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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伤心之地

    天更阴沉了,风更凄情了,在寒风中,一排梧桐树瑟瑟发抖,几只寒雀,急急归巢。

    深秋的北京,再难以见到夏日那般晴朗的天空,公园里再难见到那闲情漫步的人,湖面一阵寒风吹过,树叶纷纷吓得变了色。

    陈孟凡伫立在湖边,胸中翻涌着苦涩的情绪,现实是不得不面对的,然而当现实以如此冰冷的利剑向你刺来之时,你是应该避其锋芒,还是敞开胸怀?

    此时此刻,望着黝黑的湖水,他只想逃离人世,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他觉得自己不只是被父母欺骗了,更是被生活欺骗了,被世界欺骗了。

    当人有了这种思想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念头。然而支撑着陈孟凡整个灵魂的,便是如烈火一般炙热的真诚的品格,便是从不为己,专门为人的一腔赤子之心。

    他很快就放下了个人的荣辱,吴振宏憔悴不堪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现在是老人最需要他的时候,岂能扔下老人不管!

    他提醒自己,若没有吴天昊,自己岂能活到今天,可是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将会变得无比地微妙,无比地尴尬。即使自己能够接受,吴天昊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多么固执的人,到了这一刻,他还在为别人着想。他虽然可以原谅别人对他造成的伤害,但是对于别人的胆怯,只能令他反感。

    自己的亲生父母,虽然相爱,却不敢公诸于世,更不敢正视他们亲生孩子的身份,他难以接受他们的胆怯,他们如此轻易地向现实妥协,瞬间就改变了他们以往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爱他们,但是,在现在的这份爱中,更多的,包含着对上一代人的怜悯。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双手背于身后,不时地低下头来,每走一步,似乎都很艰难,这是他构思作品或者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离家越近,脚步愈加缓慢,愈加沉重,他脑海里涌现的是上一辈人的生活场景:他们经历了一系列社会的变革,他们那时的社会伦理,社会风俗,与现今已经大不相同,婚姻由不得自己,稍有出格的举动,都可能被大众的吐沫所淹没。

    他思考着这些,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际:他们隐瞒了一些事实,可是他们并不是出于自私,而是出于对自己的爱,于是他的内心一下子便释然了。

    他开始以轻松的步伐向家的方向走去,现在是与亲人相认团聚的时刻了,他想象着一家三口相拥而泣的场景,不觉加快了脚步。

    当他跨入门槛时,屋里寂静无声,早已不见母亲的身影。只见吴振宏躺于安乐椅,双眼呆滞地向着天花板,双手无力地瘫软在扶手上。他的神情让陈孟凡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拿了一条热毛巾,敷到老人的额头上,关切地问道:“您怎么样了?”他想叫一声“爸爸”,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老人轻轻地举起手来,拿掉了额头上的毛巾,他知道陈孟凡就在身边,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可是他答应过徐颖,不会让陈孟凡知道真相,更不会与他相认。

    吴振宏说道:“孟凡,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

    陈孟凡注意到了墙角的大理石碎屑,捡起了一块,放在手心,那是一片残缺的翅膀,他把它放到老人的手心,好奇地问道:“吴叔,这是什么?看得出刚破损不久,以前怎么就没有见过呢?”

    吴振宏抚摸着碎片,内心伤感不已,他说道:“这是一件失败的作品,失败的艺术品,留之无益。”

    看到老人颤动的脸颊,陈孟凡似乎猜到了什么,于是不再追问。

    吴振宏对陈孟凡说道:“孟凡,我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陈孟凡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说道:“您快别这么说了。”

    “不,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只是在我死之前,我还有一桩心愿。”

    “您说,不论什么样的心愿,我都会尽全力地帮您满足,但是求您别总是说生生死死的话了。”

    “我曾跟你提到过,我从前在乡间住过的一个地方,天昊,我想回到那里去,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给我留下最多回忆的地方,我希望重新踏上那里的土地,再呼吸一下故乡的空气,甚至于,在那里走向死亡。”

    陈孟凡默默的点了一下头,他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越快越好。”老人答道,“我害怕时间等不了我。”

    “那我收拾下东西,明天到学校请假,后天咱们就出发。”陈孟凡说道。

    “东西不用收拾太多,你先去请假,我们在那里估计呆不了多久。”老人说着话,心却已经回到了故乡的田野上去。

    陈孟凡请了假,准备去向黄璐辞行,他时常会到黄璐家。由于陈孟凡良好的身世和家教,加上他知书达理,谦和内敛的性格,使得他深受黄璐一家人的喜欢。

    黄克石夫妇觉察到了陈孟凡与女儿之间微妙关系,虽然担心,却不反对。他们关注过女儿的那些异性朋友,没有一个人比陈孟凡更合他们的心意。

    陈祖明也曾在他们面前提及过陈国威与黄露之间的可能性,这令他们大惊失色,对于陈国威,他们一家人都从内心抵制。

    每一次陈国威来到黄家,不论是黄克石还是谢晓芙,都会觉得很不舒服。不同于陈孟凡的温文尔雅,陈国威给他们的印象是骄横跋扈,目无尊长,他们不敢想象,女儿要是和陈国威在一起,会有怎样的一种生活?

