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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与四

    虽然没了犀角棋盘和和田玉棋子做彩头,可这中秋家宴还是要照常举行的。梁武帝这头都已经快大半个月没有踏进内廷半步了,比起常来常往见到皇帝,披香殿那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棋盘棋子多珍贵。

    半个月前,建康城里来了一位从西域牛贺洲过来的番僧,名叫迦罗延。他自称已经修行有千年,受到佛陀感召和教诲,来到东方传教,还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圣物。一时间,在建康城里出了名气,引得人人都去他挂单的万寿寺拜会他。消息传到宫中,一向笃信佛教的梁武帝自然上心,急急便命人召了他入宫来弘法。

    这个迦罗延起初倒还有些高人的模样,任凭梁武帝派去的人怎么请都不肯去,只说要等有缘人。不过,这种世外神仙的人设营销起来,那是古今通吃的。梁武帝果然上套,趁夜就微服私访去了万寿寺求道。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那番僧就被这位“有缘人”请进宫里去了。而且,是日日请进宫里去,从此君王不早朝……

    连大臣和宠妃都见不到的人,褚嬴这种陪玩的待诏那就更别提了。好在褚嬴本身经营的也不止他这一个项目,这一向也就懒得理会那些破事儿。

    中秋节前一天,宫里已经开始准备家宴,各殿也循例自己动手做起月饼准备节庆,披香殿为了自己的前途甚至连彩灯和花船都做好了。谁知,梁武帝突然脑抽一道命令下来,紧急刹车说不办庆典和家宴了,要搞什么六根清净。

    一个外来和尚竟敢挑战本地户口,而且还是中秋节这种大IP。这下可犯了众怒,作妖都轮不上披香殿的出头。前朝文武大臣,三公九卿,后宫连一向无为而治的中宫皇后都端着神主牌站出来了。梁武帝眼见众怒难犯,于是赶忙改戴了不是不办,而是一切从简,节省用度与民养息的帽子就坡下驴,这事儿才算敷衍过去。

    不过,明眼人谁看都知道,这就是那个番僧给他洗脑洗出来的锅。所以最后,这个中秋节是过去了,可这个番僧还在,事关大家的福利,这口锅可不能就这么过去。

    于是,八月十六,月更圆,适合找人晦气。

    一大清早递进去的帖子被兴庆殿以称病为由退了回来,褚嬴立刻就知道那个黄毛丫头又要出幺蛾子了。因而褚嬴赶快让花六调转车头,一路直奔皇城东面墙根下。果然,他才刚刚在那个隐蔽的狗洞口站定,那狗洞里就钻出来萧令姿那个梳着灵蛇髻的脑袋。

    突然看见狗洞外出现一双穿着白色锦履的大脚,以及听见折扇有规律敲打着手心的声音,萧令姿一下就知道事情要坏。可是这会儿再把头缩回去好像也不大合适,于是只好默默地抬起头,冲眼前这双脚顶上的那张脸狗腿地卖乖陪笑……

    “长公主!!你能不能以后不要从狗洞出门?!”褚嬴一把扯住她脖子上的衣领,搭手把这丫头从狗洞里拽出来,“你是皇妹,又不是匪贼!”

    “当然不行啦!”萧令姿站定身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自己还有理,“不从这里出来,难道递帖去中宫说我要去找那秃驴晦气吗?”

    “你果然是装病想去寻仇!”褚嬴默默翻个白眼,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那迦罗延如今是至尊身边的红人,建康城中的圣人?!你还敢出宫单枪匹马去寻他晦气?!”

    “切,我是堂堂皇妹,会怕他?!”

    “我是说你这点能耐和性子,连他身边都靠近不了!”褚嬴恨铁不成钢地用扇子在她眼前挥,“你以为你从狗洞出宫,谁还会当你是长公主?!”

    “……”萧令姿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盯着他想了许久,似乎觉得他说得也十分在理,于是灵机一转,真诚地望着他道:“那我去找韦岸哥哥吧!”

    褚嬴是真没想到她不但不肯打消歪念头走正路去劝谏梁武帝,竟还想再找个更厉害的帮手一起去打群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居然头一个打算去找韦岸。终于,褚嬴忍无可忍地朝她吼道:“萧令姿!!你是不是疯了?为这种事去拖韦家下水?”

    “那不然怎么办?”萧令姿这回可没被他掐住,“不是你说的我一个人单枪匹马不行吗?我不去韦家找人,难道找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吗?”

