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平静
［林，林……你在里面吗？］
在这个寂静的黑暗中，有人轻声叫他。
他看向屋门。
［是的，我在这里。］
他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从声音上也判断不出对方的身份，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叫的人是他。
可是他还是开口了，而且是脱口而出。
屋门被打开的声音十分清晰的响起，接着是屋门被关闭的声音。
他看不见，但他确定对方已经走进属于他的空间。
然后，烛光亮起。
对方把点燃的蜡烛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他可以看见对方了，但他看不真切。
有一层犹如薄纱一般的白雾遮住了对方的脸，他的视线无法完全穿透白雾。
［我以为你已经出发了。］
要去哪里？
他想这样问，可是他没有问，就像他没有问对方的身份一样，他对这一切感到很奇怪，同时又觉得这一切很理所当然。
［还没有呢，不过也快了。］
他依旧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种让他自己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这种事情你可以交给别人去做，你不需要亲自去。］
［还是我亲自去比较好，难道说你有事情需要我去办？］
［不。］
对方摇了摇头。
［你会杀光他们吗？］
［这是当然的，他们背叛了我们，不杀光他们，会有人跟着背叛。］
［也许不必杀光他们，只杀带头者，放掉其他人。］
［不，一个也不能放，放走一个，别人就会认为背叛我们也不会死，不能让别人有这种想法。］
他语气坚定，对方则是轻轻叹气。
［你怎么露出了这种表情？］
他到现在仍是看不清对方的脸，自然也就看不出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会这样说完全是因为他的嘴巴不受他的控制。
［我是什么表情？］
［悲伤。］
［你说悲伤？我想你一定是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你脸上的表情确实是悲伤，怎么回事？谁惹你伤心了？］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其实并不由他，他只是这次对话的旁观者。
这是梦吗？
如果是，他希望自己能立刻清醒，因为他开始感到压抑，身体像是被两块巨石夹住，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逃离这里，但他动弹不得。
［难道你忘记我是大小姐了吗？没有人敢惹我伤心。］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然后，他和对方陷入沉默。
［我知道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先开口的人是他。
［你知道什么了？］
［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只杀带头者，放掉其他人。］
［怎么改主意了？你不是要杀光他们吗？你杀吧，没有人会拦你。］
［你不就来拦我了吗，为了叛徒的命，三更半夜不睡觉，来我这里……］
对方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他不再继续。
［刚才的表情是悲伤，现在的表情是不满，你的表情还真是丰富。］
［悲伤是因为谁？不满又是因为谁？］
［我怎会知道。］
［你闭上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听你的，我闭上嘴。］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回打破沉默的人是对方。
［林，林……喂！我正在跟你说话呢。］
对方又敲了一下桌子。
［我正在闭嘴呢。］
对方听了他这句话，不仅不生气，还笑出了声。
他对此很不理解。
［那你怎么还开口了？］
［大小姐跟我说话，我不敢不答。］
［算你识相，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杀光他们吗？］
［因为你心地善良。］
［才不是，对我来说，他们的命可有可无。］
［那你为什么……］
［我不让你杀光他们，其实是为了你，杀人会让心变残忍，你再这样不留活口，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嗜杀的魔头，如果你变成那样，我会很难过，饶恕不需要死的人吧，这对你没有坏处。］
他点了点头。
［有人在敲门，看来你应该出发了。］
对方这样说，不过他没有听到敲门声。
［是的，该出发了。］
他这样说，然后他起身把刀悬挂在腰部后侧，佩戴面具。
［你这个样子挺好看的，像是一个冷酷的大侠。］
［我不觉得。］
