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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辛怀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李军已经坐在了办公室。

    李军没有抬头看他。

    辛怀玉心里愧疚昨天的事,主动招呼道:“这么早?”

    没想到李军头也不抬给了一句:“哪有你早呀!昨天的酒还没醒,今天大早晨的又醉了。”

    辛怀玉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蒙了,愣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李军是在说今天早晨他和江梦寒在操场的事。早晨辛怀玉并没有见着李军,不知是李军亲眼看见了还是有人告诉了李军。显然李军是恼上辛怀玉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辛怀玉倒好,昨天坏了我的好事,拖着鹿雨嫣,今天就跟江梦寒缠上了。辛怀玉知道李军恼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正在这时魏静叫他,就转了方向。

    “辛老师,你去总务处领两桶油墨,顺便再领两卷蜡纸。”

    辛怀玉应了声“好的”,就往出走。转身的时候听见李军语带蔑视的小声嘀咕:“啥玩意。”

    辛怀玉听了心里窜火,但还是压住了,装作没听见出了办公室。

    早晨天气还好好的,现在下起了细雨。

    辛怀玉喜雨,在雨中漫步。迎面过来的高振国手搭在额前做了个雨帘,朝他笑笑,没有说话。辛怀玉说:“高校长好!”就过去了。到了总务处,见办公室主任郝振国正坐在沙发上跟郭怀仁说事。打了声招呼,郝振国微笑的点了点头。见两人个停下话,辛怀玉说魏老师让我过来领两桶油墨和两卷蜡纸。郭怀仁笑着对郝振国说:“这个魏静,真能用。上个学期用了二十桶墨,十卷蜡纸。”郝振国也笑了,说:“能用好哇,一桶不用你这个总务主任又该挨骂了。”郭怀仁笑笑,对旁边坐的刘秀芬说:“去给辛老师拿两桶墨,蜡纸看还有没有了。”刘秀芬是总务人员,四十多岁,男人在学校里做后勤上的杂事,玻璃门窗桌椅板凳电灯电线水管之类的活都是他的,类似工勤,有正式编。两个人原来都在市教育局勤工办,刘秀芬是库管,男人邓士名是木匠。85年学校归属区里的时候一起来到了南海中学。刘秀芬仍然是库管,邓士名心灵手巧,啥活都会干,就是平素少言寡语。人群里再闹,邓士名只是叼着根烟,一言不发。别让喝酒。喝了酒话没完没了,能把人缠死。你不跟他说,他搂着你,拉着你,跟着你,直到把酒说醒了。郭怀仁有一次被缠得从下午上班缠到晚上九点,肉墩墩的个大男人被缠得哭鼻子。还有一个赖毛病,喝了酒喜欢摸女老师的屁股。我们学校一个姓杨的女老师被摸后气不过,要叫男人过来收拾邓士名。被众人劝说住了。众人不是纵恶。大家在一起多年,彼此再熟悉不过,邓士名就那毛病,再过分的事他也不想,不做。也就这些。女老师们见他喝了酒,都会躲得远远的。清醒的时候是个热心人,谁班上有灯不亮了,玻璃碎了,烟筒往外倒烟了等等,吱一声,保证给弄得好好的。

    平日里喜欢站在校园里,眯着眼睛看。学校里的人说,咱们学校只有老邓看得清楚,别人看的是表象,老邓看的是骨头。这话不久就应验了。

    刘秀芬慢性子,走路慢,说话慢。干啥事你都得等,连说话你也得等。说话温秃秃,干事也是温秃秃,不骄不躁。急性子跟她打不成交道。人却是个好人,不传闲话,见人一面笑。人说跟了邓士名是绝配,家里安静,从来不闹。

    辛怀玉反正也没啥事,跟了刘秀芬去库房。站在库房外面,被细雨滋润,心里湿湿的。

    刘秀芬让进去,辛怀玉说外面站会儿。这一站站了五六分钟。辛怀玉这才感受到刘秀芬的慢。“我说魏静怎么让我来领东西呢,原来是受不了刘秀芬的慢。”辛怀玉心里想着笑了,抬头看天空,半阴半晴,丝雨在阳光里闪着银光。

    拿着领到的东西回办公室,李军已经不在。

    “领上了?”魏静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判作业。

    “嗯。”辛怀玉应了声。“东西放哪儿?”

