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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瓜

    你曾说过的,你即是真……

    自钟灵塔前第一次见到褚真,无论萧令姿如何解释,时光从旁怎样打圆场,褚嬴都一门心思认定了这也是当年至岸和尚对他的关于神之一手的提示之一。没错,尽管他已经在时光这里看到了抛去胜负心之后的神之一手,但现在再看着眼前这个人仔细想想,至岸和尚所指示的神之一手,仿佛又不是时光的旁观者清,观棋高三段这回事儿了。

    否则,为什么会有眼前这个曾在梦境里见过的人真的出现?

    “我要跟你下一局!”

    回到褚家现在位于半山景区的湖景别墅,看着这幢三层复式洋楼外面几经了不知道多少年风雨的墙体,以及内部焕然一新全是时下最顶流的装修,时光都还没来得及感慨这些有钱人生活的纸醉金迷穷奢极欲,旁边那个从兰因寺出来就一直死盯着褚真的棋疯子,突然就义正辞严地冒出来了这句话。

    楼梯口,周琼正跟萧令姿解说翻新的内部构造讲得起劲儿;客厅的吧台里,褚真正在熟练地煮咖啡;沙发边,时光和俞亮正好奇地打量着客厅里其他的陈列摆设……然后毫无意外地,所有人都被褚嬴这突然而来的话打断了动作和思路。

    “……”

    再然后,同样毫无意外回答他的,就只有所有人惊讶,好奇,且不知所谓的目光。

    正对着双手趴在吧台上一脸认真的褚嬴,褚真手里的咖啡豆都差点忘了继续磨。大概他也是从来没想过,在钟灵塔底的公主墓安静躺了快一千五百年的父亲,到了今天大团圆这么激动的时刻,居然还能对围棋这种个人小爱好如此执着。

    整整一分钟之后,萧令姿终于默默用手指刮了刮鼻子,满脸家有智障请诸位海涵的表情道:“思玄,你在干嘛?!”

    “啊?我不是说了,我要跟他来一局!”

    萧令姿婉转而有些滑稽地对答道:“可是……你家自他起,后世子孙都不准再学棋。”

    “什么?!!”毕生所学即将后继无人,这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家训,对于褚嬴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中的雷劫,“琴棋书画,乃古之大技!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越过我妄言家学家训?”

    “一个……你无法反驳的人……”萧令姿两眼望天认真想了想。

    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褚嬴惊怒之余转头把思考的目光给到了身后的时光。还好,时光脑子比较快,寻思了一圈儿觉得这个故事应该有点儿年头了,于是赶紧轻轻冲他摇了摇头。然而,一想到自己毕生致力于研究的围棋和自己的存在感,褚嬴果然还是不能善罢甘休:“究竟是谁?!”

    “祖母……”回来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认真磨豆的褚真,终于肯把这份认真分了一眼给吧台前朝他聒噪个没完的亲爹。

    “……”果然是一个无法反驳的人,褚嬴默默地把目光投向了另一边的萧令姿,迟疑许久才吐出一句,“……为什么……”

    萧令姿也不回答,只玩笑似的朝他两手一摊,默默耸了耸肩,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吧台里的褚真忽地嘴角一扬,望了一眼萧令姿,低头又顾自磨起了咖啡豆。

    惊闻噩耗,又看着褚嬴一脸失落地走回沙发上坐了下来,时光和俞亮真是有点同情这个不走运的男人。他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背包,还像以前一样坐在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呃……虽然是有点过分,但是当年那种情势……你也要理解一下你妈妈的心情……”

    “可是……”话虽如此,褚嬴内心总还是有些委屈,“我的棋……”

    萧令姿略有些得意地转头跟周琼上了楼,等到过了二楼的走廊拐角,周琼才轻声笑了出来:“想不到,大先生果真对下棋如此执着。”

    “一说起下棋来就跟小孩儿似的,要让他知道真真会下棋还得了?!让你见笑了!”

    “这倒不会,大先生一梦千年,未经沧桑世事,保留一颗本真之心也数自然!”夸到这里,周琼的话风适时一转,“不过,现如今的世道毕竟不是当年了,大先生要想适应下来,恐怕还不止是手下这盘棋的事情!”