［林，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对方脸上的白雾逐渐散去，他慢慢可以看清对方的真容。
他想叫对方，但他张不开嘴。
对方露出了笑容，他却流出了眼泪。
他在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以后，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
这悲痛来得太突然，来得太强烈，他根本承受不住。
［等你回来，我送你一件新衣服。］
他想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一样；他想做些什么，可他根本动不了，他的身体不听他的命令。
对方消失了，不是离开了，而是消失了，像是烟雾一样消失。
烛火也在对方消失的同时熄灭，这里再次被黑暗笼罩。
他感到恐惧，心脏狂跳，身体开始发麻，他试着移动，可他动不了，他的身体似乎不是他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小……姐……”
他开了口，和刚才不同，这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与此同时，他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冲到门边，然后用力打开门。
他以为门外是庭院，或者是回廊，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不是因为门外什么都没有，而是因为门外是更加漆黑的黑暗。
“啊啊……”
他大声哭泣，他不想这样，可是他心痛如刀割。
“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师兄！”
他听到了声音。
“师兄！师兄！快点醒过来！”
林平泽睁开了黑色的眼睛，泪水从眼眶流下。
他正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桌上燃烧的蜡烛为小屋带来光亮，他能听到屋外大风吹打树叶的声音。
“师……妹……”
他看见了江碧月，不安的心慢慢平静。
“师兄……呜呜……”
坐在床边圆凳上的江碧月已经泪流满面。
“师妹……别……哭……”
林平泽发出了声音，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他想，这应该是自己有段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
［我昏迷多久了？］
他看着哭泣的江碧月，想要抬起手为她擦去泪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她紧紧攥住。
［师妹的手好凉。］
“别哭了……师妹……”
“我没想哭……只是你一哭，我也跟着哭了……”
江碧月用袖子擦去林平泽脸上的泪水，也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原来我也……哭了……师妹，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一个人，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啊，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反正不是好梦。”
“也许……是好梦。”
“如果是好梦，你就不会大喊大叫了，更不会流泪，再说，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都只是梦而已，不要在意。”
江碧月给林平泽诊脉，确定林平泽的身体已无大碍，然而精神方面……有待观察。
“我能安全的躺在这里，说明我们和雄铁帮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吧。”
“是的，已经结束了，我们赢了。”
“这是当然的……我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没事，具体情况是怎样？”
“……在你昏迷以后，君妙仙就离开了，没有了帮主的雄铁帮弟子也很快撤退，在这以后，师父和敖师姐还有宁师妹一起回来，师父和敖师姐去追杀那些撤退的雄铁帮弟子，不过没有追到……”
江碧月对林平泽说了好多。
比如林平泽打晕的那些人被愤怒的玲珑杀死；比如忘忧谷里的尸体被敖家人清理出去，然后集中焚烧；比如宁玉因放出君妙仙而被玲珑惩罚面壁思过一年，敖素素求情，改为面壁思过一个月……
“不过宁师妹最终只面壁了十天，然后就被师父放出来了。”
“敖师姐又求情了吧。”
“不，师父说君妙仙能够逃出来并不是宁师妹的错，师父说这是她自己的错，如果早把君妙仙杀了，君妙仙也就不会有逃出来的可能。”
“……这样啊。”
“对了，伯母来过。”
江碧月说的人是林平泽的母亲。
“我母亲来过了？”
“对，师父写信把你的情况通知给了伯母，伯母来看你，而且伯母还告诉我们雄铁帮的位置。”
