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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辛怀玉心里惦记着董晓君的事,决定亲自到董晓君家看一看。

    他怕董晓君知道会拒绝,就没有事先告诉董晓君,而是找到刘丽。辛怀玉心细,提前就打听好了刘丽跟董晓君家离得很近。

    一路上辛怀玉与刘丽闲聊,得了不少同学的事。刘丽总是天真认真的回答辛怀玉的问题,单纯而又率真。比如董晓君的母亲为什么会跑,吴小刚如何使坏,戴守义的哥哥在严打中因为伙同他人抢人家军帽被判了三年,刘利刚跟初三的几个坏小子混在一起欺负同学收保护费等等。听得辛怀玉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本来生长在农村,又一直在学校读书,对社会的变化所知甚少,这些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事竟然都发生在他的班级,而且是由一个懵懂无知单纯似水的小女生平静说出,一时间辛怀玉为这些即将面对的难题犯起愁来。

    正说到兴致上,刘丽突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处院子说:

    “到了,就在前面,那个木大门院子。”

    太阳还在西边挂着,前面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辛怀玉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对刘丽说:

    “好吧!刘丽同学,谢谢你给我引路。”

    “没事。”刘丽笑着说。“辛老师以后想去谁家跟我说,咱班同学的家我大多知道,这一片住的就有一多半呢。”

    刘丽说着用手转着圈指了指周围的房子。辛怀玉跟着刘丽的手指放眼看去,眼前全是破旧的平房,高高低低,散落在杂草丛生的黄土地上。小巷狭窄弯曲,上面铺了些水泥块,大多被土尘埋没。隔几步就有一片污水,周围扔着人家吃完的西瓜皮,上面落满了苍蝇,人走过去,惊飞起来,直往人身上脸上扑。

    辛怀玉问:“你家远吗?”

    “不远了,老师。”刘丽回头指了指来的路。“我家从那个巷子进去,往前面一拐就到了。”

    “那你先回家吧!改天老师去你家家访。”

    “谢谢老师。”刘丽说着扭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老师再见。”

    “再见。”辛怀玉应道。

    等刘丽拐进了巷口,辛怀玉才转身朝那个木大门的院子走去。

    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风雨侵蚀,两扇木门早褪去了曾经富丽的色泽,裸露出木头的陈旧色,门上的雕饰也已腐朽和残缺,只有两个狮子头装饰的门环印证着早先的富足与荣耀。但也已锈迹斑斑,再无人触碰,去惊醒曾经安逸的主人。大门出入口处还残留着青石凿成的台阶,一半已没入泥土之中。大门两侧有两个磨盘般的大圆石,应该是原来蹲石狮的底座。石狮早不知道哪儿去了,底座中间略微凹回去些,四周有一层黑黝黝的油腻,大概是村子里的大爷们经年累月蹲在上面抽烟锅晒阳阳蹭出来的。大门一半关着,一半开着。开着的似乎还能关上,关着的下面的门板已经被厚厚的土尘给埋了有半层深,大概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了。

    大门前面一滩污水,显然是住在里面的人顺手泼出来的脏水,时间长了,散发出沤烂后的腐臭味。

    大门半开着,辛怀玉踮着脚小心的绕过污水,身子贴着墙进了院子。院子倒宽敞,中间一大片空地,原来种些菜,现在什么也不种了,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满了,只留下通往各个房间的小道。四间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靠大门两侧是一溜南房,大约有八九间单间房。每个房间的门前都堆着一堆煤和劈柴。此外就是些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塑料盆,腌菜的缸。院子里横七竖八拉满了用来晾晒衣服的绳子,有粗麻的,有尼龙的,有铁丝的,棕色的,黄色的,铁锈斑驳的,在院子的天空中织成了巨大的蜘蛛网。

    辛怀玉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听见正房里传来不礼貌的质问:

    “你找谁?”

    “请问董晓君家在这儿吗?”

    “那家。”

    房里的人不耐烦的随手指了指南房拐角的一间房就从门上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辛怀玉弯着腰穿过一道又一道彩色蜘蛛网,不时还要躲过晾晒的内衣内裤,总算到了董晓君家租住的房子。

    推开门,辛怀玉吃了一惊。

    狭窄的屋子只有一间,靠里面是通身土炕,占了半个屋子。上面铺着皱皱巴巴的褥子,褥子上铺了张单子,黑乎乎的净是油腻。拐角处垛着一叠被子,用被单包着,同样皱皱巴巴,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光。炕头处用泥巴砌起了个锅灶,上面座着口大铁锅。顺着锅灶一直到门口是用木头板子搭起来的架子,有一米多宽,两米多长,分两层,上面一层放着案子、刀、锅、碗、筷子,下面一层放着面袋、油桶、买回来的蔬菜。靠近门口处用砖头圈了个窑,里面放了些晚上用的煤和劈柴。屋子中间架着一个火炉,冬天时取暖。现在是秋天还在那儿架着,可见冬天过去也不往下拆,就那么架着。