    “这个……周姐,近期还要劳烦你再多照应他一段时间。”萧令姿长出了一口气,“我和真真此次回来还是有些匆忙的。真真在英国还有几个学生没有毕业,与学校的合约也没有到期。我在美国的学业也尚未结束……所以,半年之内,在这边的时间还是有限的。”

    “我能尽力之处,您和先生尽可放心,只是大先生他……恐怕不大愿意听我安排!”

    “呵,等我们走了,不听你安排他还能听谁的安排?!他又没有户照!”萧令姿话刚出口,忽地又对上周琼那若有意味的目光,恍然又回过神来,“你说那两个小孩儿?!”

    “大先生似乎与他们关系匪浅。”

    “说来也是奇怪……照理他在如今这个年代明明应该除了我,谁都不认识的。况且,那还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眼下最紧要的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将如今与我们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一一嘱咐大先生。或者……那两个小孩儿……”

    “他们两个?!”萧令姿暗暗朝楼梯口回了回头,似乎心里也有些疑虑,“真真怎么说?”

    “先生他倒还未有进一步的指示。我已让人查过,这两个小孩儿都是围棋棋手,新晋的北斗杯围棋赛冠军。自身背景倒都是清白人家。那个与大先生更为亲近的时光,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无权无势,也没有太大的声名。倒是另外那个叫俞亮的,出身围棋世家,其父更是蝉联多年的围棋冠军,享誉棋坛,声名在外。而他如今所在的围棋团队也有日方合作的背景。于我们而言,大先生过于亲近,怕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咖啡的香味慢慢从吧台里飘散开来,迈过沙发,爬上楼梯,浮向天花板,弥漫着塞满每一个角落。对于这种味道,有个世界冠军老爸的俞亮是比较受用的,他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习惯性地在赏味。恰时,吧台里的褚真已经向他发出了同道中人的邀请:

    “要来一杯吗?”

    “谢谢!”俞亮身心愉悦地睁开双眼,微笑着站起身,走到吧台前随意地坐了下来。

    “你们呢?”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俞亮之后,褚真又偏过头来望着沙发上那缩得离吧台更远的师徒俩。

    “不用了,谢谢!”普通家境出身的时光果然无法适应这种自己生活中一向没什么必要的奢侈品味,于是狼狈地用两根手指插着自己的鼻孔,默默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明明缩得比自己还远,还死要风度只用衣袖遮住口鼻的家伙。

    “真真,你那个什么东西烧糊了吧……居然还用来吃?”褚嬴倒是没什么高端不高端的品味,只是单纯好心提醒了他们一把。

    “啧,这是麝香猫咖啡,比黄金还珍贵!”俞亮认真喝了一口之后,除了对咖啡香味的心旷神怡之外,剩下的就是对这不识货的师徒俩满满的无奈。

    “小光,什么是麝香猫咖啡?!”褚嬴大概看懂了俞亮的无语,于是凑到时光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呃……大概就是很贵,那种有钱人才吃得起的东西吧!”

    “啧……”以上回答广泛来说也不能算不对,但这话里显而易见的仇富态度,让俞亮不禁又要为自己这个搭档失礼人前而感到尴尬和不爽。

    “就是猫屎咖啡!”没等这师徒俩搞明白过来,正和周琼一起从楼梯上下来的萧令姿顺路给了他们一个一针飚血的粗暴答案。

    “什么?屎!!!还是猫的……”这下好了,惊闻现在流行吃屎,还坨屎贵如金,褚嬴几乎整个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瞪着吧台边的褚真,口里却朝萧令姿道,“岂有此理!敏则,你是怎么教他的?!”