林平泽感到奇怪，魔教三大派的宗门所在地非常隐蔽，正道之人查找不到，他想母亲是怎么知道雄铁帮的位置的。
“我母亲是怎么知道雄铁帮在哪里的？”
“伯母说她抓到了周宝灵，从周宝灵口中得知的。”
“周宝灵应该不会说。”
“伯母拷问了她，这才从她口中知道了雄铁帮的位置。”
“周宝灵可能在说谎。”
“不，周宝灵说的是真的，师父和敖师姐，还有伯母，还有敖家七百人和伯母带来的三百人，一共一千零三人去了周宝灵说出的地点，雄铁帮果然在那里，师父等人消灭了雄铁帮，如今，魔教三大派已经变成魔教两大派。”
林平泽听到雄铁帮被灭，心中无悲无喜，只是有点惊讶，雄铁帮毕竟是魔教三大派之一，就这样被灭了，感觉有点不真实。
“我母亲应该已经把周宝灵杀了吧。”
“没有杀成，骆雁救走了周宝灵。”
“原来如此。”
“你好像松了一口气？”
“没有。”
林平泽在江碧月怀疑的目光中坐起，活动脖子和手臂。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五根手指按照他的心意伸直或者弯曲。
“怎么了？”
“嗯……我记得我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疤，现在却没有了。”
“你一定是记错了。”
“是吗？”
“绝对是，你一定是昏迷太久，导致记忆出现了差错。”
“我昏迷多久了？”
江碧月没有直接回答林平泽，她问林平泽记不记得雄铁帮是在哪一天进攻忘忧谷的。
“我记得是我带小玉去奉兵阁挑选兵器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
“是的，是七月二十日，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
“真的假的？”
“假的。”
“吓我一跳……真的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你好好说话。”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师兄，你已经昏迷五个月了。”
江碧月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
林平泽不信。
“你看看你穿的衣服，再看看你盖的被子，你被子里还有暖阳玉呢。”
“真的……”
林平泽穿的是厚衣，盖的是棉被，被子里还有只要注入法力就能散发热量的暖阳玉。
“我从夏天昏迷到了冬天……怎么可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江碧月听了林平泽最后一句话，顿时不悦，她狠狠掐了一下林平泽的手臂，林平泽痛的大叫一声。
“为什么掐我？”
“帮你分清楚现实和梦境。”
“那也不用掐这么狠吧。”
林平泽揉着手臂，随后掀开棉被。
他知道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是别人给换的，他身上的血迹也是别人给擦掉的。
换上新衣服就要脱掉旧衣服，脱掉旧衣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掉血迹……
他不想知道是谁帮了他这个忙，因为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很尴尬……所以他不想知道。
“你要干什么？要喝水吗？”
“嗯。”
林平泽的确想喝水。
江碧月起身去倒水，然后把水杯递给林平泽。
“谢谢师妹……”
林平泽喝完一杯，仍是口渴，江碧月这回把水壶拿来了，林平泽连喝五杯。
“喝好了就躺下休息。”
“不，我都躺了好久了，想下地走一走，而且我的肚子也饿了，想去吃点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去饭堂，我给你做饭吃。”
“不麻烦师妹了，我自己也会做饭。”
“你要是真的不想麻烦我，以后就别昏迷。”
“……是。”
江碧月去给林平泽拿衣服。
“我自己来。”
“你坐在那里等我就行。”
林平泽身上穿的是里衣，江碧月打开他的衣柜给他拿外衣，他衣柜里的灰色衣服都是薄的，他现在穿的里衣其实也算是薄的，毕竟真的不厚。
对于林平泽这种法力深厚的修士来说，在冬天穿单薄的衣服是不会感觉冷的，修士的身体要比百姓的身体好很多。
不过睡觉时还是需要盖棉被的，不然有可能会着凉。
很多爱美的女修士依旧会在寒冷的冬天里穿薄薄的裙子，这早已成了正常现象。
林平泽的师父和师姐也不会在冬天特意穿上厚衣，林平泽的师妹会。
江碧月非常怕冷，她现在穿的不是薄薄的白色百褶长裙，而是加厚的白色棉衣，脚上的长靴也换成了棉靴。
“师妹，谢谢你照顾我。”
林平泽突然说出口的话让江碧月愣了一下，然后……
“没什么。”
江碧月随意说道，她把衣服和鞋袜给了林平泽。
林平泽把外衣穿在身上，然后穿上鞋袜，接着绑起头发，把枕边的半圆形的白色玉佩系在腰部右侧，随后站在地上，转动几下身体。
他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
“感觉怎么样？”
“很好，快去饭堂吧，我快要饿死了。”
林平泽催促。
江碧月突然抓住林平泽的双肩，她的表情非常严肃。
