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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百鸟朝凤

    我叫游天鸣,土庄里的小屁孩,上树下水的王,今天被父亲押着来水庄拜师。

    水庄有个唢呐班,无双镇里婚丧嫁娶都得请他们,用我阿爸的话说,吹唢呐,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我们今天要拜访的,就是领班人焦三爷。

    唢呐班没有固定的名称,领班人姓什么,就叫什么班。

    我们进门的时候,赶上焦三爷在家。父亲远远喊上一声焦三爷,就冲上前想递烟,不料走得急,被脚下的泥砖绊倒了。我跑上去,扶起父亲,却发现他的额头磕出血了。

    父亲捡起摔烂了的烟盒,满面焦急,犹自想起身给焦三爷点烟,我不争气的哭了,搀着父亲,不想看他这么难堪。焦三爷虚空晃了晃手里的烟枪,总算说话了:“我抽这个。”

    父亲见焦三爷应话,心里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他当年拜师的时候,师傅端着架子,连门都没让他进去,最终和唢呐失之交臂,这成为父亲永远的痛。

    而今我幸运的多,焦三爷不仅让我们进了门,还给出了考验——用筷子长的芦苇杆一口气吸光瓢里的大半碗水。

    我的气力不是很突出,吸到一半就吸不下去了,噗地一声口里的水全喷出来了。父亲见考验失败,恼不过,一脚踢上来,接着对我又骂又打。师娘看不过去,上来劝架也被劝开了。

    焦三爷在椅子上躺着,抽着烟,看着父亲炮制的“闹剧”,终究还是收下了我。

    从此,焦三爷成了我的师傅。

    我懵懵懂懂的给师傅和师娘磕了头,并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度过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学艺生活。

    师傅授课很严厉,给了目标就不管我了。我拿着一米长的芦苇杆去河边吸水,腮帮子都吹酸了,一下午也没吸上来一滴水。晚上垂头丧气的回家,也被师傅呵斥了一顿,晚饭没让我吃,但夜晚师娘过来看我的时候,还是给我带了饭。

    我感激师娘,也想表现的更好给师傅看。等我在河边用芦苇杆吸起水,小跑着回家给师傅看时,师傅一句话也没说,递给我一根更长的芦苇杆。我仰头看着这根两米多的杆,刚刚兴奋的劲儿瞬间被浇灭了。

    新的芦苇杆吸不上水,我铆足了劲也没成功。我知道这是师傅给我的最后一道考验,气力不够,入不了门,我一定不能让我阿爹和师娘失望。

    我在河边捣鼓了很久,水面上落下了雨滴也没管。晚饭时间,师娘没看到我,眼看雨势越来越大,打上伞,拉上穿着蓑衣的师傅就来河边寻我去了。

    师傅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芦苇杆扔远了,拽这我和师娘回家了。

    我知道,我今天算是正式入门了。

    入门后的我终于用那根两米长的芦苇杆吸上水了,而在某一天的早晨,师傅又收了一个徒弟。

    师弟叫蓝玉,有天分,底子比我扎实。我看他把羽毛吹上天,半天没下来过;师傅安排的吸水滋木板考验,他也轻松通过了。

    我为师傅收到一名得意底子而高兴,也为即将多一名玩伴而兴奋,可师傅抽搭着烟,却并没有开心多少的样子。

    蓝玉虽然冒进,还有点滑头,但是学唢呐是真的有天分,拜师没几天就用我那根新芦苇杆吸上了水,不到半月就能跟着师傅他们见世面了。我在地里跟着师娘干活,说不羡慕是假的,我相信等地里不用照应了,师傅应该很快也能带上我了。

    可我想错了,师傅没几天就给了蓝玉正式的唢呐,让蓝玉跟着学习基本功。我眼巴巴地瞅着满箱子的宝贝,幻想着也拥有一支,可师傅直接把箱子锁上了,半眼都没看我。

    无双镇的唢呐班子,办事有三种规格:四台(四支唢呐),八台(四台加笙,笛,鼓和胡)以及百鸟朝凤。百鸟朝凤是唢呐班的最高规格,一般只吹给德高望重的人。

    无双镇上次吹百鸟朝凤,还是在几年前火庄肖老师的葬礼上。肖老师育人一生,桃李满天下。我听我阿爸说,葬礼那天,焦三爷就坐在太师椅上,底下,孝子贤孙跪倒一片,场面盛是壮观。