    “就放那儿吧。”魏静用手指了指办公室门口放油印机的桌子。

    办公室进门处摆着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着台黑乎乎的手推油印机,用来印学生用的资料和考试卷子。

    桌子下面放着个塑料桶或铁丝网状的废纸篓,里面总是放满了用过后废弃的蜡纸。光洁的蜡纸被油墨滚子滚过后变成了沾满油墨的黑色,一不小心沾一手油墨,洗也洗不下去。

    手推油印机是电脑、打印机、复印机出现之前最重要的印制工具之一。也是学校使用最广泛最普遍的印刷工具。上世纪末,随着电脑的普及,打印机、复印机的广泛应用,最终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说起来教师的日常工作通常是围绕教学六认真来做的。即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布置和批改作业、认真辅导、认真组织考试、认真组织课外活动。其中组织考试方式多种多样,从时间上说有周考、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从内容上说有单元测试、专项测试等。所有这些考试都要用到卷子。所以刻卷子和印卷子就成了老师一项经常性的的重要工作。现在的老师出卷子都是先在电脑上做好了,用打印机打出来,再用复印机整体复印,要多少张复印多少张,方便快捷高效。那个时候可没有这些,只有一块钢板、一只铁笔、一筒蜡纸,一台手推油印机。

    钢板有10厘米宽,30厘米长,钢板上是细密的斜纹格子,格子非常细小,用手轻轻地抚摸,有一种细腻的阻塞感。钢板刻的时间长了,经常刻字的地方细密的格子被磨平了,这块钢板就废了。铁笔的笔杆是硬塑料制成,大都是黑色,手握的部位粗糙,便于把持,因为往蜡纸上刻字比用笔写字力道大得多,否则不是刻不上去就是刻的不清晰。笔尖是一根像缝纫用的钢针,但比日常缝纫用的针粗。笔尖的非常锋利,固定在笔杆子上。蜡纸规格不等,学校一般用B3规格的,便于印刷方便学生答题的试卷。蜡纸装在直径约8厘米的纸筒中,一桶能装100张。用一张取出一张,因为蜡纸非常脆,刻起字来稍有不小心就会划破蜡纸。蜡纸的消耗量非常大,学校尽量要求,老师们刻的时候尽量小心,避免浪费。郭怀仁调侃魏静一个学期用十卷蜡纸,魏静是代表年级领的,除去刻废的蜡纸,一个学期年级里至少刻了900张蜡纸。可以想见工作量有多大。当然也可以想见学生考试量有多大。

    把蜡纸铺在窄窄的钢板上,就可刻蜡板了。之所以叫刻蜡板,不叫刻蜡纸是因为刻出来的蜡纸要上油印机,相当于底板。刻的时候要不断的移动蜡纸,确保蜡纸始终在钢板上,否则会把蜡纸刻坏。

    给学生刻考试卷子非常麻烦,完全是手工活,平时写字可以划拉,草些也没关系,刻蜡板不行,要一笔一划。刻蜡板要有耐心,心必须踏实下来。刻字的时候力度要适当,刻重了,容易把蜡纸划破,油印时会漏油墨,弄得卷子上墨迹斑斑;刻轻了,印出来的字模糊不清,影响学生答卷。刻蜡板又是个精细活。必须做到心细如发,一丝不苟,不然出了一丁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刻蜡板还需要有一种韧劲,一张试卷刻下来,大拇指和二拇指生疼,二拇指的第二节经常会咯出一个小坑。眼睛发干,脖子酸硬。

