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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李祺2005年离岗回家。

    2005年后,学校校长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

    没有一个任期超过三年的。

    最长的两年半,最短的只有一年。

    李祺到站回家后,学校新来了一个女校长。叫李霞。

    李霞那年并不算大,没过四十五呢。可李霞心里的事情多。顾不上学校。

    李霞家在另一个区住着,来学校就晚些。李祺当校长时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就站在了学校门口。李霞从来没有过,一般是到了九点才能来。来了以后钻到办公室里打电话。一打打一个小时。忙得厉害。怕老师们干扰,从里面把门插上。老师们想找李霞,推一下门,见从里面插上了,不好意思,就走了。

    辛怀玉有一次跟李霞汇报工作,因为急,敲了门,等了几分钟后李霞压了电话,过来给辛怀玉开门,头脸就不好看了。

    谈完正事,李霞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了句:“局里不让回家,我这腰痛得厉害,哪里有心思干。”

    辛怀玉当然管不了她的事,但从此知道了她的心思不在工作上。

    后来辛怀玉就不再找李霞汇报工作了。有事都是李霞找辛怀玉。

    李霞找辛怀玉大多是上面急要的东西。辛怀玉没办法,还得去做。

    老师们觉出校长在冷落辛怀玉,开始不买辛怀玉的账。

    辛怀玉看出了问题,就主动提出了辞去教导主任和政教主任的职务,没过多久,连教研室主任和年级组长的职务也辞去了。

    辞去了所有职务的辛怀玉内心平静的带课、带班。

    这样过了两年,李霞总算走了。

    李霞调到了离家近的一所学校。

    2006年,石子谦调到了一所高中任教。

    2007年,孙澄邈调到了街里的学校任教。

    石子谦的调动是人家过来要他过去。这所高中看中了石子谦带数学带的好,成绩高。

    孙澄邈与石子谦不同,孙澄邈是自己找的学校。那年孙澄邈的孩子要上初中了。找了半天没找下个地方,孙澄邈干脆把自己调过去了。

    临走时跟辛怀玉喝了顿酒,劝辛怀玉也换个学校算了。

    孙澄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经过这十年的努力,现在想去哪个学校还不是由你挑?到了好学校,孩子上学,自己的职称都不是问题。”

    辛怀玉含着笑说:“懒得动了,就在这个学校吧。”

    孙澄邈说:“咱们也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辛怀玉说:“四十不惑,到哪儿不都一样。”

    孙澄邈说:“咋能一样呢?你看现在的张旻。还有李军。就连子谦,听说今年也上高级职称了。”

    辛怀玉听了,叹了口气说:“我担心的倒不是个人如何。”

    孙澄邈气得骂:“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咋就不为自己想想呢?”

    “我在,我们十年的努力还有人守着,我再调走,这些东西就没了。”辛怀玉略些伤感的说,“你们走吧!我在这儿守着,算个念想。”

    辛怀玉终究没有调动。

    李霞当校长的两年,学生人数开始逐年减少。

    到了2012年的时候,每个班已经不足30人了。

    李霞调走后,新来的校长叫张琦。

    张琦原来在一所重点中学当副校长,因为要提正科,升一格。按规定,不能在原校提拔,就来了南海中学。

    这是没办法的事。

    张琦再想不通也得想通。

    可张琦的心思不在南海中学。

    张琦打从开始就想着再回到重点中学当校长。

    张琦跟李霞不同,李霞想得最多的是找个离家近的,方便出行的学校,等退休;张琦还想往上走。

    张琦来了以后想用辛怀玉。

    辛怀玉一开始也想着再出来干。可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张琦的心思不在南海中学,就婉言拒绝了。

    张琦重视教学,这点跟李霞不同。但张琦抓教学,急需成绩,净搞些短平快的手段。

    到了初三,张琦开始分流学生。凡是成绩不好的,想法子安排到一所私立学校,按社会考生报名。

    因为牵扯到毕业证的问题,张琦就让张永刚从教育局办。

    张永刚讨厌张琦的做法,不给办。为此,张琦心里不满,赶上分流教师,张琦就想把张永刚分流出去。

    不过,最终因为张琦很快得来了机会,重新回到了重点学校当校长。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张琦的做法,本来就生源不足,现在就更少了。

    南海中学昔日的繁花盛景不在。

    辛怀玉有一次上同事的事宴,碰上了赵建国,说起学校的事,两个人唏嘘不已。末了,赵建国问辛怀玉,学校选任校长你怎么看?