    百鸟朝凤一代只传一个人,师傅又是带蓝玉见世面,又是开小灶,我知道,这是师傅提前确立接班人了。也对,像师弟这么有天分的人,百鸟朝凤交给他,才不至于落寞。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带着细软,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家。还没进大院,隔着土墙我就听到阿爸在和人侃大山,说他儿子已经在学百鸟朝凤,将来一定会把唢呐发扬光大,巴拉巴拉。路人也迎着话头吹说了几句,我在墙后,捏着衣角,尴尬地无地自容。

    我不想阿爸再一次被人嘲笑,转身,一口气又跑回了师傅家。

    师傅看到我回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师娘下地前给我留了饭,又递给我一支唢呐和装唢呐的布袋,让我以后和蓝玉一起学艺。

    正式学艺的日子很快乐,我和蓝玉把基础的知识弄懂后,师傅又开始拆分百鸟朝凤让我们学鸟叫。我唢呐吹得没蓝玉好,但是从小在地里打滚,对鸟叫声特别敏感,学起来进度比蓝玉快得多,这也是我学唢呐唯一一个比蓝玉厉害的地方了。

    师傅说,唢呐离口不离手,不吹的时候,也要好生保管。

    在金庄的一次白事活动里,我和蓝玉在东家的柴草棚里玩闹,不小心引燃了大火。我提醒蓝玉拿他的唢呐,却没顾得上自己的,那根师爷传给师傅的唢呐,葬在了大火中。师傅很生气,甩了我一个嘴巴;蓝玉说出真相后,师傅愣了愣,半晌,把我俩搂在了怀里。

    我知道,师傅也是担心我们的。

    传声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师伯师叔和师兄们也都到场支持,我靠在阿爸怀里,看了一眼蓝玉,心里没有底。

    想不到,最后师傅把属于班主的金唢呐传给了我,我成了这一代里唯一能吹百鸟朝凤的人。我看着阿爸乐呵呵地和旁人介绍我,小妹也为我高兴,回头找蓝玉时,他却扒开人群跑远了。

    蓝玉走了,我又成了师傅家里唯一的弟子了。师傅开始教我完整的百鸟朝凤,在我成年的时候,亲自把班主的位置传给了我。从此,无双镇没了焦家班,多了一个游家班。

    班主听着挺威风,实际出活的时候,受到的更多是敷衍和不耐烦。赚钱的路子铺开后,镇子里更喜欢票子和新事物,属于唢呐匠的荣光,一去不复返了。

    再一次贺寿活动上,我们打算吹整场的活儿,却被半路插进来的洋乐队闭了麦。铜管乐器,电子键盘,架子鼓,配上养眼的女主唱,新鲜劲直接吸引了老少爷们的目光。我有心用唢呐挣回面子,没等盖过那边的音响,就被几个混混打倒在地了...

    唢呐坏了,吹八台的师兄师伯们也打算另谋出路,蓝玉和小妹也去了西安打工,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践行对师傅的诺言。

    省里来了个干部,说要录非物质文化遗产,师傅让我去外省召回师兄们凑齐班子。我去到西安,看师兄们残的残,病的病,别说吹唢呐,正常人的日子都过不了了,组班子的事,也成了泡影。

    临回的时候,蓝玉和小妹还劝我留下一起干,我说要兑现和师傅的承诺。此时,正走到拐角处,角落里有个胡子邋遢的老人正吹着唢呐,路过的两个路人好心的投了两个币。我看看蓝玉,又看看那老者,仿佛看到了大城市里手艺人的末路,一时间百感交集。

    八百里秦川,竟容不下一支唢呐。

    回去不久,师傅就驾鹤西去了。

    葬礼上,我没能凑齐人给师傅吹四台。虎妞卧在一旁,我一个人,给师傅吹百鸟朝凤。

    师傅总说自己够不上百鸟朝凤,吹四台足够了。可我心里觉着,师傅谦虚了,无双镇这么多手艺人,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德艺双馨的大师了。

    唢呐声越吹越大,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师傅,坐在太师椅上,接受着孝子贤孙的跪拜。

    声了,师傅起身,潇洒离去。

    山顶独留一座坟头,石碑上书:

    唢呐王焦三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