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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心术

    刘笃才这些日子心情不甚美妙,个中缘由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楚,只好捡些重要的,细细道来。

    他姓刘名笃才,乃是点刀门第三十七代弟子,掌门首徒,一身四境气血如火纯青,得赐镇派三刀之一的铁华刀,高手配宝刀,在江湖上也闯出不小的名头。

    他受命来洛阳城寻求灵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还记得当时入城时有多意气风发,被那些混账条狼氏整的便有多惨。

    当时可不比现在,因为某件奇事,唐王对城中武人并没有什么好脾气。但凡感应到有人主动释放气血,那些明明有着先天下无敌的实力却偏偏要做官府狗腿子的大爷们便会前来警告,气势汹汹的,颇为吓人。

    (正常江湖人知道扫路人和巡夜人本质的只是少数,所以有些比较蠢……反应比较迟钝的家伙会认为是一群五境巅峰的天下豪杰跑去扫路/巡夜。嗯,合理。)

    他刘笃才,堂堂四境大侠,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面对强权,自当是面不改色,据理力争。

    然后?然后就被人单手胖揍了一顿,虽没伤到筋骨,但也在床上躺了三天,自此数月战战兢兢,不敢有越矩。

    好不容易等到放宽了限令,结果又遭了小贼,失了镇派宝刀铁华刀,虽然后面也算成功追还,可他身为刀客,竟管不好自己的随身佩刀,加之那天怒人怨的女贼以一手赃物相换,令他们点刀门和同层次的蜀剑派结下梁子。

    虽没人直说,但刘笃才四境的感知还是察觉到师弟们对他颇有微词,连长老师叔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变化。

    这还不算完,前些日子纪国的几个学子在洛阳遇袭,即便没有危及性命,纪国还是趁此借题发挥,大发雷霆,索要了一笔不菲的赔偿。

    唐国理亏,也不好反驳,只能把气撒在他们这些异乡武人身上,现在每天都有拖着扫把的条狼氏“友好”地前来敲门,看看有没有在做什么亏心事。

    实在是,欺人太甚!

    但是打又打不过,凡俗王朝正常的宗门也惹不起,他刘某人虽不向恶辈垂首,也只好咬牙忍了。

    但俗话说得好,人倒霉了连喝凉水都塞牙。今天本想着去吃一顿鱼羊鲜缓解一下心中郁思,不曾想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小二”,便见一对青年侠侣携手而来,温言细语,如胶似漆……

    江湖上确实有先来后到的说法,但也同样有着莫扰姻缘的规矩,除却某些嚣张跋扈、为非作歹的恶辈,亦或者与当事者有所关联,正常不会去自找霉头,坏人好事。

    刘笃才略有无奈,只得起身和店家道歉,带着师弟们来了隔壁的蜀菜食铺。

    本以为时运不济,诸事不顺,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就连吃个饭,谈个天的功夫,都有不长眼的泼才扰人兴致!

    “师兄,你说那条狼氏莫不是故意针对咱们?”

    “不好说,兴许是蜀剑派的人暗地……”

    当,当,当。

    筷敲碗沿,声响不大,即便是四境武人的听力,也不会在意,食肆内其余人等皆无视之,然而刘笃才竟微微皱眉,只觉得这叮当的敲击声莫名有些使人烦躁。

    那不知在何处的筷子,每一次荡下,不像在敲碗,倒像是敲在他的足厥阴肝经上,轻微细小,却足够烦人!

    不去管因为自己说得好好的突然停下导致师弟们产生的疑惑,刘笃才特地闭口缄默,想要听听那古怪的敲碗声到底从何而来。

    铺子里食客不少,大多也不讲究儒家食不言那一套,自是有什说甚,高谈阔论的,不在少数,也有些闲言碎语,唠叨那刚刚闹出风波又先后离去的洛阳学府两位学子。

    后厨里锅铲相击,灶火噼啪,堂内杯盏交碰,竹筷杂错。人言物声,皆入肉耳当中,以灵气锤炼人体四大境修来的神异灵觉助其明辨根源,即便是针落之微音,也难逃耳闻。

    但,无矣!

    或有人夹饭入口,碰于碗沿,可那实归正常,先前扰人心神的叮当敲碗声,眼下他仔细聆听竟再无一丝痕迹可循。

    “莫非是我听错了?”