    辛怀玉一下子想起了三十年前那次竞聘校长的事,虽说当时像一场闹剧。

    “听说现在好多地区围绕‘去行政化’改革,取消学校行政规格和校长行政级别,建立校长职级管理,取得了富有成效的探索和实践。”

    “中小学校长职级制改革是教育改革的重要内容,是探索符合教育办学规律的教育管理模式的重大改革。虽说问题很多,却不失为一个重要的探索方向。”

    赵建国谈到这些问题,就有些兴奋了。

    “最近中组部、教育部发的《中小学校领导人员管理暂行办法》的第十条‘选拔中小学校领导人员,一般采取学校内部推选、外部选派、竞争(聘)上岗、公开选拔(聘)等方式进行。’第十三条‘任用中小学校领导人员,区别不同情况实行选任制、委任制、聘任制。对行政领导人员,加大聘任制推行力度。在条件成熟的中小学校,可以对行政领导人员全部实行聘任制。’这些政策的出台,意味着已经开始着手考虑中小学校长任用的问题了。”

    辛怀玉说:“这个文件我也看了,除了任用办法,还有更详细的管理办法。总之,让教育回到本真,让教育管理回到本质,这才是教育的出路啊。”

    “你说得对,我有时也在想,制度和信念,两者离开了谁也不行。”

    赵建国感慨道。

    张琦调走后,再来的校长们就不再主动找辛怀玉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辛怀玉开始淡出人们的视线。辛怀玉反倒觉得安然了。

    安然的辛怀玉开始了安静的教书生涯。

    辛怀玉教书,先让学生背《大学》,后背《中庸》。这两部书辛怀玉总得讲上两年。反复讲。讲得讲得就生发出去了。

    《道德经》虽不强求,可总少不了时时从辛怀玉的嘴里溜出来。学生们听得多了,也有自己找来读。读不懂,向辛怀玉请教。辛怀玉的脸上就充满了喜悦。

    等两部书背完了,又让学生背《笠翁对韵》。

    新来的领导说你这是干啥呢?净拿些旧东西出来。

    辛怀玉笑而不答。

    可等到学生问他的时候,他会耐心的告诉学生:人这一辈子,不管活成啥样子,要活得有思想,有修养,你们熟读了《道德经》、《中庸》,就开始有思想了,熟读了《大学》,就知道修行了,熟读了《笠翁对韵》,说话就雅致了。说出来的话要是雅致了,人活得就有韵味。

    辛怀玉说这话时脑子里会浮现出推着摆满了各种小吃的小平车的董晓君。

    学生们听了老师的话,就更加放声的背诵起《笠翁对韵》,为的是老师说的,活得有韵味。

    辛怀玉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十几个了,辛怀玉仍然一丝不苟的教学。从来没有因为学生少了动摇了心。

    学校里很少有人听到辛怀玉议论事情。

    辛怀玉快活成个哑巴了。

    可一进了课堂,辛怀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生机。

    睿智。

    温暖如春。

    辛怀玉坐在家里很少说话。

    到了吃饭的时候,总要喝点酒。也不多喝,只喝二两或者三两。妻子秀芝知道辛怀玉的习惯,每到了吃饭时总要把新茶沏好,伴着袅袅升起的清香,辛怀玉会时时沉浸在无端的默想之中。

    这默想的世界里是凌乱的。有时倏忽回到三十年前,江梦寒冰冷的笑就从辛怀玉脑子深处浮了上来。

    辛怀玉常被自己的乱想吓一跳。

    江梦寒这一走已近三十年了?

    自己这三十年是咋过来的?