“师兄，别说‘死’这个字，我不喜欢听。”
“……好……好的。”
江碧月先走出屋子，林平泽站在屋内不动。
“师兄？”
“啊……没事，我没事……外面很黑吗？”
“就算很黑，你也可以看清吧，毕竟你的眼睛很特别……有什么问题吗？”
忘忧谷的众人都知道林平泽的眼睛很特殊，能夜视，能透视，宁玉原本不相信林平泽的眼睛有这种能力，进行了测试以后，不得不信。
除了忘忧谷的众人，林平泽的母亲、哥哥和妹妹也知道林平泽双眼的特殊能力。
“没有问题……”
林平泽走出屋子，他没忘记关上屋门。
他看见了暗淡的月亮和暗淡的星星，还看见了地上的雪。
“是雪啊。”
林平泽深吸一口气。
“前天下的雪。”
两人沿着石板小路到了饭堂，林平泽把饭堂里的蜡烛都点燃，江碧月去灶台做饭，林平泽想要展示一下厨艺，结果被江碧月推到椅子上坐下。
“我来做饭，你坐在这里。”
“随便做点就好，就炒几个鸡蛋吧。”
“好。”
结果江碧月做了三荤一素一汤，还有一大盆米饭。
“太丰盛了。”
林平泽吃了好多，江碧月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师妹，你也吃一些啊。”
“我不饿。”
江碧月边说边摇头。
林平泽吃饱以后，江碧月把剩饭剩菜放入柜中，林平泽去清洗碗筷。
两人收拾完毕，坐回椅子上。
谁都没有说话，饭堂里静悄悄的。
“师妹……”
林平泽刚说了两个字，然后就打了一个嗝。
江碧月轻轻地笑了笑。
“师兄，看来你吃得很饱啊，都打嗝了。”
“是啊，哈哈……嗝。”
林平泽喝了几口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先前大师姐……”
“君妙仙！她是君妙仙，不是大师姐。”
江碧月憎恨君妙仙。
“……是的，君妙仙……”
林平泽感受到江碧月的憎恨，所以改了口。
“你提她做什么？”
“我真正想说的是先前大师姐……君妙仙……出现的时候，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大师姐……君……”
“你想叫她什么就叫什么，改来改去的多麻烦。”
“谢谢师妹。”
“这有什么好谢的。”
“当然要谢。”
林平泽的笑容让江碧月哼了一声。
“师妹，你和大师姐接触的不多，所以你不了解大师姐。”
“你很了解？”
“大师姐是非常温柔的人，知书达礼，扶危济困，从不杀人，即使是敌人，她也不杀。”
“说是这样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在你拜入忘忧谷之前，我经常和大师姐外出，见过很多次大师姐饶恕魔教妖人的场面，我问大师姐为什么不杀人，大师姐说人命宝贵，万不可杀……我还是不愿相信，如此善良的大师姐会走火入魔，变成危险人物。”
“事实就是如此，就算你不信，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是啊。”
“还有，饶恕魔教妖人这种行为，我觉得挺愚蠢的。”
林平泽不认同江碧月的话。
“人饶人并不愚蠢，人杀人才叫愚蠢。”
“但是有些人非死不可。”
林平泽不说话。
“你说呢？”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想跟我说君妙仙有多么好，那我劝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真正想说的是对不起。”
“你对谁说？”
“对你说。”
江碧月当然会疑惑。
“大师姐杀了周雄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当时的我没想明白，我现在明白了，从不杀人的大师姐杀了人，这当然不对劲了，察觉到危险的你带我走，我却对你发了怒，而且还攻击你，对不起。”
“师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江碧月不在意林平泽对她造成的伤害。
“而且，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我在君妙仙出现之前就把君妙仙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你，也许事情不会这么糟。”
江碧月心情低落。
“不不不！错在我，不在你。”
林平泽刻意提高声音，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他也的确认为自己不对，希望江碧月心情变好，至少别这么低落。
“师兄，别再提了，好吗？”
“好，不提了。”
林平泽的脑袋突然痛了一下，但只是痛了一下，很快就不痛了，然而就是因为痛了这一下，让林平泽想起了什么……
“师兄，要喝水吗？”
江碧月这句话让林平泽彻底忘记了自己想起的是什么。
“不，我刚才喝了好多水，还喝了一碗汤，现在一点也不渴。”
“好吧。”
江碧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林平泽觉得自己对江碧月做了一件不能被原谅的坏事，他觉得自己对李睿英和夏远秋也做了相同的坏事，但具体做了什么，他想不起来。
