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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獭怪

    老人身体微微前屈,往玻璃杯中倒入小半杯的威士忌,没有加冰。那只因为工作而变得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微微抖动着。温热的威士忌,喝起来很爽快。

    老人看了看周围烟雾缭绕中浮现的一张张脸,打了个酒嗝。

    “大约二十年前吧,梅尔文,那个娘娘腔,用那把比他爷爷年纪都大、经常卡壳的手枪干倒了一头熊,接着往回走了两英里路,碰到了我。”老人淡蓝色的眼睛眯了一下,“当时,这家伙的后半身几乎全被抓烂了,肠子从屁股一直拖到地上。”

    周围一片寂静。酒馆里光线昏暗,混杂着烟草、酒水、汗液的气味。一只驯鹿的头被制成标本挂在墙上,有些部位已经破损,脏兮兮的。

    “‘我杀死了一头熊,好像又不是熊……’他这么跟我说,然后就死了。”老人笑了一声,“在北地,任何一个人说杀了熊,我都会相信,但这个娘娘腔除外。我当时觉得,他根本就是被熊袭击了,临死还要说大话。”

    旁边的人小声笑起来。

    “我顺着他的脚印往回走,结果真的看到一头熊倒在一棵黑杉树下。”老人咳嗽着,涨红了脸,“我走到跟前,用脚踹了踹,结果里头滚出来一个人。一个脸上满是黑色刺青花纹的尤皮特人。”

    “那家伙打死的是个人啊。”听众里有人说。

    老人向说话的人瞪了一眼:“我一辈子都在北地打猎,难道看不出梅尔文的伤是熊弄的吗?”

    “那怎么解释?熊肚子里滑出一个人,难道那头熊是人变的?”对方笑起来。老人脸色陈冷如水。

    “梅尔文虽然是个娘娘腔,但他的伤不会说谎。那把手枪也丢在现场,现场的子弹的确是枪里的。”

    “那要怎么解释熊肚子里的人?”对方又问。

    “这种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不止一次了。”老人身体后仰,靠在椅子上,“那个满脸刺青的尤皮特人,是个巫师。”

    “巫师?”

    “具体点说,是邪恶的幻化巫师。他们能召唤恶灵,看透生死,降下诅咒。黄昏的时候,他们会裹上熊皮,在最后一缕阳光的照射下变成灰熊,跑到林地里与母熊交媾,生下下一代。”老人认真地说。

    “老混蛋,你又喝多了。”一个人走过来,夺过老人手中的玻璃杯。

    那是个年迈的尤皮特人,身体笔直而消瘦,花白的头发上插着根鲜艳的鸟羽,系着围裙。他是这家酒馆的老板。

    “火把,我整天只是喝酒和睡觉,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上帝作证。”老人哈哈大笑,头挨着椅背,很快打起了呼噜。

    人们把目光转移到名叫火把的酒馆老板身上。

    “是真的吗?”有人问。

    “你是说,巫师?”火把点起烟斗。

    “变成熊的巫师。”

    “这个我可说不好。”火把摇摇头,“我们尤皮特人在这里的历史,可比你们白人长多了,一千年?两千年?或者更久。我们在这里狩猎驯鹿、捕鲸,在黑夜中点亮火把咏唱古老歌谣,在黄昏时敲起海豹皮做的法鼓召唤神灵,我们繁衍生息,怡然自得。然后你们这些白人带着枪炮和瘟疫来了,把这里变成了地狱。”

    火把呼哧呼哧喘着气,指着外面:“以前,林地里有数不清的猎物,驯鹿、山猫、麝牛、飞鼠、狼,河里游着鲑鱼、水貂,海里满是嬉戏、歌唱的鲸群,冰原上躺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海豹,可现在呢?只有诅咒。”

    “当然,现在还有。”火把直起身,站在那个驯鹿头标本下,“尽管已经快死绝了,但弓头村还生活着我们尤皮特人公认的首席大巫师。”

    “巫师真的存在吗?”听众显然不关心火把说的这些。

    “他能变成熊?”

    “怎么,你想去见识见识?得了吧,我劝你离那里远一点。”

    “为什么?”

