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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开脱

    这天晚上,陈斯珩在即将离开棚户区时,远远见着外边的马路旁两盏路灯之间的幽暗处蹲着一个乞丐。他觉着这人很可疑,毕竟、没有哪个乞丐会晚上在一条少有人来往的马路上乞讨。这极有可能是76号先行派来监视这附近路口的人已经到了。

    他猜测,周围很可能还有其他的特务,甚至已经潜入这片棚户区里,如果骑着脚踏车,很容易就会被注意到,难说不会被76号的人认出来。

    他在棚户区里寻了一处角落,将脚踏车车藏了起来。接着,利用这片棚户区及周围地形的复杂,借着夜色的掩护,凭着敏锐的听觉判断周围的声音,小心的避开任何一点声响的声源,哪怕只是一只老鼠蹿动的声音,他也不敢有一丝的侥幸。

    在借着错综复杂的巷道离开打浦路打浦桥一带之后,他一路跑去了诺曼底公寓。

    只是到了霞飞路上,行了一段路,他又远远看见霞飞坊附近的道旁停着几辆黑色轿车,其中几个人守在其中一辆轿车周围,警惕的左右张望。虽说距离较远,看不清那些人的样貌,但也足以判断那些多半是76号的人。

    陈斯珩借着身边的人流与小贩掩护,离开霞飞路,绕道去了诺曼底公寓。

    他猜测林曼昕对他有所隐瞒。今晚被侦测到的电台区域也许并不只有打浦路打浦桥一带,林曼昕只告诉了他其中一处地点,这很像是在试探他。

    他判断林曼昕在电话亭打出电话后,已经确认了打浦路打浦桥一带没有军统的电台,她故意只告诉自己这一处地点的目的,很显然是她的上峰下达的命令,旨在借此试探自己的身份。

    陈斯珩很清楚,如果方才稍有疏忽,今晚就会暴露。军统宁可冒着自己暴露牵连林曼昕,失去这个内线的风险,也要查证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他们将地下党视为比日本人更重要的敌对目标,还是军统留有后手,林曼昕并不是军统潜伏在76号的唯一内线。

    诺曼底公寓中,电梯升上五楼,陈斯珩走去林曼昕的公寓。不等他走去门前,林曼昕便已然听着脚步声开开门来,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俨然是生怕叫周围的邻居听出动静。

    直到陈斯珩进了屋,合上门,她才埋怨的一句,“怎么去了这么久?”

    “跑了个来回。”陈斯珩说着,又岔开话题问道,“你不是说侦测到的电台在打浦路打浦桥一带吗?为什么我在霞飞坊附近看到了76号的人?”

    林曼昕没有回答,只问了句,“你被发现了?”

    陈斯珩生气的说:“我要是被发现了,你和我都得完蛋。”

    林曼昕没有回答,沉默地替他脱下大衣,挂去衣帽架上。她的手能觉出衣服内衬附着的湿气。她不难判断,只有大量出汗,才有可能在最外边的大衣内衬留下这么明显的湿气,而这么冷的天气,除非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否则是不可能大量出汗的。由此,她从距离判断,猜测陈斯珩很可能是去过打浦路打浦桥一带。

    但尽管有此猜测,林曼昕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必须稳住陈斯珩,毕竟她的命这一刻是掌握在他的手里,于是又一副温婉的摸样,俨然是怯怯的问了句,“生气了?”

    陈斯珩没有理会,一面脱下西服和马甲,一面走去浴室,“我去洗澡。”

    林曼昕又妩媚的一笑,“我等你。”

    陈斯珩在浴室中,一面淋浴一面在想,自己的身份或许已然被林曼昕猜到了,若然如此,他必须设法避免林曼昕将对他的猜疑报告军统上峰,而要做到如此,他必须找准林曼昕的弱点。

    正想着,林曼昕在外边轻轻敲了敲门,细糯的一声,“浴袍我替你拿来了。”

    “不用了。”陈斯珩说,“从我们离开76号的时间算下来,我也差不多是该准备回去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穿浴袍。”

    “横竖是要等着你太太来,在她面前演一场戏的。”林曼昕说,“就是假戏真做我也不会拒绝,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会缠你。”

    “你现在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应付。”陈斯珩说,“我太太既已知道我与你私通,今晚必不会一个人来。她虽说是个胆小的,可抵不住在气头上,万一虞若卿替她出头,要做掉你一了百了,你要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命。”

    林曼昕站在门外,没有说话。

    陈斯珩又问了句,“你用了香水吗?”

    “用了。”

    陈斯珩凑近她的面前,嗅着他身体的微热散发的香气,转身走去房里的梳妆台前,拿起几只香水瓶,一一闻了闻,又拿着其中朝着头顶喷了两下,仍有香雾落在身上。

    接着,他又回头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从加入军统的那天起,我们这些人便是生死有命。”林曼昕说,“何况我这种女人,生与死又有多少分别。”

    “我会尽力的。”

    “尽力什么?”林曼昕问。

    “保你的命。”陈斯珩说。

    林曼昕不解的问:“为什么?”

    陈斯珩冷漠的一句,“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林曼昕禁不住的一笑,面上却是一丝凄凉的神色,“这世上,除你之外,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乎我的生死。”

    “我只不过是……”

    林曼昕依偎去他怀里,温柔的说道:“你不必说,我心里自是清楚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定然不会做出叫你为难的事,不会叫你因了为难便将你心里于我的那一丝情分也淡漠了。”

    陈斯珩轻轻将她从面前推开,一面刻意将衬衣错开一粒纽扣,一面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林曼昕妩媚的一笑,手指撩拨着睡裙的肩带,说道:“你就这么盼着你太太来捉奸?”