他想，自己没有相关的记忆，就说明自己没有对她们做过坏事，他不再去想。
“师兄，要去天上散散步吗？”
林平泽当然会同意。
在这个寂静的黑暗中，有人轻声叫他。
他看向屋门。
［是的，我在这里。］
他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从声音上也判断不出对方的身份，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叫的人是他。
可是他还是开口了，而且是脱口而出。
屋门被打开的声音十分清晰的响起，接着是屋门被关闭的声音。
他看不见，但他确定对方已经走进属于他的空间。
然后，烛光亮起。
对方把点燃的蜡烛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他可以看见对方了，但他看不真切。
有一层犹如薄纱一般的白雾遮住了对方的脸，他的视线无法完全穿透白雾。
［我以为你已经出发了。］
要去哪里？
他想这样问，可是他没有问，就像他没有问对方的身份一样，他对这一切感到很奇怪，同时又觉得这一切很理所当然。
［还没有呢，不过也快了。］
他依旧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种让他自己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这种事情你可以交给别人去做，你不需要亲自去。］
［还是我亲自去比较好，难道说你有事情需要我去办？］
［不。］
对方摇了摇头。
［你会杀光他们吗？］
［这是当然的，他们背叛了我们，不杀光他们，会有人跟着背叛。］
［也许不必杀光他们，只杀带头者，放掉其他人。］
［不，一个也不能放，放走一个，别人就会认为背叛我们也不会死，不能让别人有这种想法。］
他语气坚定，对方则是轻轻叹气。
［你怎么露出了这种表情？］
他到现在仍是看不清对方的脸，自然也就看不出对方脸上的表情，他会这样说完全是因为他的嘴巴不受他的控制。
［我是什么表情？］
［悲伤。］
［你说悲伤？我想你一定是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你脸上的表情确实是悲伤，怎么回事？谁惹你伤心了？］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其实并不由他，他只是这次对话的旁观者。
这是梦吗？
如果是，他希望自己能立刻清醒，因为他开始感到压抑，身体像是被两块巨石夹住，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逃离这里，但他动弹不得。
［难道你忘记我是大小姐了吗？没有人敢惹我伤心。］
［可是……］
［没有可是，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然后，他和对方陷入沉默。
［我知道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先开口的人是他。
［你知道什么了？］
［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只杀带头者，放掉其他人。］
［怎么改主意了？你不是要杀光他们吗？你杀吧，没有人会拦你。］
［你不就来拦我了吗，为了叛徒的命，三更半夜不睡觉，来我这里……］
对方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他不再继续。
［刚才的表情是悲伤，现在的表情是不满，你的表情还真是丰富。］
［悲伤是因为谁？不满又是因为谁？］
［我怎会知道。］
［你闭上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听你的，我闭上嘴。］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回打破沉默的人是对方。
［林，林……喂！我正在跟你说话呢。］
对方又敲了一下桌子。
［我正在闭嘴呢。］
对方听了他这句话，不仅不生气，还笑出了声。
他对此很不理解。
［那你怎么还开口了？］
［大小姐跟我说话，我不敢不答。］
［算你识相，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杀光他们吗？］
［因为你心地善良。］
［才不是，对我来说，他们的命可有可无。］
［那你为什么……］
［我不让你杀光他们，其实是为了你，杀人会让心变残忍，你再这样不留活口，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嗜杀的魔头，如果你变成那样，我会很难过，饶恕不需要死的人吧，这对你没有坏处。］
他点了点头。
［有人在敲门，看来你应该出发了。］
对方这样说，不过他没有听到敲门声。
［是的，该出发了。］
他这样说，然后他起身把刀悬挂在腰部后侧，佩戴面具。
［你这个样子挺好看的，像是一个冷酷的大侠。］
［我不觉得。］
［林，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对方脸上的白雾逐渐散去，他慢慢可以看清对方的真容。
