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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玫瑰月饼

    月缺,然后月盈。又是一年中秋。

    提到中秋就不得不提月饼。

    苏式的月饼用的是酥皮,外皮以糖和粉面所制,有道是“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酥皮月饼的口感与广式差异很大,馅料常用豆沙、玫瑰、蔗糖、白果、火腿等。

    其中最特殊的,大概要数鲜肉月饼。出锅后需要趁热即食,放凉了或是回热过后,口感都会差很多。所以与其说是月饼,更像是小笼、生煎那样的点心。

    “这可是我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的。”碧君拿了一盒肉月饼,放到孙若涵的吧台前,得意洋洋道,“一起吃吧,还热着呢。”

    “想吃肉月饼的话,我也可以做啊,不用排队。”

    “那怎么一样?”

    孙若涵的厨艺当然不错,但这种习惯的口味,每年中秋前几日去买些肉月饼已经是一种习俗。

    暖呼呼的月饼,一口咬下,肉汤的汁水先一步闯入口中,硬脆的饼底带来异样结实和满足感,咀嚼着就是满口的肉香。每年一次的味道,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

    两人分着吃了几个肉月饼,这月饼看着不大,但因为内里都是结结实实的大肉,容易占肚,多吃几个晚饭怕也没胃口了。

    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五点,孙若涵从后厨拿了些月饼,都是他亲手烤制。又取了些红菱、石榴、清水——这是准备去祭月亮了。

    中秋祭月,这是困在冷清广寒宫中的嫦娥一年中少有能受些香火的日子,也是民间延续了几千年的习俗。

    搬了张小折叠桌到湖边,这里的视野开阔,是赏月的最佳地点。两人一起将贡品整齐排列,放到了桌上。此刻太阳还挂在半空尚未落下,但那刺眼的光芒已渐渐柔和。

    虽然是中秋,气温还是保持在三十度上下,依然有些偏高。南方的气候总是湿热,期待的降温多是要等到国庆以后,然后不出一个月就陷入了酷寒之中,所谓的一年四季,其实更多的只有两季,春和秋显得格外宝贵。

    这时,孙若涵的余光看到了湖边长凳上的身影,他转头看去,果然是昨天一起看日落的那个老人。

    “怎么了,认识的人吗?”见孙若涵盯着老人看,碧君问道。

    “不,只是昨天恰好也遇见这老人坐在这里看日落,有些惊讶而已。”

    “诶?每天都来看日落啊。”

    不过也是,湖滨的日落绚丽的让人失神,就像一天之中所有的色彩都绽放在这一刻,引人遐思。仿佛是真实中不存在的幻影一样。

    “鲜红的夕阳,天空都会染成血色。”

    “好吓人的说法。”

    “吓人?不是很温暖吗,血色是生命的颜色。”

    生命的颜色——碧君回味着这句话。红色让人感到激情、热血,但她依然觉得夕阳的红带着孤寂,仿佛是燃尽了生命最后的色彩,只剩遗憾的余晖。

    老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远方。

    雪白的湖鸟略过水面,远处的天空就像油画一样,大地、湖面,映衬地那坐在长椅上老人的身影格外的孤单。

    与其说是欣赏夕阳,更不如说整个人都化入这画中,在这中秋团圆夜的前夕,让人竟生出了不忍。

    碧君一时有些冲动,她也不知自己的举动是否合适,只是没有多想,脚步已经走到了老人的身前。

    “爷爷,我请你吃块月饼。”

    突兀的举动和突兀的话,不但老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就连碧君自己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她只是看着老人孤单的样子,鬼使神差的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清醒过来才觉得尴尬。近看着,老人已经是耄耋的年纪,脸上的皮肤因为松弛有些耷拉,却并不显得惫懒,神色反而很有些精神。

    “对不起,我只是……”

    “是我该道歉,人老了,反应不过来。谢谢你呀。”老人笑着道,接过了月饼,“这什么馅的?”

    “啊,这个是……”碧君心虚的眼神飘向孙若涵,她也不知道什么馅的,刚刚是随手拿的。

    孙若涵暗笑,走上前接话道,“是玫瑰馅的,自己家做的,挺甜的,您尝尝。”

    “甜的好,甜的好。家里人总不让我多吃甜的,我啊就好这口。”

    “您是身体不适合吃糖吗?那还是换一个”碧君连忙道,若是老人有糖尿病什么的,吃了糖可就害人了。

    “都这把年纪了,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哪里计较这些。”老人说着咬了一口月饼,“真甜!”