    刻蜡板是件辛苦活,却也是一种享受,特别是一套清晰、干净、整洁、字体美观的试卷刻出来,端在手里,心里别提有多美。所谓字如其人,刻出的字蕴藏着教师文化修养,还能潜移默化影响着学生的书写习惯,俗话说,啥老师教出啥学生。所以那时的老师特别注意自己的字。字太丑了连自己都觉得丢人。

    刻好试卷后还要油印。油印机打开是两个并排木匣子(办公室的油印机永远是打开的,从来就没有合上过),长方形,右手边是个空匣子,平平整整,里面挤上油墨,好给油滚子滚墨。宽度正好能让油滚子在里面前后滚动。印卷子的老师右手握着油滚子把手,用力在里面来回滚,滚子沾了油墨,滚动时发出吱吱的油腻声,心情好的老师就像听欢乐曲似的滚的更起劲了。直到把油墨滚压得匀匀的,细细的、润润的,提起来,水平的往左手匣子的细纱网上一放,轻轻一推,一张干净清晰的卷子就成了。心里哪个劲,别提了。左手边匣子里装了一个夹子类的装置,下面用来固定白纸,上面是一个细纱网,装在长方形的木头框子里,四周有卡子,用来稳定蜡纸。后面有合页固定,下面不动,上面的细纱网可自由起落。印卷子的时候,先把刻好的蜡纸粘在油印机的纱网上,然后用铁条固定好,下面铺好一摞纸,油滚子均匀地蘸上油墨,把纱网按平,力度轻重合适,缓缓地推着沾满油印子的棍子向前推。油印透过蜡纸印在白纸上。

    印卷子需两个老师配合,遇上不重要的考试也叫学习好的学生帮忙。一般是同头课(即同一科)的老师。老的负责出卷子,小的负责刻蜡板;老的负责把印好的白纸一张张拿出来,小的负责推滚子。推滚子的人常常因为换蜡纸、加油墨而弄得满手、满脸黑乎乎的。两个老师站在油印机前一右一左,有说有笑,一会儿一个年级的卷子就出来了。

    也有刻的不好的时候,不是不清楚,就是有刻漏的地方,出来的卷子要么不清楚,要么黑乎花脸,两个人就互相嘲笑一通。遇上油印机出毛病,带皱了纸,或者油滚子走得不匀,搓了蜡板,那就完蛋了,还得停下来,把蜡纸慢慢揪下来,一点一点扽平,再小心的铺在细纱网上。这时就会有几句嘻笑的埋怨声。

    印不好卷子也是常有的事。

    试卷模糊不清,学生就要叫唤。老师经常会在考试开始的时候转考场,先把明显看不清的地方集体说一遍。说得尽量慢。学生还是不清楚,就生气的写在黑板上,末了问:“这回清楚了吗?”学生异口同声叫道:“清楚了。”声音洪亮,拖着长长的尾声。老师再问:“谁还有问题?”这个学生举起了手,老师过去,耳语几句。刚立起腰,那个学生又举手,再过去,耳语几句。耳语到后来,不耐烦了,低声骂:“这么清楚了还认不得?你不会猜?”学生小心问:“老师,咋猜?”“笨蛋,根据上下文猜呢哇。真笨。”老师不是真骂,学生听了也不会生气。到最后老师走到教室门口,眼看要出去到下一个班了,不放心,转回头来说:“同学们再看看你们的卷子,看有问题吗?”一个学生迷迷糊糊以为老师问啥呢,满脸迷惑的抬起头来问:“老师,卷子上不全是问题吗?”

    全班笑,老师也笑。笑着就到下一个班了。

    辛怀玉刚开始工作,连卷子也没刻过,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辛苦与趣事。

    辛怀玉不知道,接下来魏静的一句话会把他带到不能说万劫不复至少也是历经磨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