    “你就不能回宫去劝劝至尊吗?非得出宫跟人动粗?!你好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呵……”萧令姿可算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冷笑道,“去劝我大哥?!褚嬴,我看你才疯了呢!前日那事儿出的时候,你不是也在皇极殿外候着的吗?你没看见我那个皇后嫂嫂连我爹的牌位都从太庙请出来了吗?三公九卿,满朝文武,但凡我大哥听得进去,还用得着我老爹从太庙赶过来?!”

    “可是……”

    褚嬴还想说什么,却被她连珠炮似的又抢了过去:“可是什么可是,我问你呀,你都多久没有去皇极殿了?”

    “大半个月吧,是挺久了……”

    “那你还说?!”萧令姿用手指点着他的胸口,道,“自从这个妖僧来了之后,妖言迷惑得我哥连最喜欢的棋都不想下了,再这么下去他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我今天要不去把他赶出建康城八辈子不敢回来,你小心到时候他看你不顺眼连你也不放过!”

    褚嬴认真想想萧令姿的话,倒也不全是歪理。虽然手段作风阴毒凌厉,但若处置得当,倒也算是快速高效的上策。看在此举对大家都有利的份上,褚嬴勉强答应帮她,不去跟梁武帝告状。不过,她一个黄毛丫头单枪匹马过去踢馆,若出了意外到底不好交代。褚嬴思来想去,虽不情愿承认,但还是觉得这事去韦家找个帮手比较妥当。于是赶快把丫头拉上马车,指示花六先去韦家。

    不料,这天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神,韦家竟然闭门谢客。病了快一个月的韦瑞,今天精神稍稍见好,一起床便带着两个儿子去了西郊大营巡视。管家以为他俩是来做客,还客气地想留他们慢等稍坐,怎奈萧令姿实在寻仇心切,片刻也等不了扭头就走。褚嬴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自己先跟着去,又命花六立刻赶去西郊军营,无论如何要找到韦瑞父子,告诉他们萧令姿今日到万寿寺去了。

    迦罗延的事情闹得这样大,褚嬴就算用脚想也知道韦瑞父子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可惜,这个花六平时看着机灵,一出了建康城整个人就像脱了线,还搞不清东南西北了。他越是心急要去找西郊军营,偏偏郊外那些岔路林子越走越偏,最后终于在一片荒地中迷路了……

    话分两头,一心想着有韦瑞父子押队,褚嬴这下跟着黄毛丫头去踢馆倒是有底气多了。师徒两人一路兴冲冲地跑到万寿寺,进门便要求见迦罗延圣僧。在门口扫地的小和尚算是客气,大手一挥,指了指旁边小门口那一路快排到山脚下的队伍,然后还笑盈盈地给他们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个妖僧,摆谱摆到上门踢馆都要排队了吗?萧令姿气得险些就要动手打进去,好在褚嬴看着押队的没到,我方队伍势单力薄,赶快拉住了她。比起萧令姿,褚嬴果然更愿意等,一方面顾着身份,他自己本身也不爱在棋盘以外的地方动粗;另一方面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想切实见到救援再说。

    一直等到日影西沉,太阳都快下山了,前面的长龙才渐渐消散。这些人有的是被请进去了,有的是等不了自己走了。就排在他俩前面的那两个大妈,在旁若无人地吹了一整天迦罗延有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上下五千年无所不知之后,总算是在萧令姿发火之前被请进里面去了。眼看着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黄毛丫头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可应援的韦瑞父子始终没见到影,褚嬴不禁心里有些打鼓。

    终于,刚才守在小门口给他们念阿弥陀佛的那个小和尚再次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一伸便把他俩往里面请了进去。两人跟着小和尚一路穿过几重殿宇数条长廊,不知道拐了几个弯,一下子就被引到了一个叫静心堂的地方。那里面亮着灯,这小和尚却并不进去,只在门口嘱咐他们去里面稍等片刻,迦罗延很快就过来与他们会面。随后,小和尚便自己先走了。

    就这连茶都没一杯的待客之道,他还能有粉丝?

