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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薛家有女(五)

    薛文贞道罢,挎着食盒转身便走,路过邻桌几个回头看热闹的男人身边时,还恶狠狠地拿水灵灵的杏眼一一瞪了回去。

    佟秉清看着薛文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堂屋,出人意料地并未出言拦阻,只是对着身旁的小女孩微微笑道,

    “好了,薛姐姐走了,你可以回你娘身边去坐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欢呼一声,又抱着佟秉清的脖子亲了一下,这才“噔噔噔”地奔回了女席。

    佟正则对薛文贞的负气离去十分忧虑,不由出声问道,

    “二叔就不怕她真的去京城寻东厂为她做主吗?”

    佟秉清笑眯眯地“嗐”了一声,道,

    “婆娘说的话,咱们老爷们不必句句当真,听个大概意思就得了。”

    “三侄儿你放心,二叔敢拍着胸脯同你讲,这位薛姑娘根本不会走远,她就等着咱们去外头寻她哩!”

    佟正钊瞥了一眼窗外,日头已落,空中积蓄着黑压压的云层,零碎的雪花飘飘洒洒,细细泠泠地点缀着这腊月二十三的夜晚。

    佟正则奇道,

    “二叔怎么能这么肯定?”

    佟秉元笑着答道,

    “你方才没听那位薛姑娘说吗?只有衍圣公这样有真靠山的人才能对驿站管户肆无忌惮地驱使盘剥。”

    佟秉元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轻轻地推了一下桌上摆着的那合芥辣子,

    “薛姑娘可是连用块肉都要自己向管户出钱的主儿,怎么会无端地留了这四、五个杯盘碗盏不拿走呢?”

    “我看这几个碗碟都是驿站里的东西,薛姑娘要是弄丢了,保不齐还要让驿站的管户再出钱贴补,她自己都说了不是衍圣公,自然是会对百姓多加体谅的。”

    佟正则犹豫着小声道,

    “那万一呢……”

    佟秉清笑道,

    “不会有万一,这位薛姑娘既晓得张鲸,又知道司礼监,那便必定清楚,皇帝最恨内廷外臣互相勾结。”

    “你想想冯保是怎么被逐出内廷的?真以为是李太后还政的缘故么?还不是皇帝看他同张居正亲厚过甚,教他想起那秦朝的赵高李斯了?”

    “这个道理,连咱们这样的老百姓都能看得透透的了,那张鲸能一路做到内廷宰相,又如何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记得万历十一年时,慈宁宫的两个宦官侯进忠、牛承忠曾经偷出宫门,调戏妇女,还仗着慈宁宫殴打巡逻士兵,当时巡视北城的御史潘士藻私自发牒文给司礼监请求内廷惩治。”

    “结果皇帝知道后,不说慈宁宫管束不严,反而非常不满东厂行事竟由外臣私牒调度,当时张鲸初掌东厂,闻听皇帝训斥后,亲自下令杖毙那两个慈宁宫宦官,又趁潘士藻对皇帝进谏之时,故意出言挑唆,借机把潘士藻降职外调。”

    “御史素有稽察纠劾,闻风奏事之权,潘士藻巡视皇城本为恪尽职守,皇帝并非不知,可即便如此,皇帝也无法容忍司礼监东厂听由外臣差遣。”

    佟秉清笑得胸有成竹,

    “所以,你别看那薛文贞嘴上辽东巡抚、司礼监东厂的喊得起劲,就凭她和她兄弟同戚家军的那点儿关系,无论是都察院还是东厂,都不可能贸然替他们兄妹出头。”

    “这事儿是大是小、是对是错且不说,只一条,皇帝要是看到一个已然致仕回乡的张居正余党竟然能为了戚家军的一个南兵勾通掌东厂太监,甚至要东厂远赴陕西勘审衙官,皇帝不把戚继光那一家斩草除根了才怪呢!”

    佟正则开口道,

    “也就是说,那位薛姑娘就是单为了戚继光,也不会真的去找东厂告状罢?”

    佟秉清笑着点了点头,又道,

    “婆娘做事,就是这点心软。”

    佟秉元笑着接口道,

    “我倒愿意教她来做我佟家儿媳,只是现下人家有本事攀上秦王府的手下人,怕是瞧不上咱们。”

    佟秉清笑道,

    “我却不信她方才那话,勘矿虽算门冷僻手艺,但也不至于稀罕到非要去辽东请人。”

    “依我看,大约是她们兄弟来投奔亲戚,那亲戚又怕别人说他们兄妹来手下吃白饭,这才勉强寻了个借口。”

    佟正钊闻言,只是兀自沉默不语。

    佟正则却道,

    “那照这么说,这薛姑娘实际也不大能靠勘矿挣钱了?”

    佟秉元笑道,

    “这倒不一定,不过我同意你二叔说的,辽东也有不少矿脉,他们兄妹要真会这门手艺,为何不先在辽东攀上几个贵人呢?”

