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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船宴(下)

    张继离开襄州冶游各地已半年有余。

    一路沿途多是民生凋弊,荒田闲置无人开垦,近几日,许多百姓都被征召上了战场。直到了这江南古城,总算见到了点人气。河道舟船络绎不绝,两岸民居炊烟袅袅,但这祥和之景却没有让他心中的结郁有所减缓。

    无论繁华盛景如何富贵,战火一起难免毁于一炬。而战火的硝烟,眼看着已经将这盛唐熏得伤痕累累,哪怕江南之地偏安一隅,暂未被战火波及,但若是这场战争持续下去,这里早晚难免战火的屠戮。

    节度使安禄山,谁也没想到,盛唐会因此人而被拖入泥潭。

    张继是两年前——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进士登科,却因为铨选未中,暂时未能安排官职,只得归乡候补以待朝廷安排。三年来,他数次离家游历天下,眼中的大唐却每况日下。

    经神龙革命,武周恢复大唐国号。官家登基之初励精图治,万邦来朝、四夷宾服,历记开元,盛世更逾太宗、高宗之时。然而这些年来,朝中前有奸相李林甫,排除异己、把持朝政,谏言官家滥用胡人为节度使。后有杨贵妃之兄杨国忠,接任相位后,公行贿赂、骄纵跋扈,朝堂早已是乌烟瘴气。

    长久以来百官多有怨言,官家却只顾与他的贵妃春寒共浴华清池,弃国家大事不顾。

    后宫干政本就是大忌,杨玉环深受官家宠溺,其兄无才无德却窃据宰相高位,任人唯亲、卖爵鬻官,不顾国家社稷。如此情形,与妲己、褒姒之时何异?

    内有奸臣当道,外有藩镇、节度使尾大不掉,如今终引出大祸。

    一个多月前,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的安禄山,率部下军队及罗、奚、契丹、室韦,共计军力二十万,打着“清君侧”、“奉密诏讨伐宰相杨国忠”的口号,在范阳起兵叛唐。

    唐国犹如病入膏肓的巨人,看似伟岸,却满身沉疴旧疾,早已千疮百孔。叛乱一起便成蔓延之势,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不但整个河北被叛军割据,连神都洛阳也沦陷了,战局一度糜烂。大唐江山风雨飘摇,他张继虽有一颗报国之心,又有恩科进士之实,可惜至今仍是白衣身,报国无门。

    夕阳西下,张继望着被染成一片鲜红的湖面,就似望着那流血的王朝——暗夜降至,这片天地,又将经历怎样的寒霜?

    他作为一个连铨选都未中的举人,又能为这个大唐做什么呢?无奈的叹了口气,在这寒霜时节,呼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待落日散尽最后一丝余晖,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船已停泊在了岸边,东家入了后舱去准备晚膳。

    张继是今日晌午在渡口上的船,这游船的渡资比寻常舟船贵了许多,不过供应早晚两餐,所以价钱也算公道。

    原本张继心中结郁难消,是无心这口舌之欲的。只是因为晌午上船已过了餐时,从昨夜到现在还颗粒未进,肚中难免饥饿。也就随着船上的一众船客,坐到了餐桌前。

    这船舱不算窄小,不过毕竟不是专用来宴客的画舫楼船。只用餐时临时在当中搭了个圆桌,一行人围坐一圈,虽算不上宽敞,也不至于拘谨。

    不多时,一盘凉菜上桌。

    澄黄色的松卷,看着竟分不清是米粉还是肉糜所制。早听闻江南菜肴别具一格,如今初见,果真有些不同,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同船的除了船家、伙计,共有船客六人围坐在桌前,同是船客,也没有身份的贵贱。不过能有闲钱坐上这船的也多是有些身家和修养,几人秉礼互相谦让一番,这才各自举箸取食。

    张继也随同捡起一筷松卷,入口却是一惊。不止是他,在座的食客均是露出诧异之色。

    原以为只是寻常凉菜,那松卷一入口,冲向味蕾的竟是极致的“鲜”字。张继游历多地,各路吃食算是见识广博,却也分辨不出这繁复的层次,只觉得极鲜之后,是淡淡的清甜,松软的口感,刚入口便化开了。

    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是尝所未尝。张继知道自己之前是想错了,这食材并非米粉,也不是肉糜,而是鱼,只有鱼才能有这样的鲜香之感。