    “那是诅咒之地。”火把白了对方一眼,“相比于巫师,你们这些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观光的家伙,更应该提防水獭怪。”

    “水獭怪?”

    士忌,“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在夜晚,靠近河道和沼泽的林地里。”联房间里再次安静。

    “开始,你会听到婴儿的哭声,如果你选择凑过去,那么你就会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尸体。”火把扬了扬眉头,“这是它们的鬼伎俩,用婴儿的哭声吸引人靠近,然后杀了他们。”

    “水獭怪长什么样?”

    “没人真正见过。”火把顿了顿,“据说它们很像水獭,脖子很长,尾巴也很长,有着光滑的皮毛、巨大的长着利爪的四肢,直立行走,还长着人的脑袋,血盆大口一张开,满是獠牙。”

    “这只是传说吧?”

    “传说?我们尤皮特人会编造无聊的传说吓唬自己吗?”火把有些愤怒,“这种事我听过很多,而且这两年也发生过。”

    “发生过的意思是……”

    “水獭怪将人肢解后,往往会吃掉。如果它已经饱了,就会像我们打了猎物一样储藏起来,但方法很特别:需要杀死一头驯鹿或麝牛,反正是大一点的猎物,然后将肢解的人尸塞到它们的肚子里。这两年,有几个倒霉蛋就是这样被人发现的。”

    “那就是说,这种怪物真的存在?”

    “怪物?”火把冷笑了一声,“与其说是怪物,倒不如说是人,被诅咒了的人。”

    “什么意思?”

    “朋友,你知道我们尤皮特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不知道。”

    火把叹了一口气:“关于这件事,我们有个古老的传说。”

    火把坐下,开始讲述。

    “当初,一切都是虚空。神创造了大海、陆地和星光,也创造了万物生灵。他看到人作恶,认为是不好的,就掀起洪水淹没世界。有一对男女从洪水中幸存,划着木架皮舟在海上漂流。在他们快要饿死的时候,一头巨鲸游过来,它说:‘我把我的身体奉献给你们,我的后代也将如此为你们的后代奉献,但你们要发誓,只能用于你们的生存,否则便会受到诅咒。’男女发了誓,猎捕了巨鲸,活了下来。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片广袤大地,繁衍生息。他们,就是我们尤皮特人的祖先。”

    火把喝了口威士忌,继续道:“我们世代遵守与巨鲸之间达成的誓言,只将它们的身体用作我们的生存,吃它们的肉,用鲸油点灯,把鲸皮做成衣服。但是,人是贪婪的,总会有一些混账违背这个神圣的誓言,大肆捕鲸,用来赚钱。我们尤皮特人里面有这种人,你们白人更多。于是,诅咒降临。”

    “这些贪婪的家伙开始全身奇痒,生出毛发,他们匍匐着进入沼泽,忍受无比的痛苦,哀号着长出利齿和獠牙,像水獭那样生活在肮脏潮湿的黑暗中,将灵魂交给魔鬼。”

    火把斜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这帮人,正要继续说的时候,酒馆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人,口哨声随即响了起来。

    在北地,这样漂亮的女人很少见,而且她是个白人。

    她个头不高,很瘦,三十出头,或许因为常年接触日光,皮肤呈现出微微的小麦色,短发下是一张美丽的脸,顾盼之中格外动人。

    她的身体裹在大大的棕色棉衣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好似盛夏时豆大的雨点落在青石上发出的声音。即便不见容颜,光听这声响,也会让人凭空生出愉快的遐想。

    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属于北地。她走入这间昏暗、肮脏的酒馆,走进一双双放肆、炙热的男人的眼眸中,就好像高雅的白鹤闯入了乌鸦群中。

    她径直走到吧台,不露痕迹地冲火把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好。”

    “夫人,要喝点什么吗?”火把的脸红了起来。

    女人的目光扫过那些杂乱摆放的酒瓶,最后定在火把头上那只鹿头标本上。

    “请问,有纸吗?”她说。

    “夫人,抱歉,你要……纸?”

    “嗯。”

    “你进酒馆,要纸?”

    “是的,我可以付钱。”

    “不是钱的问题……”火把嘟囔了一下嘴,他觉得很意外,但还是摊摊手,“好吧,你要什么样的纸?”