    江梦寒留下的日记本已褪了颜色。

    原来的粉红变成了惨淡的白色。

    辛怀玉几次想烧掉,是秀芝拦住了。

    秀芝说,都留了这么多年了,烧了干甚,留着吧!留着就好像人还在似的。烧了就甚都没了。

    秀芝想,活人跟个死人较什么劲?

    辛怀玉感激的看着秀芝。

    这个从山里嫁给他,跟他来到城市的女人,没有享过什么福。但却从来没有抱怨。安安静静的生活。日子再清苦,脸上都带着笑。

    辛怀玉常忆起两人个第一次见面时秀芝的偷笑。

    辛怀玉一直没有弄清楚当时秀芝为啥要偷笑。

    有一次辛怀玉认真的问秀芝,你那时见了我偷笑啥呢?秀芝一本正经的说没有呀,我咋不记得?

    辛怀玉就把这偷笑收藏了起来。

    翻开日记本的扉页,辛怀玉又想起了鹿雨嫣。

    辛怀玉后来听说鹿雨嫣跟李军离了婚。

    据说是因为鹿雨嫣有了外遇。

    辛怀玉不相信。

    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

    辛怀玉知道鹿雨嫣是啥样的人。

    但这些事跟他辛怀玉已没有半点关系。究竟是李军的问题,还是鹿雨嫣的问题他多一点也不想问。

    留在辛怀玉脑子里的仍然是二十多年前的鹿雨嫣。那个忽而娇羞,忽而灵动,忽而梨花带雨,忽而海棠醉日的鹿雨嫣。

    突然有一天孙澄邈打来电话,问:“你知道张旻的事吗?”

    辛怀玉心一乱,说:“不知道啊?”

    “出事了。”

    仿佛早就想到了,辛怀玉的心反而平静了。拿着电话,辛怀玉没有说话。

    孙澄邈等了一会儿,见辛怀玉不吱声,才又说:“被双规了。看起来问题还挺严重。”

    辛怀玉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电话的听筒落到机座上时发出了轻微的钝响。

    尹向杰在学校鸡场坚持了一年,第二年就不再承包了。

    离开学校鸡场后,尹向杰和邵菊在附近农村里买了处院子,自己盖起了鸡舍。邵菊守着鸡场,尹向杰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到鸡场跟邵菊养鸡。

    这样干了几年,赶上鸡蛋价格下跌,不仅没挣上钱,还赔了不少。

    好在邵菊的父母亲住的地方因为城市扩张要拆迁。一下子给了几十万。这才缓解了尹向杰鸡场的危机。

    又过了几年。尹向杰看上了住在新鸡场前面的小媳妇,四川人。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来二去,就搞到一起了。邵菊夹在中间,干生气,忍了两年,跟父母说了。

    父亲非常生气,说房子是他们出钱买的,既然这样,让尹向杰滚蛋走人。

    邵菊念旧情,硬把这事给压下来。

    没想到尹向杰和邵菊买房子的村里也拆迁。原来买的房子一下子给几十万。

    房子拆了。鸡不养了。

    拆迁款到手了。按说尹向杰好好跟邵菊过,日子应该是不错的。

    尹向杰还和那个女人有来往。

    邵菊父亲找上了门,坚决不同意女儿再跟尹向杰过。

    邵菊心善,说要不给尹向杰些拆迁款。邵菊父亲以断绝父女关系要挟。

    邵菊父亲说,别说上次给你们鸡场垫了那么多钱都没了,买房子的钱也全是我和你妈的,拆迁款当然也是我们的。你们俩要是好好过,我们也不说啥,现在这个样子,想都别想。

    结果,邵菊还是悄悄给了尹向杰八万。

    尹向杰从此再没有跟邵菊来往过。

    尹向杰没事的时候经常请辛怀玉一起坐坐。辛怀玉感念养鸡那两年尹向杰对自己的好,也愿意跟尹向杰喝酒闲聊。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保持到尹向杰退休。

    辛怀玉是越来越沉寂了。

    只有年青的老师向他请教教学上的问题时辛怀玉才能进入兴奋状态。这时,难得一见的光芒又从辛怀玉的眼睛里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