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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醉生梦死的秃黄油

    深秋时节,天气渐寒,路边的枫树不知何时被染红了。金色与鲜红,与琉璃蓝的天幕对比格外强烈,所以秋是四季中最有童话色彩的季节。

    “又快到天平山看红枫的时候了。”孙若涵感慨了声。

    天平山位于城西,与灵岩山比邻而居,乃是范仲淹祖祠所在,所以古时又有‘范坟山’的说法。天平山本没有枫树,乃是明万历年间,范仲淹的第十七世孙范允回乡祭祖时从福建带来,古籍记载当时种了四百多棵,如今多半已经死去,仅余一百五十余棵存活。

    明万历至今,历经了四百多年的时光,这百余棵傲然巍峨已呈遮天之势的古枫,让天平山成了秋季姑苏百姓赏枫的绝佳之处。

    碧君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正看着窗外出神,随意应了声。

    孙若涵走到她对面坐下,盯着她,就怎么看了一会儿。

    “怎……怎么了?”被盯了半天的她终于回过了神,红着脸道。

    “第一天做导游,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陆姐她啊,还说我会是一个好的导游的。”说到这里,碧君也笑出了声。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好,但被人夸奖了总是愉快的。更让她开心的,是幸运的遇到了如此关照她的前辈。

    “是嘛,恭喜恭喜。”

    “啊,好敷衍的说法。对了,说起这个,我还给你买了个海棠糕呢,小时候的海棠糕还记得吗?”碧君说着拿了个纸袋,“不过昨天回家已经很晚了,所以没送来,这个季节冰箱里放一晚应该不会坏吧?只是味道大概会差一些了。”

    “没关系。”孙若涵接过纸袋打开,里面果然是熟悉的海棠糕。说起来,就算算上那回溯的十年,他也好久没吃过了。乍一看到不禁有些感念。

    这是一种以花生为主料的甜品,算是江南的传统小吃,曾流传于姑苏、无锡这一带,海棠糕和梅花糕,要说多好吃也算不上,不过也是几代人的回忆。

    这类糕点当然是刚出炉的时候口感最佳,放凉回热会差很多,如今隔了夜,大概失了大半的滋味。不过孙若涵也不在意,感谢着收下了纸袋,打算去回热一下就吃,毕竟是碧君的一份心意。

    “对了,今天清晨的时候我顺便去阳澄湖买了些螃蟹,这个时节蟹黄、蟹膏都已经长足了,是最适合吃螃蟹的时节,要吃吗?”

    碧君意料之中的猛点头。孙若涵当然知道,螃蟹向来是她的心头好。

    螃蟹性寒不宜多吃,但作为秋季姑苏城的时令美食,若是一年没有品尝一次,那便是错过了一个季节。

    说是顺路去阳澄湖当然是假话,为了买到新鲜螃蟹他起了大早,天尚未放亮,就驱车几十公里特意去了湖边,在蟹民第一网刚收下的时候买了八只回来。雌雄共四对,雄蟹足有五两,雌蟹也有四两,生龙活虎的都是精品。

    苏州的螃蟹久负盛名、种类繁多,或许一个镇、一个乡都会有各自特色的螃蟹,比如有名的太湖蟹,大而色黄,壳软,谓之‘十月雄’,吃口鲜甜,颇受老饕们的喜爱。另有吴江汾湖的‘紫须蟹’、昆山蔚洲村‘蔚迟蟹’、常熟潭塘‘金爪蟹’等等,不同产地的螃蟹各有特色。

    但要说到其中最富盛名的自然是阳澄湖大闸蟹。

    有道是:“不是阳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此句与“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异曲同工,可见阳澄湖蟹在苏城人心目中‘蟹中极品’的地位。

    螃蟹一般只要清蒸了,不用任何调料就是无上的珍馐。不过难得这个时节,蟹黄、蟹膏都足了,孙若涵倒是准备做一道姑苏的经典菜。

    “秃黄油吃过吗?”

    碧君摇摇头,这道菜名好像有点熟悉,又好像没听说过。

    “是什么,用黄油煎的螃蟹?”

