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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腊八粥

    提了个空保温桶,孙若涵悠闲的站在福德桥上。

    不过若是环顾四周,人群排着长长的队伍,接踵摩肩的环境无论如何也和悠闲扯不上关系。他这神情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如果说一句‘心远地自偏’或许有些做作,不过他心里确实没有太多焦躁。

    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多,寒冬时节天还没擦亮,往日的这个时刻他都还在睡梦中,所以偶尔看一看新鲜的景色倒是有些别样的感受。尚未被朝阳撕开的夜幕下,无论是黑暗中隐隐正在沉睡的古城的景色,还是空气中属于夜晚特有的清新,都让他有些别样的感受。

    诗人、画家、作曲家,这些灵感的创作者常常都需要某一刻触及心灵的感动,传闻班得瑞乐团常常半年、一年的投身森林,只为创作出某张专辑。而若要将厨师类比于此,恐怕会让人耻笑,只觉得是沽名钓誉、故作清高,不过对于孙若涵来说,以这些意境和滋味确实可以融入自己的菜肴中。

    说到底,厨师又何尝不是创作者呢。视觉、听觉的歌舞和诗曲是高雅艺术,又为何偏偏贬低嗅觉和味觉的享受?厨师同样可以作诗、作画,只是以另一种艺术手段来呈现而已。

    话说回来,孙若涵也做不到像其他艺术家那样的地步,半年、一年的与大自然为伍,今天会站在这里排队的初衷也和艺术毫无关系。

    今天是腊八。在福德桥上排起长龙的队伍,都是来西园领取腊八粥的市民。

    腊八粥不难做,若是自己亲手烹制,比起寺庙里的大锅饭,孙若涵可以轻易做的更美味地多,但西园的腊八粥毕竟是一种习俗——碧君家的习俗。她母亲信奉这些,平时家里也会念念佛,所以年年都会来领粥,而往年排队的都是碧君的工作。

    即使将那消失的十年计算在内,这也是孙若涵第一次亲自来西园领粥。曾经的他哪怕是婚后,也总是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工作,挤着时间提升厨艺、参加各种大赛和活动,哪有时间在意这种‘小事’。

    这次他自告奋勇的领取了任务,一则是介于类似补偿的心理,毕竟现在想来亏欠碧君的实在太多。另外,他本人也对这些他曾经轻视的‘小事’有了些兴趣。一件件都经历一些,也未必不能让自己更充实一些。

    现在觉得确实也不错。难得早点起来,并没有让他有睡眠不足的困扰,反而是夜空微凉的空气更让人神清气爽一些。倒是有点想要哼首歌了。

    “哼哼,哼哼哼哼……”

    “带走,一盏渔火……心情不错啊。排队很久了吧?”

    “你怎么来了?”之前有些走神,突兀的看见碧君出现,还将自己哼的歌唱了出来,让孙若涵有些惊讶,“病刚好,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没事,都休息了三天了,早就好透了。给,出门在隔壁‘姚记’买的豆浆和大饼油条,早餐还没吃吧?豆浆也不知道你喜欢咸的还是甜的,我喜欢甜的,咸豆浆就给你了。”

    碧君家离阊门不远,阊门边的姚记豆浆也算是知名的老字号。

    “姚记的豆浆,当然是咸的好。”

    “嗯?甜的好!”

    这么说就是咸甜之战了,不过两人也只是开玩笑。

    都以为苏州人喜欢甜的,其实要单论豆浆的话,喜欢咸豆浆的也不在少数。甜豆浆只是加了糖,咸豆浆可不是加盐,而是用榨菜、油条丁、大蒜、酱油等等调制,还辅以油渣、虾皮等配料,工序要复杂得多。甜豆浆好做,咸豆浆要做的出彩就麻烦一些了。

    大饼夹着油条,一口就一口豆浆。果然,无论餐饮变的多复杂,这样的早餐永远不会过时。

    “快放粥了吧?往年都是六点。”

    “嗯。”孙若涵看了看手表,时间确实差不多了。不知不觉,等了快两个小时。刚刚还有些阴冷的,喝了豆浆又暖和了起来。

    “垃圾给我,我去扔一下。”

    碧君说着拿走了空杯和纸袋,走向了桥边的垃圾桶。并没有什么亲密的动作,只是寻常不过的互动,却让孙若涵有些心动。人和人的感情从来没有轰轰烈烈,相爱也好、破裂也好,都只是平常点点滴滴的凝聚。

    腊八粥的习俗各地都有,而在姑苏城,这腊八粥的来历相传就和这西园有关。

    传言西园曾有个布袋和尚,平日里总爱挂个布袋,在寺庙里地位也不高,只是个外地来挂单,寻常在斋堂打杂的小和尚。但他有个习惯,只要在斋堂看见地上落了零碎的稻穗、米粒都会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布袋里,回去晾干晒透,然后储存起来,这一存存了好几年。

    腊八是相传佛祖得悟涅槃的日子,有一年的腊八,管粮的大和尚因为在大殿里面念经忘了开仓,而佛祖大典寻常僧人又进不得大殿,眼看着全寺的僧人就要饿肚子,这时布袋和尚拿出了自己几年来攒下的存粮。

    因为是平日里捡的,各种材料都混杂在一起,大米、小米、红豆、绿豆、莲子、枣子,不一而足。布袋和尚索性一股脑的倒进了锅子里,煮成了一大锅的粥。

    待管粮大和尚想起来忘了开仓,以为自己闯大祸,到了后厨却发现粥早已炖好了。问了缘由,感念自己平日里铺张浪费。平日里不起眼的每天浪费的那些零碎食材,几年来凑在一起竟然能煮一大锅,够全寺和尚的吃食。

