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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万历十四年十一月,冬。

    西安府万年县。

    佟秉元笑嘻嘻地拢着一本《帝鉴图说》,穿过北地下昼时分的凛风,一头钻进了热气腾腾的仝羽茶馆中。

    此刻正值下衙之时,又恰是百姓一日劳作后少有的清闲时光,因此茶馆中人声鼎沸,三教九流穿梭其中,十分热闹。

    佟秉元既不属三教,也不属九流,他是公门中人,一身黑皮往哪儿一站都威风。

    是而为了维持这份虚弱的威风,即便下了值他也不轻易换下身上的黑色吏衣。

    根据佟秉元的人生经验,就是龙袍也不比这身黑色吏衣在乡县中行走方便。

    此刻他一走进茶馆,提茶瓶的立时在三教九流之中发现了他。

    要说佟秉元那长相虽不算太坏,但经久风霜,总是与真正的养尊处优之人有所差别。

    只见那提茶瓶的灵巧地越过纷杂的人流,不过少顷就凑到了佟秉元身前,端出一派谄媚的笑容,可见佟秉元的人生经验并非纸上谈兵。

    “哟,您今儿要点儿甚么?”

    提茶瓶的笑呵呵地问道,

    “小的立刻给您去准备。”

    佟秉元一只手缩着,另一只手很是潇洒地挥了一挥,嘴上笑骂道,

    “去去去!爷今儿不喝你这‘龊茶’,爷是来找我亲兄弟的。”

    提茶瓶的笑了一声,道,

    “佟二爷在里边呢,您往这儿一直走到廊里第二间屋就是!”

    佟秉元应了一声,挥退那提茶瓶的,自行往茶馆里头走去。

    万年县虽是座西安府中的小县城,但胜在与长安县同为西安府倚郭,不仅毗邻秦王封藩之所,又处于来往边关内外的交通要道,因此茶馆内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佟秉元走过堂间,顺意一瞥,就见那馆内既有光头攥珠的佛僧,又有穿着辫线袄、留着三搭发辫的蒙古人,既有方巾正冠、身着道服的儒生,又有金钱鼠尾、长袍马褂的东夷女真。

    这四类人聚在一处厅堂楼阁内,竟也能自顾谈笑风生,丝毫不觉得有甚么异样。

    佟秉元作为第五类人穿过堂间,总算还保持着他那身黑皮的灵醒,他不动声色地走入里间,待门一合,就迫不及待地朝他二弟佟秉清发问道,

    “外头这是怎么回事?”

    佟秉元慢慢坐了下来,忽然自己醒悟道,

    “难道是那辽东的李成梁来咱这儿了?”

    佟秉清生得比佟秉元好看一些,这一点儿的好看差距具体体现在他那过分利落的五官,组合起来就是一份独有的俊朗。

    此刻就见他眉眼一抬,笑模笑样地回道,

    “哪儿呀,他要来咱这儿,我哪能不告诉大哥。”

    佟秉清在长安县的县衙当差,与秦王府近得很,要外头有甚么消息,他总是能比佟秉元知道得早一些。

    “那今儿外头怎地这么多胡蛮?”

    佟秉元思忖片刻,

    “要么是李成梁不来,他遣他手下的家丁来,我听说咱知县老爷说,辽东那儿的军队,现在到处都是蒙古兵和女真兵。”

    佟秉清还是笑笑,笑得有点儿诡秘,

    “说这话的人就该打了,咱们大明海纳百川,只要能为咱大明办事,管他蒙古还是女真。”

    “我听秦王府的人说,前几年有个意大利的和尚,就乘船来北京献了份地图,翻译了几本洋人书,一样被尊称为甚么‘泰西儒士’。”

    “不巧秦王那时抽不开身,要得了空,他也想去京里会一会那洋人和尚呢。”

    佟秉元嘻嘻笑,

    “甚么和尚,那是咱们大唐的景教,变了个名儿在洋人那儿叫基督了。”

    “管他甚么教,反正是为咱们大明效力的。”

    佟秉清说到这里,煞有介事地嘬了嘬嘴,道,

    “反正外头那事你别管,我看不是啥能让咱们轻易捞好处的好事。”

    佟秉元却不怵他,反一努嘴,跟着板起脸道,

    “能有啥事?通寇还是通倭?我瞧那李成梁没那么蠢啊,千里迢迢来咱这儿策反,一个辽东还不够他吃的呀?”

