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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起床铃一响,我便醒了过去。我坐在床上,昨天看的电影情书的某些情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蛋糕摆在桌上,用盒子盖着。我看着盒壁,还能记起里面剩余蛋糕的形状。我洗漱完回来坐在床沿上,掀起盒子,吃起了蛋糕。

    蛋糕滑过喉咙,味蕾感受着甜蜜。我看着窗外,想着他的告白,和他带我去的地方。

    那天傍晚,他邀请了我,我感到高兴。如果那天他没遇到我,那他的傍晚就是回到家,埋在电脑游戏里,直到困意袭来,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方向,但他坦言,他觉得这一定是正常的,他只是需要缓一段时间。

    他邀请我和他去附近的网吧玩一下。我想,他现在之所以再次打起了游戏,并不是因为游戏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快乐,他只是在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因此陷入难过的漩涡。爱而不得,总是让人不甘心,总是让人无比的怀念。我意识到,世上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爱,一定就是无比渴望却没能得到的爱。

    “你会玩什么?”在出发的路上,他问我。

    他问我会玩什么,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他会玩什么。他玩过很多游戏,有些我听都没听过。但好游戏就那么几个而已,它们我都玩过,而且还下了些功夫。但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已经好久没碰过它们了。对它们早已没了以往的那种热情。

    一路上,他下定了决心这天要玩个痛快,但我们刚进去,很快又出来了。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显然也没有想到。

    我们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妈妈。

    繁华的街道,喧嚣声此起彼伏,街道两旁延伸下去的霓虹灯不停闪烁。我跟在他身后,他推门而入。我走进去后,门自动关上,里面很安静,略暗的室内散发着一股网吧特有的味道。在柜台前,他随便选了两个相邻的号码。我们走过一条窄窄的过道,在尽头右转,跨过一扇打开的门,便能看见里面有许多进行过规划摆放的桌子,上面立着款式相同的薄屏电脑。门的右侧摆着一台饮水机,紧挨着的是一个圆筒形的鱼缸,里面发着白光,游动的鱼群、缸底的鹅卵石、几缕绿草清晰可见。网吧内散发着各种东西混合的味道,但最重的是烟味。但我不怎么在意,不知道他怎么样。

    有人在里面睡觉,蓬头垢面的。人不是很多,倒也清净,没人突然大声叫喊。我们在过道上穿行,找寻号码。

    我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相邻的一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我们坐下的整个过程,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仿佛完全沉浸在屏幕背后的世界里。我坐在旁边,他坐在中间,与她相邻。她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大,她的头发绑在脑后,但总感觉很凌乱。头发有曾经染过的痕迹。她的脸看上去很冷漠,眼睛睁得大大的,或许是因为在玩游戏的关系。她右手娴熟的移动、点击鼠标,左手放在键盘旁的桌上,一缕白烟从她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的烟尾笔直上升,偶尔烟会弯曲,在她将烟嘴送到齿间的时候。她似乎每一口都用尽了全力,她的腮帮子看上去都凹到了极限。吸上一口后,她又会将手放回原处,然后过一会儿才将烟雾吐出来,似乎在这段时间里,烟雾已经蹿过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留意到的这些,是我用谨慎的目光以及余光注意到的。她这一系列行为都是很正常的,但我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屏幕亮起的时间里,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用表情表达着自己的难以置信。

    她胸前用裹身带绑着一个婴儿,这便是我们难以置信的原因。烟雾笼罩在婴儿的周围,我无法判断婴儿多大,但应该还不会言语,不会走路,得靠奶粉存活。婴儿很难受,通过表情就能看出来。那张脸皱成一团,眼睛紧闭,两只粉红色的小手在她的脖子周围胡乱的晃动,仿佛在求救,但她没有任何回应。

    我盯着亮起的屏幕,屏幕上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湛蓝的天空,几片白云镶嵌其中。我试着去想象那个婴儿此刻的感受,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窒息。坐在我旁边的他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余光瞥见他电脑的屏幕一下暗了。我扭头看向他,他会意的朝我点点头,然后,我让自己面前的屏幕也黑下来。我们起身离开,那个妈妈看上去似乎根本不知道我们来过。我再看了一眼婴儿的脸,很快便将目光移到别处,我不敢再多看哪怕一眼了。我们就这样离开,仿佛任由其在那里挣扎、绝望,我感到罪恶。但我们又能对此做什么呢?我们无能为力。