他想叫对方，但他张不开嘴。
对方露出了笑容，他却流出了眼泪。
他在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以后，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
这悲痛来得太突然，来得太强烈，他根本承受不住。
［等你回来，我送你一件新衣服。］
他想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一样；他想做些什么，可他根本动不了，他的身体不听他的命令。
对方消失了，不是离开了，而是消失了，像是烟雾一样消失。
烛火也在对方消失的同时熄灭，这里再次被黑暗笼罩。
他感到恐惧，心脏狂跳，身体开始发麻，他试着移动，可他动不了，他的身体似乎不是他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小……姐……”
他开了口，和刚才不同，这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与此同时，他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冲到门边，然后用力打开门。
他以为门外是庭院，或者是回廊，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不是因为门外什么都没有，而是因为门外是更加漆黑的黑暗。
“啊啊……”
他大声哭泣，他不想这样，可是他心痛如刀割。
“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师兄！”
他听到了声音。
“师兄！师兄！快点醒过来！”
林平泽睁开了黑色的眼睛，泪水从眼眶流下。
他正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桌上燃烧的蜡烛为小屋带来光亮，他能听到屋外大风吹打树叶的声音。
“师……妹……”
他看见了江碧月，不安的心慢慢平静。
“师兄……呜呜……”
坐在床边圆凳上的江碧月已经泪流满面。
“师妹……别……哭……”
林平泽发出了声音，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他想，这应该是自己有段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
［我昏迷多久了？］
他看着哭泣的江碧月，想要抬起手为她擦去泪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她紧紧攥住。
［师妹的手好凉。］
“别哭了……师妹……”
“我没想哭……只是你一哭，我也跟着哭了……”
江碧月用袖子擦去林平泽脸上的泪水，也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原来我也……哭了……师妹，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一个人，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啊，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反正不是好梦。”
“也许……是好梦。”
“如果是好梦，你就不会大喊大叫了，更不会流泪，再说，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都只是梦而已，不要在意。”
江碧月给林平泽诊脉，确定林平泽的身体已无大碍，然而精神方面……有待观察。
“我能安全的躺在这里，说明我们和雄铁帮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吧。”
“是的，已经结束了，我们赢了。”
“这是当然的……我是不是说过这句话……没事，具体情况是怎样？”
“……在你昏迷以后，君妙仙就离开了，没有了帮主的雄铁帮弟子也很快撤退，在这以后，师父和敖师姐还有宁师妹一起回来，师父和敖师姐去追杀那些撤退的雄铁帮弟子，不过没有追到……”
江碧月对林平泽说了好多。
比如林平泽打晕的那些人被愤怒的玲珑杀死；比如忘忧谷里的尸体被敖家人清理出去，然后集中焚烧；比如宁玉因放出君妙仙而被玲珑惩罚面壁思过一年，敖素素求情，改为面壁思过一个月……
“不过宁师妹最终只面壁了十天，然后就被师父放出来了。”
“敖师姐又求情了吧。”
“不，师父说君妙仙能够逃出来并不是宁师妹的错，师父说这是她自己的错，如果早把君妙仙杀了，君妙仙也就不会有逃出来的可能。”
“……这样啊。”
“对了，伯母来过。”
江碧月说的人是林平泽的母亲。
“我母亲来过了？”
“对，师父写信把你的情况通知给了伯母，伯母来看你，而且伯母还告诉我们雄铁帮的位置。”
林平泽感到奇怪，魔教三大派的宗门所在地非常隐蔽，正道之人查找不到，他想母亲是怎么知道雄铁帮的位置的。
“我母亲是怎么知道雄铁帮在哪里的？”
“伯母说她抓到了周宝灵，从周宝灵口中得知的。”
“周宝灵应该不会说。”