    佟秉清“嗐”了一声,笑道。

    “甚么通倭通寇的,真往祖上追究起来,那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

    “别的不说,就说咱这儿秦王祖上,太祖爷次子,娶的王妃就是蒙元大将王保保之妹,认真说起来,这谁通谁还不好说呢。”

    佟秉元一见佟秉清这般情状就知道他有消息,于是他“啧”了一声,故作不耐道,

    “你爱说不说,瞎论甚么古今。”

    “真论起祖宗来,咱们佟家从前说不定还是哪个姓孛儿只斤的女人和太祖爷留下的子孙呢,今时不同往日,这老黄历翻起来不得劲,好端端的问你事儿呢,你扯那秦王祖上作甚?”

    佟秉清“嘶嘶”两声,装模作样地在静悄悄的隔间里左右一张望,压低嗓门悄声道,

    “我听秦王府的人说,是因为咱这儿开银矿的事儿。”

    “开矿的事儿他来咱这儿干嘛?”

    佟秉元反问道,

    “这开矿的好处不一向都是归朝廷收着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佟秉清摊摊手,似乎也觉得有些反常,

    “谁知道他兴师动众的想干嘛?”

    “我看也是没啥好事儿。”

    佟秉元撇嘴道,

    “反正人一多他就没好事儿,比如前几年那张居正,啧,多风光呀,多少人想巴结巴结不上啊,结果人一死就被皇帝抄了家,可见这银钱的事儿不好碰……”

    佟秉清点了两下头,又笑道,

    “银钱的事儿咱不碰,但秦王府下那赌场的差事,你还要不要了?”

    “昨儿秦王府的人来说了,那差事远近乡里十里的衙役都抢着要呢,要不是听说大哥的儿子生了重病,急着要钱,他还不轻易给呢。”

    佟秉元面露犹豫道,

    “这差事我得再等着看看,我家钊小子那样儿,我一时也抽不出身。”

    佟秉清疑惑道,

    “前两天我还听你家则小子说人已经醒了,西安府请来的大夫也说人已经无大碍了,怎么今儿又不好了?”

    “也不是不好。”

    佟秉元迟疑了一下,道,

    “身体是无大碍了,也能下床走动了,就是人……”

    “人怎么了?”

    佟秉元犹豫了一会儿,回道,

    “就是人像变了个人似的。”

    佟秉清不以为意道,

    “这人生病和不生病是有点不大一样的,我看你家钊小子素日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这一下能走动了,自然会闹腾些。”

    佟秉元摇了摇头,道,

    “我倒宁愿他单是闹腾。”

    佟秉清奇道,

    “这怎么说?”

    佟秉元伸出了手,朝自己弟弟一五一十地诉起苦来,

    “钊小子刚醒那会儿还有些迷瞪瞪的,见了我、见了则小子都跟不认识似的,下了床连鞋都不穿就要往屋外闯,你说这大冬月里的我能让他就这么出去?”

    “则小子也帮着我去拦他,结果还没出屋就兄弟俩就一起绊了一跤,你说则小子还比他小个三岁罢,没想到这一摔他倒先哭起来了,弄得则小子还要和我一起去哄他。”

    佟秉清哈哈大笑,

    “病刚好,难免腿脚软,他大小伙子了知道羞是好事儿嘛。”

    佟秉元又道,

    “大夫说摔这一跤倒没伤着甚么要害,钊小子却同摔着脑袋了一样,直说自己头昏眼黑。”

    “偏巧那西安府的大夫当时就在一旁,一听这话就说这症状倒和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估摸着就是一时力乏,没甚么大事。”

    “谁知钊小子一听这话就从炕上坐起来了,直拉着大夫问当今圣上是哪个圣上,可把那大夫吓得不轻……”

    佟秉清皱了皱眉,道,

    “哟,这症状听着倒不好,那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就是人病刚好,所以还这么晕沉沉的,就给我多开了个定神方,要我每日给钊小子按时服用。”

    佟秉元苦着脸道,

    “谁知钊小子还不肯吃。”

    佟秉清奇道,

    “生病就得吃药,他干嘛不吃?”

    佟秉元一拍大腿,气急道,

    “他说那药伤肾伤肝,还满口甚么‘中药无方’、‘中医伪科学’一类我听不懂的浑话,凭我如何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吃药。”

    “后来还是则小子想了个鬼主意,他不吃药,就不给饭,要吃饭就得先吃药,结果他硬是饿了两顿才肯喝药。”

    佟秉清知道他的这位大哥一向心疼儿子,闻言忙宽慰道,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

    佟秉元叹气道,

    “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从前钊小子虽病怏怏的,但总归听话懂事,不想今次他病虽好了,人倒变了个模样。”

    佟秉清安慰道,

    “多休息几日就好了,哪儿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他本意是想劝大哥不要放弃那个秦王府赌场的美差,不料佟秉元却道,

    “他满口胡话,我哪里能放心他?”