    我们来到街上,沉默了好久。我想我们都没什么资格指责她。

    他讲起了自己的爱,说自己当时很疯狂,事实也的确如此。现在,他突然深刻地意识到,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与他的失恋相比,生活本身更让人难受。就在刚刚,我们见证了比他失恋还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我们才决定从那里逃开,来到街上。显然,他和我一样,也为那个孩子感到绝望。

    我们只是谈论了些深陷痛苦的人,并不想深究致使这一切的那些人。

    “幸运并不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有些人借着父辈的东风,坐在汽车里与他人赛跑,这是他们的幸运;而有些人又能从那些浑浑噩噩、抽烟酗酒、玩乐至上的父辈那里借到些什么呢?宝贵的生命吗?可有时候,在太多的事面前,生命并不显得那么宝贵,甚至它的存在都可能被遗忘。有些人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会被社会无情的玩弄,即使奋力反抗,但因形单影只,最终也难以摆脱艰难困苦的一生;有些人不管付出怎样的努力,也难逃他人投来的厌恶眼神,这是根的缘故。这是如何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当一个人此刻拥有了他人不曾拥有的——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就不该轻易指责他人为何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幻想中的那般幸运。似乎所有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奋斗从而实现阶级跃迁,可事实是,这对太多人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毋庸置疑的是,这需要点运气,可幸运不会降临在所有人身上。”

    和他分开后回到家,我进门后没有试图开灯。一些光亮从窗外投射进来,依稀能看清房间。

    我站在昏暗中看着昏暗,想着网吧所看到的事。我脑海中闪过一些文字,我不断默念它们,让它们从字慢慢组合成句子。没多久,一切就水到渠成。我打开灯,想把它们写下来。这些句子是我才想到,曾经不曾想到过,我不想去深究它们是否正确,它们只表达了处在那时的自己的一个思想,或许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会意识到它们根本不该存在。但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

    坐到桌前,我摊开一页纸,拿起笔。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我感到轻松了些。我告诉自己没事的,只要把心里想的写下来就可以了,无需为此而感受恐惧。

    我写到:如果对一个孩子失教,那这个孩子的未来多半充满了悲哀,而孩子的监护人绝对该为此负责。他们随意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只供其吃穿,而后任由孩子胡乱生长,这显然是让孩子来这个世界受罪。他们给予我们生命,所以我们就该无条件感恩吗?人各有命是他们对孩子疏于管教的一种借口。他们的疏于管教,最终他们也会尝到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在孩子长大的时候。艰难无望的生活让孩子易怒,难以接近,有时,莫名的仇恨在他身体里蔓延,久久难以离去。而在这时,家里总是会被孩子的仇恨填满。无望感和绝望感,和这个孩子一同待在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是孩子想要的,孩子制造了这一切,他是故意的。家里不会有欢笑,不会有和善的交谈,孩子刻意去破坏一切变好的迹象。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仇恨也会加深,这个家自然变得越发的千疮百孔,随时处于坍塌的边缘……

    这是谁的错?家长还是孩子?很难确定,因为历时久远,孩子长大是需要很多年的。这很难去深究,但这的确是一种现象。

    我停下笔,重读文字。我想自己表达的似乎有些极端,我清楚当时自己有些情绪化,显然,它们不是在理智的头脑下产生的。当时间流逝,我平息了情绪,用理智的头脑重新分析句子时,我确信所有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对。但我也不完全否认文字所表达的某些意思,我想它们代表了那一时刻的自己。

    我吃了些蛋糕,但还剩了些,我觉得自己能在傍晚回来时将它们吃完。我重新盖好盒子,收拾了一下桌子。我拿过一本书,翻到一页折起来的地方,然后看了起来。手机铃声响起时,我合上书,从房间离开。在路口,我踩着刹车,朝两边张望了一眼,然后将车拐入对面车道。