    玫瑰的味道,春天采摘的鲜花,经过酿制更显独特的风味。

    春天的花香,真是怀念的味道。

    初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这个,大概会让人耻笑为老不尊。但是,他没办法忘记啊。

    一转眼已经七十多年,明明是近乎一辈子的时间,早该忘记的事情,却清晰的就像是昨天。走马灯、回光返照,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吧?曾经做过的事,曾经说过的话,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一件一件的都保留在那里,从不曾消失。

    原来,老天爷真的不会放过任何人。

    【老子的初恋嫁给了别人,所以从老家跑出来啦。】

    这是年轻时的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十八、九岁从老家走了七百多里路,跑来了姑苏城,每当别人问起离家的原因,他就这般回答,也成了左邻右舍嘴里的笑话。

    许久,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一轮玉盘高挂天空。在老人的视线中,那对年轻的恋人,正在不远处摆弄着贡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千年前李太白的诗歌,大概是对月亮最美的写照。千年来,无论大地沧海桑田,月亮始终高挂在那里,皎洁如一。

    “阿爸,该回去了,家里都等你吃团圆饭呢。”一个中年女子推着空轮椅走了过来。

    “是阿囡啊。”

    听到自己多年没被唤过的小名,女子微微一滞,才“誒”地答应了一声。

    “团圆节,是该回去啦。”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被女子扶着坐上了轮椅。

    “推我到那边去一下。”老人指着那正在祭拜月亮的年轻恋人。

    女子不明所以,依照老人所言推着老人推到了贡桌边不远处。此时碧君和孙若涵已经许过心愿,正在一旁聊着天,等待清香燃尽。

    “小姑娘,这个给你,是月饼的回礼。”老人从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块鹅蛋大小的粉红色的石头,递给了碧君。

    “阿爸,你怎么”

    老人阻止了女儿要说的话,他对碧君道:“只是石英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希望能祝福你们。”

    这是一枚蔷薇辉石,辉石确实只是普通矿石,算不上什么珍贵的宝石,但那绯红的色彩,哪怕在月光下也熠熠生辉,异常漂亮。碧君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石头,但是,希望你好好留着,算是老头子我的祝福吧。”

    “啊,好的。”老实说碧君有些懵,看着老人坐着轮椅渐渐走远。不明所以的和孙若涵对视了一眼。

    “阿爸,可是那块石头,这么多年来你不是总带在身上的吗?”推着轮椅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子不解道。

    “可是,我哪有脸带进棺材呢?”老人说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骗了自己一辈子,终归还是骗不过的呀。”

    “我对不起你妈,这奈何桥我要和阿娟一起走了。阿娟,她已经在桥上等了我七十年了。”

    女子停下了脚步,她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有些湿润,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周后

    太阳花园咖啡厅

    女子点了一杯咖啡,她的左手大臂上戴着黑绸的臂章。

    “老爷爷他……”

    “嗯,阿爸他五天前过世了。”女子低沉着声音道,“半年前查出了晚期,这个年纪做不了化疗,只能硬挨着,最近两个多月一直是受不了的痛,最后几天却走得很安详,也是解脱了。”

    “阿爸他这一辈子都很苦……”

    那是个战乱的年代,新中国尚未成立。

    天灾人祸,田里可怜稀疏的粮食填不了一家的肚子。男子作为一家的长男,只能去县城里打工。

    他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聘礼也好,嫁妆也好,贫苦人家的农人并没有太大的规矩,可是哪怕这样,男子也想打工换些钱。买点布匹,换点吃食,多多少少布置个婚礼,给未婚妻阿娟最基本的体面。

    男子一走就是一年,长工的辛苦不必言说。

    男子不知道,这一年中他的奶奶得了痨病。这原本和阿娟毫无关系,可是那个傻女孩却自认为已经是他的妻子,不顾劝阻去照顾病人。

    痨病,不过是肺结核,在现代只需挂点水,打几针就能治愈。但是在那个时代,这是烈性传染疾病,同时也是不治之症。

    没有意外的,女孩被传染了,同样患上了绝症,她甚至没能见到自己认定的男人的最后一面。

    “这些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还是阿爸被确诊后,老家过来探视的叔叔告诉我们。那一年,阿爸回家得知噩耗后一病不起,整整两个星期才醒。醒来后,他只记得阿娟出嫁了,嫁给了有钱人,去过好日子了。”

    “那一年他离开了老家,走了半个多月,徒步走了七百多里路,来到了这个城市。当时身上带着的,只有阿娟唯一留给她的那颗定情的辉石。他定居在了这里,几年后认识了阿妈。这么多年来,每当别人问起离家的理由,他都说他的初恋嫁给了有钱人,跟人跑了。”

    他真心希望自己能戴上那顶绿帽子,希望她真的跟人去过了好日子,所以别人的嘲笑声能够让他有片刻的安宁。只觉得她真的在某个城市,某个角落,慢慢变老,子孙满堂。也许哪一天,他们会在那陌生城市的某个拐角相遇,相视一笑,然后各自安好。

    这么多年来一直骗着别人,也骗着自己。但是,七十年的时间,谎言并不会随着时间变成真实,他骗了自己七十年,能做的,却只是将她在心里越刻越深。

    或许那不是爱,而是蚀骨铭心的愧疚。但是爱也好,愧也好,早已纠葛在一起无法区分。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谁的隐私不被回光返照。殉葬的花朵开合有度,菩提的果实奏响了空山。】

    逝去在美好花季的女子,和一生都在忏悔的老人。你在红尘之中早退,而我却在因果之间迟到。但这又何尝不让人羡慕?人之一生不过是一场旅途,赤条条而来,走的时候却带着一段情,一段牵挂,这就是一生的意义。

    在孙若涵的视角中,那颗辉石绽放着莹莹的光,那是‘思念’,一个老爷子凝聚了七十年的思念。

    就仿佛看到一位老人慢慢走过崎岖坎坷的思念之路,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