    也确实如此,这道凉菜名叫“鲞松卷”,将鲜鱼剖开洗净后晒干,就可称之为“鲞”,取晒干后的鲞肉制成肉松,就是这道菜的原材料。这是太湖船菜的经典开桌凉菜之一,不过此菜创于晚清之时,在座之人当然是闻所未闻。

    鲞鱼的鲜味刺激了味蕾,本就是开胃小碟。六个人各自拣了两筷,盘子就空了,让人不由意犹未尽。就算是之前心事重重的张继,此刻也将心中愁虑放在了一边,只觉得肚中饥感更盛了。

    但随之而来的第二道是呛虾,依然是凉菜。

    “东家,今日这吃食,滋味是不错,可尽是凉菜的,也不顶饿啊。”说话的是个绸缎生意的富商。

    孙若涵正在料理第三道凉菜,闻言笑着说到:“这姑苏的船宴本就有定制,中餐和晚餐各有不同。若是午餐时,为八冷盘、四热炒、六小碗、四分四面两道点心。而晚餐则是四冷盘、六热炒、四大碗。”

    “有这说法?”

    不但船客未曾听闻,就是船上的伙计也是如此。

    当然没有。

    这姑苏的船菜虽是自古就有,特别是京杭大运河开通后,历朝历代都有文人冶游至此。山塘缓渡、石湖放棹、胥江扣舷、太湖暂泊,但船菜作为独特的一个菜系成形要到明、清时期,至于规规矩矩称上宴席的,要到民国最鼎盛时才有了这些完善的规制。

    这个时代孙若涵虽然还未及了解,但看船上诸人的穿着谈吐,定然不是民国,大概也不是明清,要更早一些。不过既然做到了船宴,各种鲜鱼食材都是不缺,孙若涵也不妨一展身手。

    “可是东家,前几日船上的吃食可不是这些。”那富商又问到。

    “今日泊在姑苏城外,且是除夕,才给众位做一做这船宴,要是顿顿如此,各位的船资可远远不足。”也不用孙若涵解释,伙计已经抢先说到。

    原本每日船餐,煮个鱼,弄点米饭,也就对付了。这四冷盘、六热炒、四大碗的,听着耗费就不便宜,相比起本就随心所欲的孙若涵,这真正靠船资讨生活的伙计和船夫才觉得肉痛。只是既然是东家的决定,他们也没有置喙的道理,只希望东家这趟船别克扣了自己的那份工钱。

    伙计这么一说,船客们才恍然,而孙若涵这才知道,今天竟然是除夕!

    他做的这一顿,竟然是年夜饭?呵,赶巧不巧,以船宴做年月饭也不算亏待,事实上自民国时,太湖沿岸的一些居民时而会去船上定一桌,或是尾牙,或是年饭,以作一年对工人、对家人、对自己的犒赏。这样的风俗至抗战时才因花船的匿迹而消失。

    而新世纪以来,因为船上污水直接排放会污染太湖水,被政府下令禁止在船上举办船宴,特别是蓝藻事件后,国务院正式出台管理条例,以光福镇为代表的太湖船菜本是姑苏城的一张名片,如今也成了绝响。

    唯有一些姑苏的餐厅,在大厅里布置个花草桥廊,石雕些凉亭、船舱,假假的弄个‘船菜’以作缅怀了。但那些菜,早已不是真正的船宴菜。

    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在这姑苏城外的河道中再置一桌船宴,世间奇妙莫过于此。只这一份感悟,就让孙若涵感念这份‘思念’的神奇。

    “诸位,这船宴算是除夕相聚有缘,我请大家,不记作船资。不过,孙某也有不情之请,我这船上的伙计和艄公都是辛苦了一年,可否让他们一同入席?也算是今年的尾牙宴。”

    既然是东家相请,有道是客随主便,船客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都应声同意了,挤了挤空出了两个位置。只是伙计和艄公有些意外。

    “东家,你这是……”

    “幸得你们两人一年辛苦,孙某才得以在这水上讨生活,这除夕夜也归不得家,是孙某亏欠二位。今日一应花销算孙某账上,但愿明年两位身体安康、财源滚滚。”

    听了这话,伙计和艄公对视一笑,道了声:承东家福。也不拒绝了。这尾牙宴本就是风俗,东家有请,是没有推辞道理的。两人坐到了席上,难得让东家服务自己一回。

    鲞松卷、呛虾,之后是胭脂鸭和出骨虾卤鸡,简单的四道冷盘,鸡鸭鱼虾都齐全了,精致也丰盛,只吃得众人口舌生津,脾胃大开。

    孙若涵又从船舱里淘出了一坛酒,本就是船上自带的,也不是什么好酒。

    绿蚁浊酒,带着些酸涩,现代人大概是喝不惯,孙若涵用筛子虑去了一层绿末残渣,给诸位满上。

    艄公多取了个杯子,倒满一杯。

    “东家,这杯酒您可得与我们共饮,尾牙宴哪有东家不喝酒的道理?”

