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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二泉映月

    我叫华彦钧,是个孤儿。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只有我和娘亲。我不知道私生子是什么,我只是觉得小伙伴们指着我嘲笑的样子很可恶。

    家里的长辈好像也很不喜欢我和我娘。我听婶婶说,女人不能入祠堂,可我是男孩子,为什么族里祭祀的时候,我想进去看看都不行。

    别人家都是男的干活,我不知道我们家里的男人在哪里,是没有给够钱,所以跑路了吗?娘亲担水的时候,我看她的身子都被扁担压弯了腰。好想快点长大啊,男孩子的力量应该很大的吧。

    四岁的时候,娘亲没了。婶婶说,娘亲打水的时候,失足掉进了井里。那个井我打量过,开口就比成人的腰粗一点,娘亲是怎么摔进去的呢?

    井很快被封死了,也没有人再纠结井口的的问题了。婶婶把我带到了她家里,从此我真的成了无父无母的铁孤儿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婶婶家的小孩还经常欺负我,骂我是丧门星。我打了回去,他们告到婶婶那,然后我就被打了屁股,饿了一宿。

    我不知道在婶婶家待了多久,我只知道他们再欺负我的时候,我都懒得动手了,谁会关心一个孤儿的想法。

    后来,师傅来了。

    我不知道他给了婶婶多少钱,反正婶婶送我离开的时候,笑的很开心。

    师傅叫华清和,是无锡城中三清殿道馆雷尊殿的主持。主持是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师傅领我进门的时候,一路走来的众人都是俯首帖耳。师傅家好大啊。

    师傅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取了个名字——华彦钧。以前娘亲叫我阿炳,婶婶也这样叫我,原来阿炳只是小名啊。从此以后我也有大名了,还是和师傅一个姓。

    雷尊殿也有大我几岁的小道士,在院里看遇到了,他们还得叫我一声师兄。我从人人喊打的私生子,成了光彩夺目的师兄,道馆真的比婶婶家好多了。

    八岁的时候,师傅决定教我乐器了。道士与和尚不一样,和尚念经敲木鱼,道士不念经,偏好就着乐器说经,弹啊唱啊,喜庆多了。

    香客们称赞师傅技艺高超,给了个“铁手琵琶”的美称。我只记住了琵琶,没注意到铁手,然后师傅教琴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了。

    师傅说乐器是相通的,学会了一样,其他的学起来事半功倍。琵琶,二胡,三弦和笛子,我挑了个弦最少的二胡,从此二胡占有了我人生中最多的时光。

    师傅教琴,和之前私塾老师授课不一样,他是单对单,我弹错了也不打我手心,就是让我一直练。二胡的弦是钢丝,拉的久了,手一错位,就撞到了钢丝上面。

    我不敢哭,我怕师傅不高兴了,把我从道馆赶出去。后来习惯了,手上也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拉琴不喊疼,就是时间久了,容易酸。

    师傅说我很有天分,二胡出师后,我很快就把琵琶,三弦和笛子都掌握了。雷尊殿平时的祭祀活动,我也终于可以上场吹奏了。

    这一年,1910,我17岁。

    雷尊殿出了个少年天师,吹奏道教音乐有一手。这样的消息在无锡城不胫而走,我也成为了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再有上门吹奏的法师,师傅已经让我单独带队了。

    雷尊殿是无锡城香火最盛的那一批,外面世界再怎么变,一样影响不了道馆的香火。我原本以为这一生会这样无忧无虑的过下去,没想到在我25岁那年,师傅溘然长逝,雷尊殿平静的生活自此一去不复返。

    大师兄把我们召集到师傅房间,我们跪在床下,泣不成声。师傅靠在床上,脸色发白,我不知道他强撑着坐起身想干什么,下一瞬间,他把我叫到跟前。

    我被任命为雷尊殿的新主持,不止师兄们懵,我自己也懵了。然而这不算啥,师兄弟们离开后,师傅又告诉了我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我竟然是师傅的私生子!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怎么走出师傅房间的,师傅最后想抱我的动作我不知道有没有推开。这个男人,一面抛妇弃子,铁石心肠,一面道貌岸然,和蔼慈祥。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或许两面都是他。

    师傅的葬礼是师兄们操持的,我只是坐在上位,身着主持常服,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我成了雷尊殿新的当家人,整个道馆的香火钱,现在都会汇聚到我的手里,师兄弟们的生计,也要由我一人安排了。