    他们身处在社会的中上层阶级,与他们同阶级的很多人不同,那些人性格张扬,蔑视社会底层的大众,对于比他们地位更高的人,则曲意逢迎,他们空有大量的金钱,然而心灵空虚,只有永远无法填满的贪欲。

    黄克氏夫妇不同于他们的地方在于:他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兢兢业业的奋斗,最终有了自己的事业,建立起幸福美满的家庭。

    夫妻俩均为高学历人才,丈夫一心创业,妻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她是这个家庭的粘合剂。儿子穿上军装,为家族争光添彩;女儿在高校学府深造,前途不可限量。

    更为难得,可贵的是一家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父母子女间既是亲人也是朋友,这样的家庭,对于很多家庭来说可谓典范。

    黄克石夫妇勤奋踏实,谨小慎微,他们不求荣华富贵与功名利禄,不盲目与人攀比,对于儿女,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把诚实谦逊,善良的品格灌输于他们的心间。待到他们长大,必定希望他们各自能建立起幸福美满的家庭。不求儿女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求做人本分,做事尽忠履职,他们做到了这一点。

    只不过他们对儿女自小的教育和要求都比较严苛。黄川小时候喜欢踢球,然而黄克石认为足球是个不好的玩意,因为儿子玩得如此投入,完全忘了功课,于是便禁止儿子踢球。为此黄川每每看到同伴兴高采烈地去踢球时,只能含着眼泪,用贪婪的眼神看着小伙伴奔向球场。

    黄克石夫妇对于儿女的婚姻非常地谨慎,在这一点上他们并不比他们的上一代人高明多少,上一代人,只是以保守的方式,造就了他们的一段圆满的婚姻,因而对于传统的婚恋观,他们并不抵制。

    当黄川宣布自己爱上了一位千里之外的少数民族的女子时,他们惊慌失措,这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结果。他们认为两人社会地位悬殊太大,门不当,户不对,两人的生长环境,接受的教育等都截然不同,他们相爱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使然,不可能结出果实来。

    总之一句话,他们反对这段感情。

    他们正在为儿子在军界谋求出路,加上儿子足够优秀,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谢小芙还积极的在自己朋友的女儿中物色一个将来的儿媳妇,绝不能让儿子毁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异族女子手中。

    黄川曾因此与家人爆发了从小到大的第一次冲突,他不过最终屈服了,那颗柔软的内心,不容许他过多地反抗父母。

    黄川是流着眼泪走出家门的,留给家人的,只有那孤独落寞的背影,近来这背影时常出现在谢小芙的梦中。

    黄璐的情形不同,黄璐爱上的是陈孟凡,这份爱情深受黄璐一家的欢迎。

    尽管黄璐还未毕业,尽管两人年龄差距悬殊,但黄克石夫妇是看着陈孟凡长大的,深知他的为人,况且陈家与黄家门当户对,何乐而不为。

    唯一令他们不安的是,陈国威也爱着黄璐,黄克石深知陈国威的为人,对于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放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好在黄璐所爱的人并不是陈国威,但谁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命运决定要让陈国威和黄璐在一起,那么对于夫妻俩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陈孟凡来到黄家的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他敲了几下,没有应答。这里向来是宾客盈门的,今天怎么会空无一人呢?带着失望的情绪,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他不知道这次去乡下会待多久,吴振鸿的决定太过突然,以至于陈孟凡还不能第一时间让黄璐知悉。站在她家门口,却没有见到她本人,他万分失望,于是决定写一封信留给她。

    他在路边买了信笺和信封来到一家咖啡馆中,一位美丽的服务员把他带上一个靠窗的位置,他叫了一杯拿铁,铺平白纸写起来。

    璐璐:

    我写这封信是向你辞行的,本来已经站在你家门口,可惜没能晤面,遗憾至甚。

    你可记得我对你提起过的那个唐山乡下的小村庄?不错,正是那个绿树成荫,群鸟翩迁的美丽村庄。

    那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第一次去那里,距今已有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时常有一个个清晰的梦,把我带回到这个美丽的地方。

    现在这个梦将成真,我知道你一定也会爱上这个地方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现在的学业繁重,我会邀请你一同前往。

    吴叔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这次去乡间,本是他老人家的心愿,毕竟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写着信,不时喝一口咖啡,望着窗外,凝神沉思。忽然,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不远处的路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黄璐吗?他放下笔,站起身来,顺手取来挂在凳子上的外套快步离开桌子

    。而当他打开玻璃门时,却踟蹰不前了。因为有一个人陪在黄璐的身边,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陈国威。

    黄川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我终于知道你们兄弟俩躲着彼此的缘故了。”——又在他的耳际响起,到了现在他才意识到,兄弟俩其实爱上了同一个人。

    黄璐为什么会和弟弟一起出现?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难道她已经移情别恋?她为什么一连四五天地躲着自己?这些想法一股脑地出现在他的脑海,整个世界不觉天翻地覆。

    他不敢确定,于是悄悄地跟了上去。不多久,他看到两人在一辆黑色奔驰车前停下脚步,陈国威打开车门,伸出了左手,她把手搭在这只手上,弯着身子进入车里,陈国威随即也上了车。

    而车并不急于开走,陈孟凡在远处透过车窗看过来,只见陈国威正把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挂到她的脖颈上。由于隔得远,陈孟凡并未看清两人的表情,然而他的内心世界已经一片灰蒙。

    轿车启动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泪水涌出了陈孟凡的双眼,他全身瘫软,无力地走着,眼前的那一幕对他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样的灾难最能使人一蹶不振,维特在意识到夏丽蒂有未婚夫时的心境,不见得比此时的陈孟凡更糟。

    他没有回咖啡馆,那位热心的服务员把桌上的信塞入了信封,信封上的地址已经写好……

    第二天,陈孟凡带着行装,带着忧伤的回忆离开了这个地方,上火车前,他深情地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城市,不知道是否还会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