    “什么我怎么教他的?他在英国本来就是一直喝这种猫屎咖啡啊!”萧令姿一脸认真地解释了一下,又仿佛像是完全没有解释,转头下了楼梯就走到吧台边上,干脆也拿起一杯咖啡,跟俞亮排排坐对着他们喝了起来。

    三对二。然后,师徒俩果然吐了……

    很长一段日子之后,时光才在俞亮的同化下领略到了这种猫屎的过人之处,仿佛那股子烧钱的糊味也确实糊得有种奇香了。不过,褚嬴在这方面的执着可是不亚于围棋,一千五百年的老古董总得有点自己的坚持。他实在接受不了烧糊的屎,不管它是拿多少钱烧出来的;也接受不了把头发剪短,任凭萧令姿、时光和俞亮三个人转着圈跟他理论都没用。褚真倒是一如既往地在旁边平静看戏,好像这些都不关他的事情,或者他真觉得特别能理解兼支持褚嬴的想法。

    “真真,你倒是帮忙劝劝你父亲吧!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得去门?!”萧令姿终于看着这货在那里跟周琼对坐着品茶看戏的悠闲样子忍不下去了,“你还喝?!!”

    “我觉得,没必要吧!”一直看这几个人你来我往忙活个没完的褚真终于被迫发声了,“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

    我去……

    除了这父子俩,其他在场每个人的脑海里瞬间不约而同地冒过这两个字,然后客厅里刚才还激烈争论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就没有了。萧令姿被这俩的态度气得差点掀桌子,好在那张红木茶几太过沉重,让她没有发作的机会,于是只好快步冲到褚真面前狠狠跺了一脚转头上楼去了。

    周琼可没有萧令姿的急躁,似乎在她的印象里,对于有可能潜在的风险,褚真是不会这样大咧咧听之任之的。于是,在萧令姿负气上楼的同时,周琼默默拿起茶盘上的茶杯,有意无意低语了一句:“先生……是真觉得强扭的瓜不甜么?”

    褚真轻轻一抬眼,也拿起茶杯,看似别有意味地冲那边的褚嬴笑着敬了敬,嘴边却悠然飘出来一句:“当然了,好瓜本来就该等它自己瓜熟蒂落!”

    果然,在别人还想着怎么以理服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什么是让人心服口服的“真理”。这才是周琼认识的那个褚真,也是时光到这个时候仍然看不太懂的褚真。

    褚真这个人,虽然外貌长相和褚嬴一样,但个性行为却完全不一样。至少那时候,认识他不过十天的时光是这样觉得的。他的话很少,不像褚嬴那般爱聒噪;动作也很少,不似萧令姿那样顽皮。他喜欢安静地一边干着自己的事情,一边留意别人的动作,也会很客气地冲他们笑,眼睛里却总闪着猜不透摸不着的灵光。不过,乍一相处下来,大家倒还算亲近愉快,比起沉稳中透着贵气,优雅中带着威势的周琼,他这样的人可算是平易近人得太多了。

    褚嬴对周琼的讨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萧令姿和褚真都在的时候似乎还消停一点,等这母子俩一走,连时光和俞亮也要各自回自己队里,必须把他一个人撂在这空荡荡的大别墅里的时候,这种讨厌就更加明显了。周琼派了五男五女一共十个人在这里圈着他这个不成熟的瓜。让他虽然可以琴棋书画,品茶饮酒,骑马练剑,干任何他想干的事情,但前提是他必须在别墅的范围内。

    褚嬴才知道周琼的能耐居然有这么大。就像这幢看着有些年头的小洋楼,明明从里面看只有三层这么点屁大的地方,外围除了泳池、花园外,居然还有个私人马场。这么大的地方,还有褚家现在诸多的产业,萧令姿竟然都交由她一个人在操持运作。

    所以,周琼平时是很忙的,忙到十天半个月都可能见不到人影。但忙归忙,这别墅里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她却总能像神一样光速出现在褚嬴面前。比如这一次,他一直等不到时光来找他,就打算自己跑回时光家去,继而跟那五个魁梧的保安在院子里争执起来。

    “大先生!!”小金人座驾刚刚在院子里停下,周琼这一声称呼就严厉地叫停了所有人。车窗缓下,露出里面周琼爬满褶皱却面不改色的侧脸。

    “我要见敏则,或者真真!我不要关在这儿,我要去找小光!”褚嬴一脸义正辞严地冲到车窗边朝周琼吼。

    “我也有言在先!除非大先生愿意剃发易服,否则为策万全,还请大先生务必留在这里!”周琼今天的话说得格外明白敞亮。

    “你这是要挟我!你想把我软禁在此?!”褚嬴有些气急,却一时又想不出自己面对她还有什么绝对优势,“你……你就不怕敏则和真真回来,我告诉他们你的所作所为?!”