    孙若涵本不太爱饮酒,特别是正在烹饪的时候,更不能饮酒,些许的差别就会影响一道菜的味道。但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也容不得他推辞,他也不想推辞。在这千年前的姑苏小河中,举杯邀月,劝君共饮,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他举杯就和诸位齐饮而下。

    略带酸味的酒液,酒精度不高,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喝。古人不懂蒸馏,更没有工业的勾兑添香,农家土酿,就是这片山水原来的滋味。

    船宴正菜入谱的有四十余道,各有名目,如翠堤春晓、江南一品、满天星斗、黄袍加身、鱼跃清溪、王不留行、八仙过海等,均是取材于本地河鲜,即捕即食,取材新鲜、调料简单,注重食材的那味本色。

    正如叶圣陶所说:“船菜所以好就在于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合,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还觉得馋诞欲滴。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大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了。”(《三种船》)

    船菜的精妙就在于小锅烹饪,一次只做一样,吃完一道再做一道,不急不慢,认真对待。与其说是菜馆待客,更像是家中宴请。这种家宴的轻松和真诚,大约也才是船菜这一独特流派的魅力所在。

    就连那初时郁郁寡欢的读书人,也像是被这氛围影响,久违的露出了笑容。

    家国天下,都说天下不平何以为家,可若是大唐百姓都能安居,人人都可足食,又何愁安禄山这等胡人?

    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

    当年太宗皇帝念出这诗句时,是何等意气风发?春日玄武门宴群臣,这是我大唐的开篇之歌。

    九夷簉瑶席,五狄列琼筵。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

    三皇治世、五帝定伦,而后有我华夏的万里江山,华夏从来不缺少外敌,千年中更是分分合合,从没有千年的王朝,但有千年的传承,万年的华夏。

    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大唐不会因为这些人倒下,哪怕这些囊虫身居高位,哪怕胡人节度使野心勃勃,都只是纤芥之疾。只有大唐的百姓都不再承认它,不再眷恋它,才是一个王朝的覆灭。而大唐盛世,这里依然是大家心中的盛世大唐!

    这时,不远处的寺庙中敲响了钟声。

    咚!

    咚!

    咚!

    一声接连一声,钟声不绝。

    “是寒山寺的钟声,是跨年钟!”

    “去岁除秽,新年安康!”

    或许是饮多了酒,张继原本苍白色脸色多了些血色,他也不忌寒风,走到了船头。

    “东家,今日多谢你的船宴。”钟声之中,张继向走到他身旁的孙若涵道。

    “客气,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船舱外有些冷,但借着酒意温度却正好,让人清醒了一些。

    “好一个适逢其会,此情此景,在下也‘适逢其会’偶得一诗,还请斧正。”

    见书生这样说,孙若涵初时并不在意,笑道:“孙某可不是文人,何来‘斧正’之能?兄台若是有意,我去取些纸墨来,替你研墨。”

    张继也不推辞,他只是有感而发,望着夜色中的姑苏城,脑海中是不久前残阳如血的湖面。捕鱼的水老乌,在水面上扑腾,如同啄食这大唐的血肉。黑夜之中漫天飞霜,将这片大地掩埋在冰寂之中。

    “月落乌啼霜满天,”

    只这一句,孙若涵停下了脚步,惊愕的回头望着那个瘦弱的书生。书生望着黑暗,望着那黑暗中的大唐,属于亿万华夏人的大唐。

    “江枫渔火对愁眠!”