    “她若是没来,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正说着,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上传来急促却轻细的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林曼昕一笑,转而又一副惊恐不安的神色,走去开了门。

    门方才开开来,便听见门外传来方美颐的声音,“你们两个在走廊里等着。”说话间已然推开林曼昕,进了门来。

    陈斯珩见着方美颐,故作惊慌的扣着衬衣剩余松散的纽扣,一声,“聂太太!您怎么来了?”

    方美颐见了,转过身去,“你快把衣服穿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聂太太,这事您千万不能告诉婉言。”陈斯珩一面说着,一面仓促的套上马甲和西服。

    “这个时候什么都晚了,你也不想想,我哪里是管这种闲事的人。”方美颐说话间斜了一眼林曼昕,“你也是个不知死活的,黎太太早就警告过你,她的话你也敢当耳旁风?”

    陈斯珩匆匆的穿上衣服,就连袜子也没穿,便套上皮鞋,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向方美颐求道:“聂太太,您就当什么都没见着,这事千万不能叫婉言知道,尤其不能叫黎太太知道。”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方美颐一把拉住他,“婉言都猜到你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若放你走,你让我怎么去向婉言和黎太太交代?”

    “就这一回,求您了。”陈斯珩一连拱手道,“您放我一马,我定然不会再有下次。”

    “斯珩呐,你还是赶紧把衣服穿好,起码有些事还能装作没发生。”方美颐说着望去一袭睡裙的林曼昕,“你还不快把衣服换了,这副勾栏瓦舍的摸样,难道还怕人看不出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陈斯珩趁着方美颐松手的空当,便要往门外冲,谁料这时外边的走廊上传来电梯的响声。

    陈斯珩刚到门边,又故作一惊的退了回来,赶紧扣上西服的纽扣,理了理大衣的衣领。

    电梯门方才开开,就听见虞若卿的声音,她向守在走廊上的人问道:“人在这里吗?”

    走廊上的人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顾婉言蓦然冲去了房里,见着陈斯珩,上前便是一记耳光,俨然是积蓄已久的怨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仿佛是崩溃一般哭着骂道:“你既是这般喜欢她,为什么不娶了她?又何必要来娶我?你就是果真对我不满意,也尽可和我离了,再去和她鬼混。何至于要这般一回两回的来羞辱我?”她一面哭着一面已是瘫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虞若卿见着这般场面,又与方美颐互使了一个眼色,掏出手枪来,指向林曼昕,“我此前不是没有警告过你,你竟敢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一再的勾引陈先生,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林曼昕蓦地跪在了地上,“我喜欢他,没了他,我活不了。”

    “少说废话。”虞若卿一拉枪栓,举起枪来对准了林曼昕的脑门。

    陈斯珩蓦地挡在了前边,“黎太太,求求您,就放过我们这一回,我保证,再不与她往来。”他望着枪口,跪了下来,慌乱的哀求道,“我发誓。”

    “你居然为了这个女人下跪?”跪在一旁的顾婉言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便替她去死好了。”

    方美颐见事态变得有些难以收拾,于是又向顾婉言劝道,“这个时候可不能说冲动的话,你和……”

    她这话方才说了一半,林曼昕便走去虞若卿的面前,双手握着她手里的枪,顶住自己的脑门,跪在了地上,“黎太太,我知道错了,我认罚。是我勾引斯珩,他说过要和我断了,是我缠着他,这事都是我的错。”

    “你简直无耻之极,”顾婉言骂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吗?”

    林曼昕闭着眼睛,双手握着虞若卿手里的枪顶在眉心,凄凉的说道:“这世上的确有的是男人,可斯珩只有一个。我十四岁被人卖去长三堂子做了‘小先生’,十五岁被这房子的主人冯先生赎回来,当作一件玩物,十六岁,我被他玩腻了,扔下我不知所踪。十七岁,我四处去寻生计,不惜出卖色相,在电报局谋了个差事。你说,那些男人,哪个是我该去爱的?”

    虞若卿此前也是让人查过林曼昕的身世,这些她也确是了解,也正是因此,身为一个女人,此前于她这般身世有几分怜悯,才没有对她下狠手。于是说道:“你就不想想,陈先生就不是为了你这副皮囊吗?”

    “斯珩和他们不一样,”林曼昕苦笑着说,“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件玩物。是我不能自已,为了留住他才勾引他。尽管他也对我说过,没人能取代他太太,但我知道,他心里至少于我是有一丝情分的。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偶尔能与他说上两句暖心的话,能得他一丝体贴。”

    她一面说着,一面淌下泪来,面上时而是笑、时而又是悲,“我也知道,今晚之后,便是我活着,他与我也定然是要断了的。与其如此,我倒不如求您给我一个痛快。”

    陈斯珩一把将她推开,抬头望着虞若卿说道:“黎太太,这事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婉言。若然果真要杀一个,我便是最该死的。”

    虞若卿见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放下枪,朝顾婉言说道:“婉言,这事你来决定,不管你想要个什么结果,我都给你做主。”

    顾婉言望着林曼昕,又望去陈斯珩,俨然是哀莫大于心死的说道:“我知道,若是杀了她,你于我便也是不会再有一丝的情意。我答应你,放过她,今后你也尽可以与她往来,也不必再瞒着我,什么时候你要见她,与我说一声便是,我绝不再阻拦。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时候你于我的情分尽了,告诉我一声,与我把婚离了。”

    顾婉言说完,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一路趔趄的出了门去。

    方美颐朝陈斯珩小声一句,“还不快去。”

    陈斯珩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宛然一只提线木偶般,踉跄的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