身边。
“诶……诶诶诶！？”
少年伸手，抱住她没有赘肉的腰肢，在后者懵然惊呼间，一步踏出，来到林玄眼前，一手抓起他的领口，向上跃起，将林玄和尚还昏迷的周若愚一起甩向上方的天罡演武•开阳。
“什……”
江云今夜脸色不知道第几次大变，身为主持阵法之人，即便身受五境气血反冲，也强行改变了招式方向，避开那令自己心境不稳的女子，只打林玄！
……
六合看着黑袍少年冷漠的侧脸，只觉得自己的芳心跳的从没像现在这么快过。
他，他他他……他这是干什么……我我我……我都没同意……他就抱我……
少女心乱如麻，忽地感觉身体一轻，接着强烈的撞击感从四肢传来。
因为黑袍少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随手扔到了一堆老旧木箧里。
“什么人啊！”
六合从断裂木条里探出脑袋，满腔悲愤。
月老的红线还没签上，就惨遭快刀。
……
改变方向的开阳辉光，破坏了身侧巡夜人们联合布下的黑夜镇压。
但他们并未在意。
反而认真地看着那个坚持不懈了整个晚上，却在刚刚违背义务的江湖青年脱离阵法，向着空中坠落的女子，奋力伸手。
这时，周若愚大梦初醒，看着近在咫尺的江云，尚认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看着他努力前伸的右手，还是遵从内心的意愿，伸出自己的手。
两掌相触，五指相交。
心心相印。
青年一把将女子拥入怀中，体内罡气运转，施展轻功，卸掉下坠之力。
一男一女，相偎在无月的半空。
星光璀璨，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风景如画。
美不胜收。
随着洛阳别处的巡夜人来到，秩序安定，回到自己原先地方的人们，一时间不由得看痴了，齐声叫好。
在他们中间，黑袍少年亦仰首，默默看着，不作一言。
而后，独自一人，走入人流当中，不见身影。
可与吾共赏，此城夜色？
景秀繁华，不夜甚美，惜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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