    布袋和尚就此云游而去,但为了警示爱惜粮食,此后在西园每年腊八用各种杂粮煮粥的传统却沿袭下来。并且这一天姑苏城的百姓只要愿意,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贫民乞丐,都可以免费领取一碗,只念着这一颗一粒粮食的来之不易。

    不在于好不好喝,姑苏城的百姓都认为这一碗粥是有福气的,每年这一日宁愿凌晨起个大早来排队。几个小时在寒风里的等待,为的不是一碗粥,也是一份珍惜粮食的修行。

    前面的粥棚已经开始施粥了。西园门前有双桥,从福德桥进,沿智慧桥出。队伍看着挺长,但一大早来排队的多多少少都是信众,少有插队、拥挤的人。秩序井然的情况下行进也不慢,很快就轮到了孙若涵。

    给保温桶里几大勺灌满了粥,施粥的义工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

    孙若涵也想回个礼,但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自己不信佛,将念佛挂在嘴里恐怕反而是不敬。碧君却没有顾忌,回了个礼。

    “也不赶时间,我们进去逛逛吧?”或许是前几日生病在家困了好几天,难得出来,碧君也不想太早回家。

    当然,上面这个是借口。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总会有各种约会的理由。

    寻常佛寺,不信佛的也没有多逛的意思,不过这西园·戒幢律寺不一样。因为在‘戒幢律寺’之前,还有个‘西园’的名字,那也是苏州有名的园林之一。

    戒幢律寺原名归元寺,建寺的年代远远无法和寒山寺、灵岩山寺这些千年古刹相比,它是元代的至正年间修建的,至今才七百多年,可以说是非常年轻的了。

    但在明代的嘉靖末年,太仆寺卿徐时泰在苏州造了东、西两座园林,东园是如今的‘留园’,而西园占据了归元寺的地产,也就是如今的西园。明朝嘉靖年间打压佛教,归元寺寺产被占了也不敢多言,但徐时泰的儿子徐溶却是信佛的,在父亲故去后,又将西园舍园为寺,又改回了归元寺。从此寺、园合一,再无区分。

    西园也是少见的真正将寺庙和园林融合在一起的地方。

    入了园,之前的嘈杂被隔绝在外,清清静静。

    看了一眼旁边拎着保温桶的孙若涵,碧君突然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

    和一群信众一起拎着保温桶排队,实在不太像孙若涵平时给人的感觉。

    “没什么,只是觉得,嗯,你好像和这种事不太搭。今天辛苦了。”

    辛苦吗?好像也没这个感觉,要说和自己的形象不符合,也确实有些新鲜感。自己和队伍里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也确实能感觉得出来。

    之前站在桥上还感觉不出,现在回头望去,排着长长人龙的队伍,在天光尚未破晓的黑暗中似乎在散着莹莹的微光。

    信仰吗?

    他习惯称之为‘思念’的东西,这次因为并非他的菜肴引起,所以他无法碰触。但正因如此,反而更让他清晰的感受到。那是‘思念’,百人、千人的‘思念’。

    心有所求也好,心无杂念也罢,人总是在喜怒哀乐间摇摆不定的生物,但如果没了这样的感情,百年后都是一捧黄土罢了,活着本身也就没了意义。

    孙若涵空闲的另一个手,在空气中拨了一下,仿佛是拨动琴弦一样。

    “你在干什么?”

    “在思考菜谱。音乐家用的是琴弦,画家用的是画笔,诗人用的是辞藻,所以厨师也可以用菜谱去描绘情感,只是在想这件事而已。”

    佛家让人放下,但都放下了,没了尘世的纠葛,人又何以再称之为‘人’?人正因为有了复杂的情感而区别于其他动物,知道困难而有了‘智’,知道畏惧而有了‘勇’,知道离别的悲伤而懂得珍惜,知道死的可怕才明白敬畏生命。

    他作为厨师的‘道’大概也是这样。劝人放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让勇敢的人更勇敢一些,让懂得珍惜的人更多一份珍惜,仅此而已,但也已经足够。

    西园有名的,大概要数罗汉堂的五百金身罗汉像和金身四面的千手观音圣像,这里的‘五百’和‘千手’都不是虚数,而是实数。足足有五百尊形态各异的罗汉,和确实雕刻了千手,分别持手印或法器,且每只手都刻有眼睛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这些都是民国重修时,广慧禅师各处集资所建。罗汉堂的济公像和疯僧像也颇为有名,据说是出自鲍子云和吴晓芳这一对师兄弟之手。

    西园能成为苏州古刹之首,也多归功于这位广慧禅师。

    1903年入京请《龙藏》,1910年兴修大雄宝殿,1923年建成罗汉堂,1926年建成天王殿、观音殿,1930年9月圆寂。若没这位来自普陀山紫竹林的广慧禅师,就没有姑苏宝刹之首的西园寺。

    “听说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的主佛像三世佛(药师佛、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在三世佛的背后有用泥塑的大型海岛观音壁塑。在连接海岛的仙桥上,刻了一位手持拐杖的老人。”

    “有么?”身为导游,碧君却从未听说,不免有些兴趣。

    壁塑主体是鳌鱼观音、护法诸天、十八罗汉、天女、龙女等五十多尊像,但那老人不同,那是广慧禅师本人。将自己刻在壁塑上或许不敬,但那老人只是站在仙桥的此岸,尚未过桥,没有踏上仙神所在的彼岸。

    自知尚未得道,只是想用一生重修西园寺的功绩,以求一个能够聆听彼岸的福缘。

    “以一生的信仰以求‘得道’啊。”孙若涵暗自感慨一声,与之相比,自己的机缘深厚太多。但他是否真的有觉悟,踏上食神之道的‘彼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