“伯母拷问了她，这才从她口中知道了雄铁帮的位置。”
“周宝灵可能在说谎。”
“不，周宝灵说的是真的，师父和敖师姐，还有伯母，还有敖家七百人和伯母带来的三百人，一共一千零三人去了周宝灵说出的地点，雄铁帮果然在那里，师父等人消灭了雄铁帮，如今，魔教三大派已经变成魔教两大派。”
林平泽听到雄铁帮被灭，心中无悲无喜，只是有点惊讶，雄铁帮毕竟是魔教三大派之一，就这样被灭了，感觉有点不真实。
“我母亲应该已经把周宝灵杀了吧。”
“没有杀成，骆雁救走了周宝灵。”
“原来如此。”
“你好像松了一口气？”
“没有。”
林平泽在江碧月怀疑的目光中坐起，活动脖子和手臂。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五根手指按照他的心意伸直或者弯曲。
“怎么了？”
“嗯……我记得我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疤，现在却没有了。”
“你一定是记错了。”
“是吗？”
“绝对是，你一定是昏迷太久，导致记忆出现了差错。”
“我昏迷多久了？”
江碧月没有直接回答林平泽，她问林平泽记不记得雄铁帮是在哪一天进攻忘忧谷的。
“我记得是我带小玉去奉兵阁挑选兵器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
“是的，是七月二十日，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
“真的假的？”
“假的。”
“吓我一跳……真的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你好好说话。”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师兄，你已经昏迷五个月了。”
江碧月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
林平泽不信。
“你看看你穿的衣服，再看看你盖的被子，你被子里还有暖阳玉呢。”
“真的……”
林平泽穿的是厚衣，盖的是棉被，被子里还有只要注入法力就能散发热量的暖阳玉。
“我从夏天昏迷到了冬天……怎么可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江碧月听了林平泽最后一句话，顿时不悦，她狠狠掐了一下林平泽的手臂，林平泽痛的大叫一声。
“为什么掐我？”
“帮你分清楚现实和梦境。”
“那也不用掐这么狠吧。”
林平泽揉着手臂，随后掀开棉被。
他知道自己身上这件衣服是别人给换的，他身上的血迹也是别人给擦掉的。
换上新衣服就要脱掉旧衣服，脱掉旧衣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掉血迹……
他不想知道是谁帮了他这个忙，因为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很尴尬……所以他不想知道。
“你要干什么？要喝水吗？”
“嗯。”
林平泽的确想喝水。
江碧月起身去倒水，然后把水杯递给林平泽。
“谢谢师妹……”
林平泽喝完一杯，仍是口渴，江碧月这回把水壶拿来了，林平泽连喝五杯。
“喝好了就躺下休息。”
“不，我都躺了好久了，想下地走一走，而且我的肚子也饿了，想去吃点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去饭堂，我给你做饭吃。”
“不麻烦师妹了，我自己也会做饭。”
“你要是真的不想麻烦我，以后就别昏迷。”
“……是。”
江碧月去给林平泽拿衣服。
“我自己来。”
“你坐在那里等我就行。”
林平泽身上穿的是里衣，江碧月打开他的衣柜给他拿外衣，他衣柜里的灰色衣服都是薄的，他现在穿的里衣其实也算是薄的，毕竟真的不厚。
对于林平泽这种法力深厚的修士来说，在冬天穿单薄的衣服是不会感觉冷的，修士的身体要比百姓的身体好很多。
不过睡觉时还是需要盖棉被的，不然有可能会着凉。
很多爱美的女修士依旧会在寒冷的冬天里穿薄薄的裙子，这早已成了正常现象。
林平泽的师父和师姐也不会在冬天特意穿上厚衣，林平泽的师妹会。
江碧月非常怕冷，她现在穿的不是薄薄的白色百褶长裙，而是加厚的白色棉衣，脚上的长靴也换成了棉靴。
“师妹，谢谢你照顾我。”
林平泽突然说出口的话让江碧月愣了一下，然后……
“没什么。”
江碧月随意说道，她把衣服和鞋袜给了林平泽。
林平泽把外衣穿在身上，然后穿上鞋袜，接着绑起头发，把枕边的半圆形的白色玉佩系在腰部右侧，随后站在地上，转动几下身体。
他的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
“感觉怎么样？”
“很好，快去饭堂吧，我快要饿死了。”
林平泽催促。
江碧月突然抓住林平泽的双肩，她的表情非常严肃。
“师兄，别说‘死’这个字，我不喜欢听。”
“……好……好的。”
江碧月先走出屋子，林平泽站在屋内不动。
“师兄？”
“啊……没事，我没事……外面很黑吗？”
“就算很黑，你也可以看清吧，毕竟你的眼睛很特别……有什么问题吗？”