    都说想学做贼需先防贼,萧令姿和褚嬴看院落里只剩下了他俩,便小心翼翼地把左右都看了个遍,确定没有什么埋伏之后才进了静心堂里面去。这个静心堂外面看着粉刷一新,里面却是陈旧得很,脚踩在地板上,都能吱呀呀响个不停。地方虽大,却是空荡荡的,除了进门正前方放了一张桌子两个坐垫,以及墙上贴了个老大的佛字,四下一概无物。这可真算是屋随主性,跟迦罗延一样的绣花枕头表面光鲜亮丽。

    整个屋子一眼看到尾,一个人也没有。萧令姿和褚嬴一下子就从刚才小心翼翼的紧张感里放松开来了。二人信步走到桌边,这回倒是颇有些好奇地看着桌上的三样东西——一盏油灯,一局刚刚下了五六手的棋,一个香炉。尤其是褚嬴,见了这局棋猛然就好感倍增,心下感叹着原来这个迦罗延竟然也会下棋,且看这棋型好像还下得不错。不过,看在萧令姿此行另有深意的份上,他还是及时收住了自己那点棋来疯的小心思。

    香炉里轻烟袅袅,一阵阵奇异的清香随之飘散,让这空荡荡的屋子凭白多了几分典雅的味道。萧令姿觉得有些呛,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鼻子。褚嬴倒是挺受用这种香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却透入心肺令人忘俗。

    偶听的门外似有脚步声传来,两人这才回过心思,正眼往大门口看过来。少时,门开了,但见一个六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僧,通身上下穿得雪白,正在门口口念佛号,向他们合十行礼。褚嬴本能地躬身回礼,萧令姿这回是奔着找茬的心思可不打算给他回礼。好在这老僧倒是挺大度的,见此情景也不下笑脸,依旧是一副祥和的模样,慢步进来往桌子后面的正位上坐定。

    没有沏茶,也没有糕点。果然这番僧就是番僧,化外蛮夷,毫不懂中土的礼数。

    不过,既然目标是来踢馆的,礼数什么的也就不能太要求了吧。萧令姿毫不客气地在老僧面前的坐垫上随意地瘫坐了下来,一只手用手肘靠在桌子上,张口便道:“我们从外地来建康城,一进城门,便听说此地有个天眼通的大和尚,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岁。说的就是你了吧!?”

    老僧似乎是没听出她这话里已经带出来的挑衅意味,依旧在那里笑眯眯地跟她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区区雕虫小技,本不足挂齿!只是世人蒙昧,不识缘法而已。”

    “大和尚你谦虚了!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怎还算得雕虫小技?”看他说话还在那里装逼营销神仙高人,萧令姿可就不客气了,“我兄妹二人千里来建康,本也是想求个前程的。可巧大和尚你有这样的神通,近水楼台,不如就请大和尚你指点我们两句如何?若是准了,来日我必当黄金万两为你的佛重塑金身。”

    “呵呵呵呵……女施主这口气倒是大得很!”老僧看这黄毛丫头居然口出狂言,大概也是猜到她是找茬的,遂朗声大笑一阵,又道:“若是寻常人讲,老僧倒可权当言笑。可换做是女施主你……此言便得当真了。”

    话一出口,褚嬴原本有些笑着想看人出丑的脸色一时就变了。他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萧令姿,又去看那老僧,却不防那老僧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当然真了,比真金还真!”萧令姿到底年纪还小,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竟还在那里继续挑衅,“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说得不准,届时不但你得人头落地,你上面那个佛,也得给我从建康消失!”

    萧令姿这狠话放下去,那老僧竟仍然面不改色,也不猜问小丫头来路。褚嬴心下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大妥。可是,话都到了这个份上,似乎也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褚嬴只好极具提醒意味地轻唤了她一声:“敏则!!”

    不料,萧令姿并没有转过头来理会,反而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倒是那个老僧再次笑眯眯地向他投来慈悲的目光。褚嬴不好再开口,只能站在一旁听这二人你来我往。

    “但不知女施主想要老衲从何指点?”

    萧令姿认真想了想,自己本来就是来找茬惹事的,也就不愿弄得太复杂跟他长篇大论了,遂道:“这样吧,我们兄妹各写一个字,便请大和尚你随意指点一下前程!我家中姐妹共有三个,我排行第三,便测这个三字吧。”

    老僧听这丫头说话倒也爽快,低头又笑了一声,转头来问褚嬴:“那,男施主呢?”

    褚嬴看着这老僧笑,心里就觉得不妥,又有点发毛,于是随便顺着萧令姿的话道:“她三……那我就四吧。”

    未料,褚嬴这个字一出口,老僧竟突然收拢了刚才脸上所有慈悲祥和的笑意,反倒有些错愕地看着褚嬴呆了许久。直至萧令姿伸出一只手去往他眼前划了划,这老和尚才像是回过神来。

    “怎么了大和尚?有何不妥吗?”萧令姿继续见缝插针,“还是说……我们兄妹这两个字,大和尚你认不得,不会啊?!”