    寒山寺的钟声依旧在敲着,108声的钟响声,佛说人有108种烦恼,随着这钟声消灾弭祸。书生孤身一人站在船头,在这古老的封桥岸边,吟诵出了这千古绝唱。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封桥,原来就是后世的枫桥!这座桥并没有倒塌,也没有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是静静的跨在这河道上。

    百年匆匆,千年流逝。

    望着这封存了历史一般的画面,孙若涵的思绪恍惚。

    姑苏城,这个有着两千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城,多少人却因为这首诗而初见。

    在这大唐即将陷入沉沦的永夜前夕,这个书生为了这个帝国看不见的未来,陷入了一次不朽的失眠,成就了这首诗篇。

    这个书生,在这愁眠的一夜,站在船头望着黑暗,他看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

    公元755年在这钟声中度过,然而大唐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张继不知道,恰恰就在他愁眠之夜的次日,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七个月后,杨玉环自缢马嵬驿,同月,玄宗李隆基(被迫)退位,改年号天宝十五年为至德元年。

    后世的文人墨客或许会对那位“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绝代佳人的离世悲叹追悼,可对当世的百姓而言,苦难的是仿佛无穷无尽的战乱。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那将是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生死同悲,活着只是苟且,死了,也无一草席可供入土。这场战乱,屠戮了太多的华夏子民,也抽干了大唐的精血。

    而张继,则在六年后弃笔从戎,在征西府被录用为员外郎,又次年,史思明之子史朝义走投无路自缢兵败,安史之乱就此平定。

    但唐朝的永夜并未结束,它就此进入了藩镇割据的时代。

    虽经元和中兴、会昌中兴、大中之治,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却再不复往日的荣光。在这一百多年中依然战乱不止,矛盾频发,百姓苦不堪言。随后黄巢起义,唐军战胜了这个食人魔王,国运却终究无力回天。大唐百姓对这个王朝的认同和热情,也在百年的痛苦中渐渐消耗殆尽。

    大唐盛世,盛世大唐。这个让华夏最为自豪的朝代,它兼容并蓄,保持着对海外各国文化输出,强大、自信!哪怕在千年后的今日,海外华民依然以唐人自居。

    这首在凌晨时分,月落之时吟唱出的千古绝唱,也是对盛世大唐最后的期望和眷恋。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月落之后是日出,但它最终没有等来日出,大唐再不复往日的荣华,覆灭在了公元907年。

    太阳升起了,孙若涵从床上睁开眼,望着窗外的晨光怔怔出神。

    打开咖啡厅的门,又关上,孙若涵一身轻松的运动装出了门。

    他没有开车,也没有打车,而是选择了公交。06年的地铁一号线还没开通,转了几次才到了何山桥站。

    这里是京杭大运河,和千年前一样,河中的舟船络绎不绝,不过没了游船,都变成了一艘艘货运的大船。

    何山桥下是寒山寺,寺庙的西侧是一片免费对外开放的公园。

    一辆旅游大巴停下。

    “各位游客,欢迎大家来到枫桥景区。”

    年轻的导游带着游客入了园,孙若涵也随步跟在人群后。景区很大,亭台楼阁依着运河而建。

    封桥,那座因漕运时封拦水路而得名的石桥,现如今成了享誉中外的“枫桥”,一千两百多年的岁月改变了许多,唯有它在此见证。

    大唐早就成了历史,成了故事,那个中国曾经立于世界之巅的时代,更成了许多海外华人的精神寄托。

    “大家请看这里,枫桥旁边的这座城门是铁铃关,是明朝抗倭的雄关。”

    导游介绍着,孙若涵也跟随着那些游客,漫步走到了一片城墙边。

    只见枫桥旁是一座古城门,城楼上对联写道:“雄关通浒墅,古寺对寒山”,牌匾横批:“御寇安民”。

    这是枫桥畔的铁铃关。

    自明时起,一次次抵抗倭寇的入侵,这座城关保留着血与火的记忆。

    1949年4月27日凌晨,炮火声响起,解放军29军的85、86师在这铁铃关外打响了第一枪,随后从这里夺关入城,标志着姑苏城的解放。

    月落后,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但是,就如华夏的先祖,传说燧人氏将火光带到了人世,华夏之民永远保存着那点星星之火,度过漫漫长夜。

    一千两百年的时光太久远、太漫长,漫长的仿佛看不见任何希望。那个曾经让“九夷簉瑶席,五狄列琼筵”作为万邦宗国的国度,一步步沦落成人人可欺的病夫。炮火轰开的国门,列国予取予夺的瓜分,曾经的万邦来朝,一度沦落到半殖民。

    但长夜终会过去,大唐已逝,而华夏永存。

    孙若涵静静的站着,手中空无一物,心里却仿佛握着一把厨刀。他想他已经明白了,那种名叫思念的感觉。思人、思乡,那是最眷恋的归属,也是最难忘的味道。

    【第三篇《思念之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