忘忧谷的众人都知道林平泽的眼睛很特殊，能夜视，能透视，宁玉原本不相信林平泽的眼睛有这种能力，进行了测试以后，不得不信。
除了忘忧谷的众人，林平泽的母亲、哥哥和妹妹也知道林平泽双眼的特殊能力。
“没有问题……”
林平泽走出屋子，他没忘记关上屋门。
他看见了暗淡的月亮和暗淡的星星，还看见了地上的雪。
“是雪啊。”
林平泽深吸一口气。
“前天下的雪。”
两人沿着石板小路到了饭堂，林平泽把饭堂里的蜡烛都点燃，江碧月去灶台做饭，林平泽想要展示一下厨艺，结果被江碧月推到椅子上坐下。
“我来做饭，你坐在这里。”
“随便做点就好，就炒几个鸡蛋吧。”
“好。”
结果江碧月做了三荤一素一汤，还有一大盆米饭。
“太丰盛了。”
林平泽吃了好多，江碧月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师妹，你也吃一些啊。”
“我不饿。”
江碧月边说边摇头。
林平泽吃饱以后，江碧月把剩饭剩菜放入柜中，林平泽去清洗碗筷。
两人收拾完毕，坐回椅子上。
谁都没有说话，饭堂里静悄悄的。
“师妹……”
林平泽刚说了两个字，然后就打了一个嗝。
江碧月轻轻地笑了笑。
“师兄，看来你吃得很饱啊，都打嗝了。”
“是啊，哈哈……嗝。”
林平泽喝了几口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先前大师姐……”
“君妙仙！她是君妙仙，不是大师姐。”
江碧月憎恨君妙仙。
“……是的，君妙仙……”
林平泽感受到江碧月的憎恨，所以改了口。
“你提她做什么？”
“我真正想说的是先前大师姐……君妙仙……出现的时候，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大师姐……君……”
“你想叫她什么就叫什么，改来改去的多麻烦。”
“谢谢师妹。”
“这有什么好谢的。”
“当然要谢。”
林平泽的笑容让江碧月哼了一声。
“师妹，你和大师姐接触的不多，所以你不了解大师姐。”
“你很了解？”
“大师姐是非常温柔的人，知书达礼，扶危济困，从不杀人，即使是敌人，她也不杀。”
“说是这样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在你拜入忘忧谷之前，我经常和大师姐外出，见过很多次大师姐饶恕魔教妖人的场面，我问大师姐为什么不杀人，大师姐说人命宝贵，万不可杀……我还是不愿相信，如此善良的大师姐会走火入魔，变成危险人物。”
“事实就是如此，就算你不信，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是啊。”
“还有，饶恕魔教妖人这种行为，我觉得挺愚蠢的。”
林平泽不认同江碧月的话。
“人饶人并不愚蠢，人杀人才叫愚蠢。”
“但是有些人非死不可。”
林平泽不说话。
“你说呢？”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你想跟我说君妙仙有多么好，那我劝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真正想说的是对不起。”
“你对谁说？”
“对你说。”
江碧月当然会疑惑。
“大师姐杀了周雄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当时的我没想明白，我现在明白了，从不杀人的大师姐杀了人，这当然不对劲了，察觉到危险的你带我走，我却对你发了怒，而且还攻击你，对不起。”
“师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江碧月不在意林平泽对她造成的伤害。
“而且，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我在君妙仙出现之前就把君妙仙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你，也许事情不会这么糟。”
江碧月心情低落。
“不不不！错在我，不在你。”
林平泽刻意提高声音，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他也的确认为自己不对，希望江碧月心情变好，至少别这么低落。
“师兄，别再提了，好吗？”
“好，不提了。”
林平泽的脑袋突然痛了一下，但只是痛了一下，很快就不痛了，然而就是因为痛了这一下，让林平泽想起了什么……
“师兄，要喝水吗？”
江碧月这句话让林平泽彻底忘记了自己想起的是什么。
“不，我刚才喝了好多水，还喝了一碗汤，现在一点也不渴。”
“好吧。”
江碧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林平泽觉得自己对江碧月做了一件不能被原谅的坏事，他觉得自己对李睿英和夏远秋也做了相同的坏事，但具体做了什么，他想不起来。
他想，自己没有相关的记忆，就说明自己没有对她们做过坏事，他不再去想。
“师兄，要去天上散散步吗？”
林平泽当然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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