    “请便!”

    “……岂有此理,你……你这是什么态度?”褚嬴真有些服了这个强硬又讨人厌的老太太。

    不过,周琼似乎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白天才这样针锋相对过一次,晚上她居然不计前嫌,真的把时光接了过来,让无聊到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棋的褚嬴颇有些喜出望外。

    “真是搞不懂她……”看着周琼慢悠悠重新推门出去,褚嬴再也忍不住满腹的牢骚,一股脑儿把这几天自己被软禁的悲惨经历都吐槽给了时光。

    “褚嬴,我觉得吧,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不是周奶奶的问题……而是,而是你自己的问题?”时光认真想了想之后,委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没错,在你们那个时候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能损伤……”

    “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呃……对,孝之始也。”时光赶快改正,“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都一千多年了,你知道吧!现在的人,你看……你看我,我的样子……孝心是在心里的,应该是一种爱,而不是在头发和衣服上!凭你现在的样子,如果出去大街上,可能会被人当成怪癖的,会……会……就特别招眼,你懂吗?现在的你不是以前!以前你是个魂儿,没人能看见。现在你是实体,活生生的人,出了门所有人都能看到你的样子!万一被人举报,我们说都说不清楚!而且你还没有身份证!难道你要告诉人家你是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南梁人吗?你会被当成神经抓起来!”

    “……”褚嬴一言不发地盯着时光看了许久,似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假冒的,这档口居然会站周琼那队。

    时光愣神了整整十秒,终于像是想起什么,赶忙一手拉起他,快步走到落地窗前,认真地往窗上一指:“你看!你不信你自己看看!”

    白天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夜幕的衬托下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毫无保留地映照出面前的师徒两人,和满屋子的现代风格器物。映入眼帘,一个是短发休闲装的现代少年,与背后的沙发茶几甚至落地灯都是那么的相得益彰;而另一个却是长发及腰宽袍大袖的古代文物。要说与这一镜子的现代风格相融合,别说是个大活人,就算是幅画,都能从画风里体现出格格不入来。

    所以,其实问题并不在于周琼有多强硬……

    可是,为什么除了时光之外,其他人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呢?难道,在他们眼里自己真有那么任性,不好相与吗?甚至是萧令姿,现在都像跟他隔了很远似的。论熟悉,她应该比时光还了解他的吧。还是说,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呢?

    “大先生人虽历千年,心却未必经千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周琼又重新回到了客厅里。她虽满头银发,仪态却还保持着一贯的优雅,只是现在手里多了一根拐杖,仿佛又显老了不少。

    “周奶奶!”时光懂事地赶忙跑过去要扶她,却被她伸手拒绝了。

    她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冲时光安然笑了笑,道:“没事的,八十几岁的普通老人,难免都会腿脚不便!”

    褚嬴望了望她和时光,又再次回头看了看落地窗映照出来的自己,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之后,他才慢慢吞吞地回到沙发边,挨着时光尴尬地坐了下来,不知所云道:“……那……那我以后该如何称呼呢……”

    “……”时光本想冲口而出,让他学自己这样尊老爱幼,幸好又及时回过神来在他这岁数面前,谁也不能叫奶奶了。

    “不妨与先生他们一样,但论称谓,不论辈分!”周琼似乎完全不意外他有这样的表现,仍能平静地笑道。

    褚嬴望着周琼认真想了想,突然有些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为她这么多年来独掌大权做大家业的手腕与能耐,为她井井有条打理褚家却不居功自傲的胸襟与气度,更为她面对别人误解胡闹时的严厉与容忍。她很像一个人,虽然外貌身形不像,但她现在却让褚嬴突然记起了一个人。一个他这辈子最想说对不起,却再没机会说一句对不起的人。

    “来日方长,望多指教!”褚嬴突然站了起来,郑重地朝周琼抬起双手作揖行礼。

    “大先生……”周琼一时被他这突然而来的举动惊到,正要站起身来推辞不敢,却被旁边的时光扶住。

    “周奶奶,您说的对!我们平常都有自己的事情,褚嬴他以后还是要您多照顾的!”