    刘笃才忍不住怀疑自己来,怕不是因为近来太过倒霉,以致于心境不稳,得了幻听之类的病症。

    但他并不死心,又侧耳倾听,半晌仍无所获,终于放弃,转而向师弟们抱拳致歉。

    “并无事端,只是听岔……”

    当——

    在他开口的刹那之间,那奇诡的声音再度回响于心境当中,涟漪化波,久久不息。

    敲碗似钟,其音空灵,其机巧异。

    每一次皆是卡着话语间停顿的细小空隙,掐准了旧气已尽、新气方出的空挡,,如同齿间异物,蛀石蚁穴,积小成多,溃崩大堤。

    刘笃才于倏忽间拍案而起,额角青筋暴跳,他从未如此盛怒过,雄浑气血再不受拘束,席卷整个食肆,碗筷飞砸,暴虐的气息令周遭不少炼武境界在他之下的人感到了压力,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同样调用气血抵挡。

    “是谁!?究竟是何方鼠辈鬼鬼祟祟,使这阴邪手段?可敢堂堂正正站出来说话!?”

    炼武之人不重修心,可启心地者更是少之又少,遇上此间之术,一触即溃。堂堂四境武人大侠,竟被小小的敲碗声搅乱了心弦,以至于不能自已。

    当你认识到它存在之时,便觉得它从未如此噪耳,不堪再闻。

    这并非什么玄妙的手段,充其量只是一点对于“心识”的撬动。

    但……足够好用啊,不是吗?

    角落里,灰服少年“噗嗤”而笑,即便引来刘笃才满含恼怒的目光,也毫不在乎。

    他曾经漆黑如渊的眸子,如今却蕴着戏谑的讥嘲笑意。

    他说。

    “怎么,不好听吗?”

    ……

    倘若被问及“人做一件事,何时最为认真?”这种问题,想来大部分人的回答皆是那“始末”二字。

    开始时心力最足,也有余裕维持这一份心态,随着时间推移,便渐渐加以习惯,消磨了陌生与热情,转为平淡,只有在结束时,因为对变化的期盼再度拾起最初的认真。

    此理并非大道,乃众生心识尔。

    行走在黑夜遮掩下的人们,亦当如是。

    身材高大的武人揪起少年衣襟,抬起的拳头上劲力运蓄,瞄准了下方那张笑意不改的脸庞。在事态失控之前,天际最后一抹昏黄阳光消散殆尽。

    食肆内众人只觉得四周的光线稍暗了一下,洛阳人有提早挂灯的习惯,或许是灯盏烛光不及日辉,也或许……是什么存在莅临此地。

    刘笃才面色骤变,拳头停在半空,可鄙可憎的脸就在眼前,却再也挥不下去,黑夜威压如同锁链,将他的手臂牢牢束缚,不得动弹!

    “你想闹事?”

    素面灰袍的身影从黑夜中走出,腰间的玉佩泛着玄光,冯铭仔细打量了几眼面庞憋成酱色的刘大侠,微感奇妙。

    这什么倒霉鬼……不早不晚,偏偏赶上他刚换班的时候打架,真以为洛阳先天下无敌、黑夜钟爱的夜游神能眼瞎到这么一大坨外放的气血都发现不了?要是真给打出事故来自己还混不混了?

    心里嘀咕不断,冯铭表面上却是一派萧冷严肃的表情,看向四周看戏的食客们。

    “可有人与本官解释一下,此事到底缘何而起?”

    不是提前谋算,而是临时起意,否则扫路人们不会放着“郁结”不管,既然这样,在场众人便是现成的人证,只消问上几句,便可将事情完完整整地再现一遍。

    “大人,在下点刀门刘笃才,与师弟们一道在此食肆中用饭,本是一切安好,并无不妥。都是这小子平白无故挑衅在先!我自是知晓洛阳法规,不可伤人,但这厮实在可恶,忍不住动了肝火……”

    稍微冷静下来的刘笃才立即抢先说道,混迹江湖多年,他对官府干预的反应自然不慢,知道无论是证人观客还是裁断官差皆受着那名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在证据不明时,只消先给塑出个大概印象,接下来的判决便已占了上风。

    “住嘴,问的是他们不是你,用不着你来添油加醋。”

    冯铭虽做夜游神不久,却也是个老油子,并未偏听刘笃才这三言两语,直接呵斥。后者顿时低头称是,不敢多言,眼睛却是瞥向一旁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黑发少年,心中浮现一丝不屑来。

    到底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也敢惹是生非。

    “我且问你,事件起末可是如这汉子所言?”

    冯铭见众食客围了一圈,不住地向场内几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却皆是冷眼旁观,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有一人能站出来。这尴尬的场面令他颇不耐烦,只好点了一人细问。

    “这……小的实力低微,若是看走眼了听漏了什么,也还望多加担待……不过就我所见,只是这位点刀门的兄台吃饭吃的好好的突然换了一副凶恶模样,说什么有人对他使了阴邪手段,便用气血肆虐全场,惹得大伙不得不跟着催发气血以作抵挡。”

    被点到这人也是一愣,他实力低微,仅仅只有人境二境的水准,对气息恐怖好似夜空的冯铭自是十分惧怕,直接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倒了出来,万不敢有一点隐瞒。

    “阴邪手段?”