    那天我们从网吧出来,并没有马上分道扬镳。我们离开嘈杂的商业街,走上略微暗些的街道,但很安静。

    他和我讲了他父亲的一件事,他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讲的,但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

    几年前的一天,那段时间他心情郁闷,某些事让他身心疲惫,好像笑一下都是不可能的事。这天晚上的时候,他独自坐在沙发上,但坐的是沙发的一个角落,仿佛这样他才能得到安全感。他埋头看着手机,但屏幕的内容他完全不感兴趣,有那么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没在做其他事。

    他爸爸走过来坐到他斜对面。他没有抬头,只用余光注意着爸爸的动向。他发现爸爸正盯着他,而这让他反感。在遇到海边女孩的那个年纪,他渴望爸爸的注意,希望爸爸多看看他。但现在他很厌烦。

    只过了一会儿,爸爸就开口了。

    “有什么事要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商量。”

    他猛地扭过头看着他爸爸,仿佛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你会帮我嘛?”他说的是疑问句,但却用的是否定的语气,这就完全表达成了他断定对方不会帮他。

    他爸爸被他的目光、表情以及语气吓得愣在了那里,完全不知所措。

    他用简短的几句话描述了这些。

    “你干嘛那么说?”我问他。

    他想了想。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气气他。”

    他没有讲自己那时为什么郁闷,似乎连自己也不知所以。当我审视自己,我看到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很像。有太多时候自己都很渴望用行为或言语来达到气气爸妈目的,我想看到他们生气,这样我就赢了。而过后,我甚至找不到确切的原因。

    过了两天,我们又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他是后到的。他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

    我们坐下没多久,他就讲了自己的一个决定。或许他这样做是对的。

    人生不可能和生活脱离关系。我们深知生活的艰辛,我们被迫经历,但我们的记忆不太会记下让我们痛苦的事,即使记下,似乎也感受不到那种痛苦了。往事的那些画面在记忆中总是沐浴在阳光下,我们记下的是美好的事,并能深切地感觉到。几天前,我们遇到了那位妈妈,但几天后,我们忘记了她,也忘了那时的感受;不久前,他跟我讲述了爱情给他带来的甜蜜,不久后的现在,我依然记得,并感受着那种甜蜜。当我们回忆往事,那些留存在过去的爱情细节总是占据我们大部分的脑海。

    “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他对我说。

    这些天,他还能在窗户看到她,这让他难过。他觉得自己站在窗边的行为现在应该适可而止了,他这样是不对的。但他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我们同岁就好了。”

    这天,他又谈起了那个女生,还在为不如自己的预期感到不甘。

    我想,他完全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自己深爱的女孩,不管是海边的那个女孩还是窗外的那个女生。那我呢?有些事真的很难解释,总是充满了阴差阳错。

    他说自己要离开了,我没问他为什么,只是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想自己能猜到为什么,就算自己猜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向他要联系方式。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这一步,他应该也这么觉得。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他问道。

    “不知道,但我现在没想过要离开。”

    “我来的时候都没想过会这么快离开。”

    或许因为离别,我们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站了起来。

    “再见。”他说。

    我点点头,余光瞥见他转身离开。我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看向身后,但这时,他早就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外面走过,他们的脸我记不起曾经见过。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在那里见过他。似乎随着他的离开,海边的那个女孩以及那个女生也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我甚至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的样子,也仅仅只是通过他的描述想象出来的。

    回忆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戛然而止,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这个片段。清晨的凉风灌进车里,我目视前方,手握方向盘。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仔细观察天空,白云被撕裂出一个口子,银白色的光束破云而出。

    下班后,我原路返回。在回房间的这条走廊上,我遇到了常常在楼下玩耍的那个小女孩。我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看来,她又要去楼下玩了。我观察着她,她的嘴巴在动,但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睛与嘴型匹配,显然是在交流,和一个我看不到的谁。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一直看着她,被她的行为所吸引,感到一股纯真在她身体周围蔓延,而我也被波及。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无意的。他的目光带着好奇。我们目光相遇,我友善地微笑着,她脸上的好奇没有变。她不再看我,从我身边走过。

    傍晚,我吃光了剩余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