    “二位当真选这两个字?”老僧似乎有等他们悬崖勒马的意思。

    其实,褚嬴倒是无所谓,他本身也不爱卜卦算命这种事情。只是萧令姿看这老僧有迟疑的神色,更不肯放过机会:“不错,就测这两个字!”

    “呵……天意!天意!善哉善哉!”老僧迟疑了半晌,忽地发出来这样一声感叹,而后才道:“二位的出身自不必说。女施主龙颈凤目,皓齿鲜唇,生就龙凤之相,必是贵不可言。男施主虽出身寒微,却是性情儒雅,学究天人,能凭自身之长,拔萃于世。二位本是一天一地,云泥有别,却有缘法相聚,实乃一场造化。只可惜……”

    被这老僧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萧令姿这下心里也有些打鼓了,她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身旁站着的褚嬴,又强撑着刚才的底气,道:“可惜什么?”

    “可惜二位,情深,缘浅!”老僧郑重地道出这四个字,又问,“二位云泥有别,并非是兄妹!应是夫妻吧?”

    刚才说得一本正经道理一箩筐,还自带精准到吓人的神仙buff,这回一句话可露馅了。萧令姿差点笑出声来,暗下里转眼去看褚嬴,却见这呆子居然正想要回答他这个问题。萧令姿赶快一边给他使了个眼色阻止他干这蠢事,一边又朝老僧抢道:“大和尚你这样厉害,这点小事难得倒你么?你猜啊!”

    “……”褚嬴真是要给这死丫头写个服字,刚才这老僧说的话就足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了,就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在想着要找他的茬发飙。

    “从二位骨相来看,二位应有夫妻之缘!”果然,之后这老僧的胡诌就在夫妻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只可惜,缘因业起,劫由缘生。凡此种种,循环往复。女施主心地纯善,又生就天人异相,必定福寿绵长。至于男施主,你虽也生就异相,非池中之物,却奈何有大劫在身,寿长而命短……”

    俗话说骂人不说短,更何况是看相的说人命短。这回别说想骗个十年八年,就算想再说下去十八个字,人家也不见得爱听了。褚嬴胆小,被他这哑谜一下子糊弄得说不出话。萧令姿可不吃这套,明明自己还想找他的茬,他倒自己撞上来了。

    “寿长而命短?”萧令姿听着扎耳朵,口气自然也冲,“老和尚,你还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大劫,什么时候啊?”

    “应在两年之后!”老僧不去看萧令姿,反倒认真地冲褚嬴说。

    萧令姿觉得这和尚可真是疯了,说他胖他还敢喘上了,于是再道:“你说我福寿绵长,那我有多长命呢?”

    “福泽深厚,万世千秋!”老僧回过眼来,又冲萧令姿认真而笃定地点头。

    “我万世千秋?他死得早,那我一个人不是很惨?”萧令姿总算找到个茬了。

    “这倒未必!女施主前种善因,今世自有天赐麒麟相伴,必不至于孤寡寂寞。”这老僧大概也是老眼昏花,看不出萧令姿一只手已经放在腰间的软剑剑柄上准备出手,还在那里信誓旦旦道,“至于男施主……老衲在此,只有一字相赠,还望施主虚心听教,要时刻铭记在心。”

    “圣僧请讲!”萧令姿可真是要让这呆子给气死,话都说到出神兽的份上了,他居然还在那里行礼。

    “等!”老僧这回还挺认真,“你要等!无论将来遇到何事,只要记住等得起,必能另有一番天地。”

    “说了这么多,我们那两个字,你还没解呢?”话到这里还端着,萧令姿也再不打算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了,干脆就直接打回原题,解不出来就要他好看。

    老僧这回似乎是也看清她的意图了,忽而朗声一笑,道:“相由心生,缘亦由心起。二位心中既选了这两个字,那无论问什么,都是逃不过这两个字的。二位若问前程,这答案便是一三一四。若问姻缘,这答案也是一三一四。”

    看这老僧一边说三说四,一边又用手指点着萧令姿和褚嬴的样子,萧令姿这下可再也忍不下去,张口骂道:“我看你才是颠三倒四,活的不耐烦了!!”

    话音落时,她的手也已经猛地从腰带上抽出软剑,就势用力朝那老僧的脖子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