    “螃蟹哪能用黄油煎。”孙若涵好笑道,“‘秃’又作‘独’,是独一无二的意思。而黄、油指的是蟹黄和蟹膏油。这秃黄油,也算是一道名菜。”

    虽说是名菜,碧君依然是一头雾水。她从小喜欢吃螃蟹,寻常也就是清蒸一下,或者复杂如‘软煎蟹盒’也吃过,却不曾听过这‘秃黄油’。

    孙若涵也不意外。既是名菜,又很少人有吃过,甚至不曾听闻,是因为这道菜从始至终就不是‘酒楼菜’或‘家常菜’。虽然菜谱已经有千年历史,其名更多见于各种典籍,却唯独不见于百姓餐桌。

    苏帮菜历史上称之为“吴地菜”,若说追溯源头,有明确记载的可以上溯到战国时期。所谓“吴越之地,稻饭羹鱼”,指的就是苏城的饮食文化。而它最全盛时期则在明清,在明代的《旧京遗事》中就有【京师筵席以苏州厨人包办为上】等记录,至清时,如张东官、赵玉贵、吴进朝等许多姑苏的名厨被宫中聘为御厨,也将姑苏菜带到了全国各地。

    可惜太平天国的战火几乎摧毁了姑苏城,其后更是黑暗的数十年,导致近代这‘东方威尼斯’的没落,包括饮食文化在内的各种文化影响几乎销匿殆尽,至改革开放后才有些起色,但一百多年的空白,他乡人大概早就忘了姑苏菜肴的味道。

    在过去,苏帮菜按不同的场合,一般可分为宫廷菜、乡绅菜、酒楼菜、家常菜、书寓菜等。

    而这一道‘秃黄油’,用料只独取蟹黄和蟹膏。蟹身上最多的蟹肉是废弃不用的,嫌它影响口感不能掺入一丝,需完全剃干净,所以要大量的螃蟹才能取足一碗。

    因为季节性太强,唯有深秋时节,蟹黄、蟹膏都长足了才能烹制,而选料又太珍贵,所以这道菜寻常酒楼中是基本不见的。普通百姓家买点螃蟹尝尝鲜,也绝无如此‘豪奢’的吃法。

    所以这是一道古典的‘宫廷菜’和‘乡绅菜’,只见于御膳房以及姑苏城内一些达官显贵、大富之家的餐桌。当年隋炀帝爱吃的‘蜜蟹拥剑’,正是用秃黄油调上蜜汁制成。

    寻常百姓大约只是偶尔听过这菜名,极少有能真正品尝。哪怕是如今生活条件今非昔比,但花个五六百买的几对螃蟹,凑起来也只够一碗羹,恐怕也少有家庭愿意尝试。

    这也是‘秃黄油’多见于典籍,而少见于餐桌的原因。

    孙若涵也不多做解释,真说多了怕碧君‘小家子气’又不舍得吃了。他转身进了后厨。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碧君拿着一本书看了会儿,只翻了两页很快又走神了,不自觉的看向了窗外。秋风萧瑟,太阳花的花期早就过了,叶子有些枯黄,同样金黄色的是不远处路旁的一排排银杏树,在透蓝的天幕下绽放着如跃动火焰一般的色彩。

    看着看着,那色彩有些模糊了,仿佛真的燃烧起来,她的呼吸也渐渐均匀。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抹白色的蝴蝶在窗外起舞,从向日葵旁绕过,飞向了银杏的树梢,犹如扑入火中的飞蛾,越飞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鼻子里闻到了一阵异香,初时淡淡的,渐渐的越发浓郁,直到某一刻,碧君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

    她伸了个懒腰,随即看到孙若涵正看着自己,有些害羞的缩回了手。

    “昨天没睡好吗?”

    “嗯,大概有些兴奋吧。”

    第一天做导游,说实话,昨天一个白天是挺累的,可是晚上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有些紧张,有些喜悦,糅杂的心情让人难以分辨,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早上差点都起不来。

    原本今天休息也能睡个懒觉,但是想到冰箱里的海棠糕不能久放,还是挣扎着起来了。

    这时,碧君注意到了她面前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碟子,刚刚将自己从梦里唤醒的异香正是这碟子里面散发出。

    “这个就是秃黄油?”碧君说着,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不怪她失态,她原以为菜肴做出来会‘发光’是中华小当家里面的艺术渲染,此刻才知道,菜是真的可以‘发光’的。

    当然不是电灯泡那样的‘灯效’,而是润润的泛着灿灿的蟹油特有的光泽。轻轻吸一下鼻子,那属于螃蟹最精华的奢侈味道便迫不及待的汹涌挤进了鼻腔。让人不自觉的有些迷离。

    配在小碟子旁边的,是类似吃提拉米苏用的那种小小的金属勺。

    “尝尝吧,秃黄油最适合小口小口品,才能尝出真正的味道。”