    周琼看着时光这孩子许久,脑子里似乎又转过了很多东西,最后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三人重新坐下来之后,两个保姆很快端来了茶。这是一种在褚嬴看来有些陌生的茶,它在杯底外形条索细紧钩曲,形似鹰爪,茶汤却澄黄明亮,喝起来倒是滋味鲜醇,像龙井却没有龙井最初的浓烈,只有些平淡悠长。

    “这是……”褚嬴浅尝之后有些好奇周琼这样的人会喜欢这样的茶。

    “这是茶啊。”时光有点怕他又搞出来什么奇怪的话题,于是赶紧打圆场,“你不是说你最喜欢茶嘛!”

    “日铸雪芽。”说到这种话题,触及了时光的知识盲区,周琼倒和褚嬴成了同道中人了,“先生出国之前,是最喜欢这种茶的。我跟着他多年,慢慢也领会了许多。可惜,国外早年讲求不了这许多茶道,先生他们入乡随俗,年深日久也习惯了那边的咖啡。不过,无论先生有多习惯于咖啡,但凡真正得闲沏好了这杯茶,他便不会再煮咖啡。今日有幸,正好请大先生细品一品。”

    “日铸……雪芽……”褚嬴认真看着眼前杯子里的茶,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初识是淡,现在还是一样淡,比较靠谱的是这茶的淡香味却经久未衰。

    持续,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比起一时的香浓炽烈,它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恍然间,褚嬴似乎有些理解了眼前的周琼,以及她话里的所谓身历千年,心却未必经千年。至少,他必须承认在遇到身旁的孩子之前,被困在棋盘里的他除了神之一手之外,确实什么经历都懒得去感受,甚至没有心思去陪一个舍命陪君子的少年看一次花灯……

    或许,这也是他之前一直找不到神之一手的缘故吧……

    那天,在日铸雪芽的悠长淡香陪伴中,周琼给他们讲了好几个故事。人物很多,故事很长,却又格外引人入胜……

    夜深时,褚嬴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听着身后还在打谱的时光一颗一颗落子的声音,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可他此刻的心境却总像是放空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已经看到了神之一手,对弈道再无牵挂了,还是因为这天听了太多的故事,反倒像是自己也历经了太多。又或者,是因为身边认真打谱的少年已经很久没有问他关于围棋的问题了。今天没有下雨,月亮也依旧清楚地挂在天上,只是房间里空有些沉默。

    “小光,陪我出去走走吧!”

    “……”正在满心认真打谱的时光似乎有被打扰到,他本能地抬头愣了愣,又望了一眼褚嬴的背影,皱眉道,“别闹……大半夜的……”

    “我是说明天!明天,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吧!”

    “……”时光恍然回过神来,“那你这样子……”

    “明天周姐不是约好了那个什么设计师什么的,来给我改头换面?!”褚嬴一转头认真地望着时光。

    “……哦,对对……”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时光很有些高兴他肯转变态度,不过又觉得自己好像高兴得太明显,于是赶快转换了话题,“那……那你明天想去哪儿?!或者,你想去找谁下棋?”

    下棋。曾几何时,说到这件事,褚嬴应该是最感兴趣的,他会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一整天都聒噪个没完。可是现在,他竟完全不是时光印象中该有的样子了。偶然间,时光自己居然望着他有些失落。还好,褚嬴对人情世故还是一样没有那么敏感,他又重新回过头去,对着窗外的月亮沉思了许久,才道:“不了……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出去走走看看。看看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认识的人,还有……想做还没做成的事情……”

    棋疯子突然不下棋,还说起了这么感怀从前的话,时光是有些愕然,但并没有太大的愕然。因为他好像也突然记起了曾几何时,他第一次为了《仙剑奇侠传》拒绝了他下棋的邀请。

    “褚嬴……你,你不是又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时光有些小心翼翼地探问,“还是,还是……褚真他们不回来……你又要走了?!”