    “信纸。或者,白纸也行。”

    火把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夫人,我们北地人可不是莎士比亚,写不了什么情诗。我们看中了女人,就敲晕了扛回去。”

    酒馆中笑声一片。女人没有笑,只盯着火把看。

    “好吧,好吧,我找找。”火把转身,搜索了一番,把一叠东西扔在台子上。

    那是用来包裹炸鱼条的包装纸,粗糙但足够厚实,颜色斑驳。女人皱起了眉头。

    “你要的玩意儿,在这里比黄金都难得。”火把不忍心让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失望,还是拿出一本封面贴着裸体女人画像的笔记本,“我打算用来记账的,纸张比十六岁姑娘的皮肤都要白和柔软。”

    女人点头,掏钱,把一张50美元的钞票放在笔记本旁边。

    火把扬了扬眉头。对屋里的任何一个人来说,50美元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这个蠢女人竟然用来买一本破笔记本?

    火把看看钱,又看看笔记本:“夫人,我能问你要这东西干什么用吗?”

    “写遗书。”

    “别开玩笑了,你这样的贵妇人……”火把笑起来。

    “莫妮卡,我想我们得快点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和这个叫莫妮卡的女人相比,男人长得太平凡了。他四十岁上下,脑袋中央微微秃顶,四周长着稀疏的淡褐色头发,身穿一件黑色的考究西装,白色衬衫,系着斜纹领带,手腕上搭着一件黑色长风衣。

    看到他,酒馆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起来,鸦雀无声。火把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眼神陡然犀利无比。

    “就好了,亲爱的。”莫妮卡说。

    “你和他是一伙的?”火把问莫妮卡。

    “怎么了?”

    “那对不住。”火把将笔记本收回去,将钞票推了回来。

    “不要这样,火把。”男人笑了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右腿僵硬,肯定是装了假肢。

    “这些总够了吧。”男人又掏出几张纸钞,放在吧台上。

    火把抬起头,狠狠地盯着男人。

    “我们之间,我是说,我和你们尤皮特人之间,就不能融洽相处吗?”男人环顾四周,“比如坐下来喝一杯,聊一聊你们的那些奇谈怪论?”

    火把没说话,拿过一个玻璃杯,倒了点儿威士忌。男人笑了,把手伸过去。

    火把用力吸溜着鼻涕,然后把一口浓痰吐到了杯子里:“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滚蛋,否则我不知道我的枪会不会走火。”火把将手枪拍在吧台上,周围很多人也都站了起来。男人举起双手,尴尬地笑笑,小声对莫妮卡道:“我们走吧。”

    莫妮卡拿上一张包装纸,转身和男人离开。

    “带上你们的臭钱!”火把将钞票揉成团,扔了出去。

    酒馆外,天阴沉着,雨淅淅沥沥,路上满是水坑,泥泞肮脏。

    “告诉你不要进去!这帮混蛋!”男人搀着莫妮卡,小心翼翼地穿过路面,来到车旁。那是一辆白色雪佛兰,车门上用红色油漆喷着一行小字——费尔罗石油公司。

    二人上车,莫妮卡坐上驾驶位。

    “白痴!老鼠!蠢货!他们的石头脑袋永远跟不上时代!无礼又懒惰。”男人咒骂着,扯过安全带。莫妮卡刚要发动车子,却猛然愣住。

    “尤皮特人没一个好东西!有时候我宁愿和一头熊打交道,都不愿意和他们多待一秒!”男人愤怒着。

    “甘比诺……”莫妮卡看着男人。

    “早跟你说,不让你进去!你看到了吧!这帮蠢货!”

    “甘比诺。”莫妮卡盯着男人。

    “怎么了,亲爱的?”

    莫妮卡抬起手指指前面,甘比诺转过脸,也僵住了。

    汽车的挡风玻璃被砸出一个大洞,塞进一颗血淋淋的脑袋。那应该是一只水獭的脑袋,从脖颈处被剁掉,鲜血顺着龟裂的玻璃流淌,已经冻结。可怜的东西此刻正盯着二人,黑洞洞的双眼早没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