    碧君拿起勺子,在那碟子里轻轻舀了一小勺。触感有点像果酱,只是在舀开表面一层后,香味越发的浓郁了。

    口腔不自觉的分泌出唾液,顾不上失态,碧君将那小小的勺子含在了嘴里。

    “秃黄油,被称为‘菜中之王’,可以说是鲜的极致,浓郁的巅峰。”

    孙若涵在一旁说着,但碧君已经完全听不到。

    味道怎么样?不知道,不明白,说不出。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碧君深刻的意识到,老子在《道德经》里面说的,毫无疑问就是指的这个。她已经完全无法分辨那味道究竟是什么,因为那太过于鲜香、太过于饱满、太过于浓郁,以至于她不得不怀疑,她那宛如触电后已经僵直的舌头,今后是否还能再分辨其他的味道。

    事实上,这一口秃黄油,刹那间让她连自己是否真的清醒都无法确定了,似梦如幻。孙若涵的菜一向有魔力,她早就知道,但这道菜和过去所有都不同,它甚至打破了真实与虚幻的境界。

    “古人对于这道菜留下的唯一评价,是‘一碗醉生梦死秃黄油’。”也不管碧君能否听到,孙若涵继续说道。“醉生梦死,它当之无愧。”

    人们常说一山总有一山高,从没有极致的顶点。但是对于孙若涵来说,这道菜就是他诠释的鲜香的顶点。无论是鱼子酱也好,鹅肝酱也好,当年他正是以这一道秃黄油,击碎了国外垄断了数十年诠释美食极致的招牌,让世人初尝到中国的味道。

    “你也尝尝。”碧君下意识舀了一勺,递到了孙若涵嘴里。

    片刻后,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递过去的是自己用过的勺子。又羞又恼,终于让她片刻清醒,但勺子已经被孙若涵一口含住了。

    大脑空白了片刻,正待她要说什么,仿佛若无其事的孙若涵站起了身。

    “我给你去盛一碗白饭。”

    说着也不管依然麻木保持着抬手动作的碧君,他自顾自向后厨走去。

    一口气憋在胸口又气又恼,更多的是害羞到爆炸。但本就是自己无脑的举动,她又能对孙若涵如何呢?

    笨蛋笨蛋笨蛋

    心里暗骂三声,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孙若涵,然后她放弃了,算了,反正晕乎乎的,就当在做梦吧。自暴自弃的,也不顾手上的勺子已经是两人都用过,又勺了一口塞进嘴里。

    很快,孙若涵将白米饭打了过来。

    碧君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不,更准确的说是‘此段记忆已消失’,谁再提就人道毁灭。

    确实接收到了碧君眼神中的涵义,孙若涵轻笑一声,从善如流的掠过此事。

    “在白米饭上浇上秃黄油,过去人称之为‘黄金饭’,也是这道菜最经典的吃法。”

    金灿灿的蟹黄、蟹膏浇在了雪白的米饭上,轻轻搅拌开。

    原本太过浓郁的味道,经过米饭的稀释,反而愈发清晰了。比起之前极具冲击的味道,拌上米饭后的第二重滋味,反而更让人感觉到满足。原本几乎麻木了的味蕾也舒缓了。

    碧君忍不住舒了口气,只觉得全身的疲惫也随着这呼吸被尽数吐了出去。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白色的蝴蝶,在这即将冬临的时节,没有跟上迁徙的队伍,迷失在城市的角落之中。

    不,不对,她突然意识到,那蝴蝶并不是迷失了方向,它只是眷恋着这里,所以迟迟不愿离去,哪怕明知寒冬将临。

    “宛蓉……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和我联系了。”碧君突然说道。

    孙若涵面色稍作迟疑,然后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我记得上次她邀请我们去作观众的那个比赛,应该快要开始了吧?”

    “嗯,烹饪大师赛,应该就是本周六了。你想去吗?”

    “都收了邀请函了,当然是要去的。”碧君说着,有些犹豫道,“如果你去参赛的话,一定可以帮婉容家的饭点拿冠军吧?”

    “我又不是她家的厨师。”

    “也对。”碧君轻巧的掠过了这个话题。

    孙若涵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