    “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褚嬴这才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转过身来冲他摇着双手道,“我只是想再去走走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你知道……我以前是跟着你,一心下棋找神之一手,我都没有认认真真仔细看过这个世界。现在,我是实实在在的人了,我也想好好感受一下这个世界。”

    时光刚刚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褚嬴呵呵笑了起来,为刚才的误会,也为他的改变。或许,兰因寺的重逢只是重逢,而现在才算是新生。

    瓜熟自然蒂落。

    这天,周琼专门约请了自己的四个造型设计师过来,把褚嬴从头到脚量身设计了一遍。发型妆造,衣服裤子,鞋袜配饰,每一件都严格挑选品牌和材质,并由周琼在旁边亲自过目。这阵仗,让一向以为短发加休闲装就可以算正经青少年,再不济大裤衩人字拖也不算有碍观瞻的时光惊得下巴差点脱臼,最后不得不在内心感叹一句贫穷果然限制想象。

    不过,褚嬴对此倒是十分受用,毕竟在南梁他成长为大龄青年的28年里,他的衣食住行一直也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今天,看着旁边拄着拐杖坐在那里指点的周琼,他又有些恍惚地想念起了曾经那个同样为他日日操持,而他却终究没机会说一句抱歉的人。

    如果今天,她也还在世,那该有多好……

    等身镜被两个设计师拉到了褚嬴面前,镜子里赫然出现一个褚嬴这辈子都没想过的形象。一头泛着点焦黄的微卷短发,上穿着黑色紧身毛衣,领口切到半脖子,还挂着一根造型奇特的金属链子;下穿着左右各开了三个口子的黑色破洞裤,其中一个口子上还象征性地镶了毛边;脚上踩着锃亮的圆头黑皮鞋,唯一让他自己看起来还不算那么惨的,大概就是外面的深褐色纯羊毛大衣看上去质量比较出众,版型也修饰得他匀称得体。

    “小光……”褚嬴目瞪狗呆地打量了镜子半天,确定了里面这个真是现在的自己之后,终于把疑惑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时光。

    “呃……”其实刚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时候,时光是有那么点眼前一亮的感觉的。可再仔细一看,他这身虽然确实还算低调沉稳,沉稳中兼顾着时髦,但时髦中又透着点杀马特。总之,最后的感觉就是难以形容。时光认真汇总了一下自己脑子有限的词汇量,压力给到了另一边坐着欣赏的周琼,“那个,周奶奶,褚嬴他这个年纪……”

    “大先生本身年龄虽大,外形年纪却不大,看着跟先生也相差无几。穿着上,还是该符合时下青年人的穿着!”

    “青年人?!”褚嬴再次认真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用手指挖了挖自己腿上的破洞,再打量了一下时光,有点不太苟同。

    时光默默用手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突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瞬间换了个话题:“不是,那个……周奶奶,哪天褚真要是回来了,你确定你能分清楚他俩谁是谁?!”

    “……”

    反正不管怎样,褚嬴是打死都不肯穿着破裤子,尤其还一破破六个口子的裤子出门的。就算是尊重老年人最后的尊严吧,周琼难得地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反对。重新换上一条完整的黑色裤子,褚嬴才高兴地拉起时光要冲出门去。时光紧急地抄上了自己的背包,一边走还一边认真数了一下包里的东西,看清楚证件什么的都在,才放心地一起出去。

    从别墅外沿路延伸的绿荫,到路边的公交站牌,一切都仿佛充满了自由气息。坐上公交车,时光还如当年一般上车先投了两块钱,褚嬴也还如当初那样优雅地冲司机点了点头。坐在靠窗的位置,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那种真切的温暖,褚嬴微微眯了眯眼睛,能用身体去呼吸和感受这世上的一切,真是无比的舒服。偶然间,一把扇子轻轻遮在了他的头顶,褚嬴认真看去,恰是那个坐在他身后的少年正咯咯笑着,用手里那把红头折扇为他挡住照在眼睛上的阳光。

    真好……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都是那么好……

    爷爷家的小阁楼,公园里的跷跷板,弈江湖的教室,幽玄棋室和悠闲骑士网吧……每一个地方好像都和以前一样,却好像又都不一样了。褚嬴跟着时光一路走,一路看,在这一天里仿佛又把那些年重新活了一遍,恍然发现,眼里没有围棋,心里没有对神之一手的执着,曾经那一路被他忽略的人间烟火竟是这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