    可是我却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标。以前师傅一直是我的人生偶像,我畅享过自己的晚年生活,满眼都是师傅的影子。可是当师傅和父亲的身份重叠,我又极其厌恶。

    信仰崩塌,我不再主动去管道馆的业务,反正少不了香火钱。城里有公子哥邀请我过席,以前我避讳这样的交际,现在师傅不在,也无所谓了。

    烟花巷果然是挥霍精力的好地方,我每次离开,都略感腰部酸痛。烟馆的老板也是个会来事的主,看我愁眉不展,主动邀请我来一管。从此烟花巷和烟馆,成了我日常消遣的首要选择。

    雷尊殿的香火钱好像越来越少了,以前我每周收一次,现在一天一收,都不够烟馆的消费。师兄弟们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我现在回观里,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太没有礼貌了,连对观主起码得尊重都没有。

    最近我没怎么出门,身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差人去请了大夫,大夫却说我染了花柳,诊金都没拿就逃了。

    雷尊殿主持染花柳的消息很快传扬开了,前来上香的客人直接少了一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师兄弟。观里的积蓄很快就彻底花光了,我忍着烟瘾上门赊欠,烟馆老板连门都懒得开,直接让人把我轰走了。

    我哆嗦着身子回到雷尊殿,雷尊殿也把我拦在了外面,几个师兄撺掇众人把我这个正牌主持驱逐了,从此我流落街头,又成了孤家寡人。

    索性我还有二胡,沿街卖艺,换点烟钱,就是病情越来越严重,直到我双目失明。

    从此我多了一个瞎子阿炳的外号,原来的名字,也随着师傅去世,很早就没用了。

    沿街拉琴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几年,我习惯了鸡鸣而起,落门而息。二胡的技艺越发纯熟,靠着一双伶俐的耳朵,我把听过的音乐杂糅再创造,多了很多有意思的曲子,足够从城南拉到城北了吧。

    再后来,有个叫董催弟的寡妇找我搭伙,我没反对,都是可怜人,报团取暖,多个说话的人也能解闷。

    或许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也是个寡妇。总归是个熟悉的人呐。

    从此无锡城的大街小巷里多了一对潦倒夫妻。瞎子边走边拉二胡,妇人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带路;瞎子收琴赶路的时候,就换他把手搭在妇人身上了。

    白天的时候,我喜欢说唱新闻,相熟的店主人会给我一张凳子,我就站在上面,对着人群,说唱这几天周边的新闻。

    “说起新闻话起新闻”

    “今早说段上海新闻”

    “东洋鬼子发动战争”

    “昨日夜里枪炮齐鸣”

    “英勇的军队十九路军”

    “奋起抵抗威震敌阵”

    ...

    日军攻占无锡的时候,各家各户都躲起来了,我也就没了说新闻的地方。后来想着上街拉琴唱曲,给弄了个所谓的“良民证”,也是我这些年来拍过的唯一一张照片。

    破毡帽,断腿眼镜,补丁长褂,一把二胡,这就是瞎子阿炳。

    48年我因为说唱《金元券害煞老百姓》,被勒令不许进行表演,从此二胡被我扔到了角落。

    50年无锡光复的时候,我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些,虽然一如既往的贫穷。有一天黎松寿找了两个官方的人说要听我拉琴,我沉思了下同意了,拿着他们提供的二胡练了两天,总算是找回了一些以前的感觉。

    1950年9月2号,晚上七点钟,小酒馆里。催弟站我身后,对面坐着的有,杨荫浏,曹安和,黎松寿,曹志伟,曹培灵,祝世匡等人。他们说要给我录音,我不知道录音是什么,只管拉琴。许久不拉,手艺生疏了,拉完自己听的时候,又被录音机的神奇功能折服了。

    杨先生问我刚刚拉的曲子叫什么,我说没有名字,走街串巷拉的曲子,哪有名字嘛。杨先生让我无论如何取一个,我从广东的《三潭印月》取材,无锡有个映山湖,就叫《二泉映月》。

    杨先生他们录了三支曲子就离开了,当月我便收到邀请,在无锡牙医协会成立大会上登台表演二胡。这是我第一次上台表演,我形容不了那种感觉,只听到二胡声响的时候,下面欢呼声快把顶棚冲破了。

    1950年12月4号,瞎子阿炳,病逝。

    《二泉映月》,传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