    冯铭一皱眉头,看了眼身旁堂堂四境武人,已经能够一拳摧毁城墙、一脚震碎长街百尺青砖的世俗异人,又看了眼感应上只有一境的凡人少年……使手段?什么仙家术法敢让人跨越三境作死?这难道是什么当下流行的炼武笑话吗?

    不过不信归不信,流程还是要走的,冯铭再挑了个双眸有神,一看就耳聪目明的三境巅峰的证人,后者亦是摇头,说是不曾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这样啊……”

    冯铭眯起眼睛,微微颔首,这一套下来看的刘笃才是心脏骤停,眼见情况不妙,也不管先前的呵斥,开口急道。

    “大人,这小子的确用了邪术,是只有我听见的隐晦敲碗声!但他也亲口承认了的!”

    然而食客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那少掌柜心直口快,问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惑。

    “可,他只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啊。”

    “什么!?他明明!”

    刘笃才心神巨震,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只见后者普通的小脸上满是无辜神色。

    武人以气血压声成线,也能做到类似传音的效果,然而在座的不乏高手,即便是传音,又怎能逃过他们的察觉。

    所以,只是很稀疏平常的,读唇罢了。

    嘴唇张开闭合,若是简单的话语,联系当下的情景,即便没有一点声响传出,也能将其中的意思萦绕在对方耳侧。

    嘛,那种状况下,很难分辨的清咯。

    于是,无声胜有声。

    ……

    在巡夜人强势的武力镇压下,即便刘大侠再怎么不服,还在喊什么“合起伙来诓骗”,这场闹剧也草草落下了帷幕——点刀门的人赔了些钱财,还有给店家摔坏的碗筷桌椅钱,掌柜的自然毫无异议,那来自洛阳学府的少年也颇为宽容大度,说是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只是刘笃才见他如此模样,似乎更加愤怒得眼眶好像要裂开一样。

    冯铭不管这些,身影一闪,转眼便出了店门,走到了街上。

    “官爷且留步,大可不用如此急匆匆,在下斗胆,尚有事想要求教一二。”

    后方之人语气轻佻虚浮,香囊膻味吸入鼻中,冯铭不消去看便已在脑中构想出一道纨绔公子形象,一抹极淡的厌恶油然而生。

    然而不情不愿地回首看去,却发现是刚刚事端中被人欺侮的灰服少年,虽然噙着淡笑,气息境界也不高,却并非自己料想的那般的富家纨绔。

    于是眉头微舒,但还是带点严厉地训斥道,“好端端的学子,以后万不可如此轻浮说话,更别带什么香囊,免得人徒生厌憎。”

    “是是,官爷教训的是,小生定是要改的,还望涵量则个。”

    少年胆小,经这一训,立即很是惶恐地拱手弯腰,手掌在腰间一抹,奇异的香味立即消逝,他颤抖着回话,也由此,其中不少字眼说的稍重,语句停顿而不连贯。

    冯铭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见他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便摆了摆手,让这小子有事快说,别磨磨蹭蹭。

    “哦,要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好好谢谢大人,若不是官爷及时前来,小生约莫是要挨上几拳。也不知究竟哪里惹了那位兄台霉头,兴许过段时间再去赔礼为妙……”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听得冯铭不胜其烦,正想弃之不管,甩袖而去,便听这一直表现弱势、语气卑微的少年声色陡然一变,以截然相反的冷漠语气发问。

    “尔等收存大鬼于何处?”

    “东街乌叶道七百长栏后……”

    年轻的巡夜人几乎是脱口而出,话音未落时便已察觉到其中异常,双目大睁,面容大骇,腰间玄黑玉佩暗芒流转,立即调起周身全部的黑夜之力,甚至没有考虑手下留情!

    此子竟能在不知不觉惑人心神!如此诡异,饶是有着先天下无敌的黑夜夜和,也不敢有丝毫保留!

    然而相比于冯铭的惊骇,少年只是笑了笑,微微抬头,露出了被额前黑发遮掩的双瞳,幽潭深底,浓郁的血光穿透而出。

    他道。

    “遗心蘧梦,忘识春秋。”

    晦涩的言语中有着不可忽视的秘力,奇异的膻香再度传入鼻中,引诱着脆弱的意识沉沦,深陷其中。

    全神戒备的冯铭只一瞬间,眼眸便黯了下去,失魂落魄地无视了眼前的少年,走远了去。

    阿妖注视着他的步伐,一挑眉毛,抖了抖衣袖,黄阶火符的灰烬落下,还带着淡淡的焦味儿。

    熏血三息为引,慑以灵言,稔黑夜神力,通心境术,以有心算无心……

    说起来繁琐无比,实际做起来是如本能般轻松写意。

    毕竟,他是一个活在疯人心中的妖嘛。

    掌控人心,心识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