    佟秉元说着就又叹起气来,

    “昨儿钊小子竟还同我说,要去辽东当兵杀鞑子,我问他这样咋杀鞑子,他竟回我要去给戚继光当兵。”

    佟秉清奇道,

    “戚继光不是去年就被罢免回乡了吗?他这是当哪门子兵?”

    佟秉元点头道,

    “我回钊小子说戚继光已经被罢免了,戚家军也早不行了,那张居正一死,牵连着上下一干人等远近都陆续获了罪,钊小子竟当即红了眼圈,说甚么报国无门——要不是西安府的大夫说他没事,我还以为他摔坏脑袋了呢!”

    佟秉清滞了一滞,道,

    “钊小子这一脑门子古怪想法哪儿来的啊,别是被孤魂野鬼甚么的迷了心窍罢?”

    “这当兵是好当的吗?辽东现在还开了马市,和辽东女真做生意呢,他杀鞑子就算能当好兵了?”

    佟秉元赞成道,

    “可不是,要我说,戚继光都不算当好兵呢,他一个小老百姓,无依无靠,又没啥大本事,凭啥觉得自己能比戚继光还厉害啊?”

    “而且俗话说得好,‘当兵吃粮,吃粮当兵’,朝廷的粮那是能这么好吃的吗?”

    “咱知县老爷一个进士,算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了罢?但来咱这儿当个县官,拿那么一点儿官俸,还每天愁得睡不好觉,我在下边看着都跟着发愁,这份活罪我能让我钊小子去受吗?”

    佟秉清很有同理心地赞成道,

    “那是,咱当爹的受症就是想让儿子过得好呗。”

    佟秉元又道,

    “好在我左右一劝,钊小子就歇了这份心思,转头却又说要考学当进士,唉,今儿我就被他支使着去县里书坊买书,他非说要读书,我也不好说甚么。”

    佟秉清笑道,

    “读书总是好事儿嘛,钊小子那身体,就是干活也比不上别人利索,读书总比当兵强。”

    佟秉元叹道,

    “我何尝不知道读书好,只是现在童生试也不好考,咱们这儿虽属于北地,但是这两年南边那些财主大亨、洋人买办托关系将子弟户籍寄存到北边的不在少数,要说北榜多好录也不见得。”

    “其实呐,花些钱我倒不怕,我就怕钊小子书没读好,反熬坏了身子。”

    佟秉清笑了一笑,不再于此节上多说,只是催促道,

    “那秦王府赌场的差事……”

    “我还是先不去了。”

    佟秉元想了想,道,

    “就说县里忙得很,今年又是旱灾又是瘟疫的,听说附近好几个乡里都起了流贼,你这么回,想来秦王府的人也能理解。”

    佟秉清啧啧道,

    “理解啥呀,那秦王自恃是‘天下第一藩封’,连府里的人都势利得很,哪儿能理解乡里小老百姓的苦处,还不如说钊小子身体还没好利索,你这实在走不开人呢。”

    佟秉元道,

    “行吧。”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

    “不过得说是钊小子身子虚,头晕乏力,这样比较妥帖,这秦王府里里外外多少人呢,万一谁认识那西安府的大夫,来回一问不就露馅得罪人啦?”

    佟秉清笑道,

    “咱家就数大哥你最心细,得嘞,我就这么跟人说去。”

    佟秉元见弟弟答应得爽快,忙吁出一口气,将方才一直拢在怀中的《帝鉴图说》拿了出来,仔细地平放到了桌上,

    “还有一桩事,我得拜托一下二弟。”

    佟秉清笑道,

    “都一家人,有啥事儿就说!”

    佟秉元道,

    “从前钊小子身体不好,别家姑娘看不上他我这同当爹的也能理解。”

    “只是他如今身体好了,岁数在头婚里也不算小了,我怕这么拖下去把他拖成光棍,还请二弟在长安县里替我留意,看哪里有合适的姑娘能说给我家钊小子。”

    “咱们家也不求人家姑娘貌若天仙,嫁妆万贯,就求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能生儿育女,好好照顾我家钊小子的就成。”

    佟秉清闻言即笑道,

    “没问题,我一定替大哥留心着。”

    “要我说,你家钊小子现在没个定性,天天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是正常的,这大小伙子哪能没点闹腾劲儿?”

    “把媳妇一娶,再把娃一生,我保准他定定心心地过他的安生日子!”

    佟秉元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