    土炕中间放着一张矮方桌,上面吊着一盏大约只有15瓦的白炽灯。整个房间昏暗阴冷,气味难闻。外面的太阳还在西边挂着,屋里已点起了灯。

    灯光下,董晓君和妹妹正一人一头爬在桌子上写作业。

    见辛怀玉推门进来,兄妹两同时吃惊的看着,迟钝了几秒后董晓君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觉得丢人还是以为老师上门告状,反正是不高兴的样子。慢腾腾的下了炕,站在地下才吞吐道:

    “老师来了。”

    说完就再没有声音了。低着头,两只手使劲拧住衣角,像是要拧出水来似的。

    辛怀玉打进屋就心酸得要掉泪。强忍着,做出微笑,和蔼的问道:“怎么?不欢迎老师啊。”

    “不是”

    董晓君不好意思的喃喃道。

    辛怀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拿过董晓君的作业本看了看,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昏暗的灯光下像画符一般。又拿过董晓君妹妹的作业,却是工工整整。

    这多少让辛怀玉感到意外。

    他亲切的问董晓君的妹妹:

    “你是董晓君的妹妹吧,我听你哥提起过你。”

    董晓君的妹妹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董晓男。”

    她的声音很低,极胆怯。

    “几年级了?”

    “二年级。”

    董晓君大约是因为提到妹妹的缘故,高兴起来:“老师,我妹妹学习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名。”

    “是吗?”辛怀玉惊讶得有些夸张,“那好啊!”

    “我爸说了,我妹将来有出息。说我是个笨蛋。”

    他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我没觉得晓君笨呀。”辛怀玉鼓励道。

    “可我学习差,总是拖班里后腿,老师和同学都讨厌我,还欺负我。”

    董晓君说着委屈的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哥不笨。”

    董晓男突然大声道,像是在抗议着什么,又似乎找不到抗议的对象,声音就有些没着没落,声音虽高,却少了气势。

    “我知道。”辛怀玉忙肯定道,“而且是个好孩子。管着班里的钥匙,第一个到校呢。”

    董晓君感激的看着辛怀玉,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自信的骄傲。

    “哥哥还给我和爸爸做饭呢。”

    董晓男这回底气足了,充满了自豪。

    “哦?是吗?”辛怀玉欣喜的看着董晓男,又转头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董晓君,“你给妹妹和爸爸做饭?”

    “嗯。”

    董晓君反倒羞涩起来,低语道。

    “你爸爸呢?”辛怀玉问。

    “爸爸要很晚才回来。”

    “那你们兄妹吃过饭了吗?”

    董晓君指了灶台上的锅说:“还没呢。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呢,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辛怀玉走过去,掀开锅盖,见里面笼篦上放着三个馒头和一个铝制的小盆。盆里是烩好的白菜,清汤寡水的,没有点油水。辛怀玉心一酸,差点掉出眼泪。他忙盖好锅盖,背对着董晓君兄妹,强忍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啥也没说,从兜里掏出5块钱,放到桌子上。(1988年辛怀玉见习工资是64元,第二年转正,工资达到76元。当时5元的购买力相当于30年后的10倍。可见李军请客那顿饭一下子花去16元已经是相当可观了。李军那天确实是赌气,点了最贵的东西,仅酒就喝了三瓶,花去五块零四。结果闹到后来成了鹿雨嫣买单。)

    “老师……”

    “这是老师的一点心意……”

    辛怀玉话没说完就赶忙往外走。

    他怕自己感情太脆弱,在学生面前流出眼泪。

    “老师……”

    身后董晓君在叫。

    辛怀玉没有回身,只含混的说了句:“回去吧!老师有时间再来看你们。”

    出了大门,天已黑了下来,怕踩在门前的污水里,辛怀玉凭进来时的记忆小心的贴着墙出了巷子。这才放松下来。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也就那么几颗,稀稀落落的散落在夜空中,发出或明或暗的微光。

    那一片被城市废弃的房屋黑压压的沉寂在黑夜中,曾经的喧嚣与繁盛早已不复存在。原住居民除了一些老人外大都迁往市区居住去了。这里成了外来务工人员租住房屋,开始城市梦想的聚集地。

    辛怀玉的心情如这夜空,黑暗而沉重。

    原本计划家访完董晓君顺道再去吴小刚家看看,现在也没了心情,一个人在暗夜里慢慢朝学校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