    佟正钊忽然开口道,

    “或许是辽东局势真的不好罢,就像二叔方才所说,这几年辽东的巡抚、巡按更换得频繁,且互相之间争斗不休。”

    “除了李成梁屹立不倒之外,蓟镇总兵官的位置在戚继光离开后也一直震荡不安,这辽东的贵人再如何贵重,到底也比不上咱们秦王是天潢贵胄。”

    佟秉元见佟正钊提起辽东时语气冷淡,似是已无离乡从戎之意,当即笑道,

    “这倒是一层原因,蓟镇总兵这位置的确不好当,我听说戚继光前脚刚走,后脚那蒙古人就来进犯边关,继任蓟镇总兵的那个杨四畏哦,连蒙古女人都打不赢。”

    佟正钊对这些历史细节不甚了解,闻言不禁追问道,

    “哪个蒙古女人?”

    佟秉元道,

    “具体来讲是两个蒙古女人,一个是前任顺义王乞庆哈的一个老婆,名叫大嬖只,据说她趁咱们大明军队在古北口放马的时候,带领六百多人抢马一百多匹,还杀了十一名家丁,掳去十七个军丁。”

    “还有一个,是俺答弟弟老把都的一个老婆,名叫猛可真,据说她和小阿卜户一起入犯黑峪关,拿了咱们大明的岁赏后,还对咱们大明边臣谩骂不已,最后还推大嬖只出来‘谢罪’。”

    “恰巧那时朵颜部的酋长董狐狸和他的侄子长昂也屡次犯边——其实这俩人戚继光在时也打过,戚继光还活捉过董长昂的叔父董长秃。”

    “那回还逼得董狐狸和董长昂率领宗族三百人来到戚继光关前请罪,董狐狸还当着一堆人的面儿穿着素服哭着请求戚继光赦免董长秃——结果戚继光一走,那个杨四畏连两个蒙古女人加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都招架不住。”

    “你说招架不住就招架不住罢,那个杨四畏还非要掩败为胜,若不是李成梁从辽东赶来支援打赢了朵颜部,向朝廷报了功上去,朝廷还稀里糊涂得不知道呢!”

    佟正钊追问道,

    “那杨四畏后来如何了呢?”

    佟秉清笑着接口道,

    “还能如何?刚当上蓟镇总兵就被朝廷发现连蒙古女人都打不赢,自然降了一级,换了别人去打。”

    “不过说来也巧,这个换上去的人,正好就是咱们陕西现在的总兵官张臣,他在蓟镇替杨四畏收拾完蒙古的烂摊子后,就升官到咱们陕西来了。”

    佟正则在一旁玩笑道,

    “戚继光一走,连在蓟镇打赢了女人,竟也能算升官的功劳了。”

    佟秉元笑道,

    “其实也不能算是‘打’赢的,据说那张臣先是命令手下将士出塞活捉了二十三个蒙古人,不想这二十三人中正好有猛可真那婆娘喜欢的五个人,那猛可真就只能亲自到边关归还俘虏并向咱们大明乞降。”

    “张臣便在演武场召见大嬖只和猛可真,那两个蒙古女人见到咱们大明军队兵强马壮,又听张臣严辞呵斥,当时就被吓得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叩头请死。”

    “张臣放她们回去后,她们就立刻归还了八十多个被蒙古军队劫掠到塞外的大明百姓,所以这事儿说起来虽然是功劳一件,但说实在的还真不像戚继光那时候是一刀一枪实打实地拼出来的战绩。”

    佟秉清笑道,

    “所以我还真不相信那薛文贞能在辽东认识甚么派得上用场的大官,别的不说,这在任陕西的张臣不是比已经致仕的张学颜有用多了?”

    “她一面说‘县官不如现管’,一面又一字不提蓟镇兵官,可见是心底发虚,怕一提就露了破绽罢。”

    佟正钊又看向窗外,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那架势铺天盖地,仿佛薛文贞方才叉腰时那般气势汹汹,

    “可能她不提也有不提的理由。”

    佟正钊缓缓道,

    “方才二叔一说李成梁遭皇帝猜忌她就拂袖而去,我就在想,会不会她和她兄弟要勘的矿,就是李成梁和秦王要在咱们这儿合作开采的那个矿?”

    佟秉清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她要有这现成的大靠山,那方才一进来就该提了。”

    佟正钊道,

    “方才她一进来便说,靠山是给人看的,不是用来真正倚靠的。”

    “银矿之利本应利归朝廷,秦王即便要开银矿,对外也不会如实说要勘的是银矿,二叔能知道秦王府要开银矿,是因为二叔与秦王府的手下人熟识。”

    “若是对其余不相干之人,则自然要加以隐瞒,那位薛姑娘原来远在蓟镇,她兄弟又并非位高权重之人,她知道自己此行是要来为秦王府勘银矿,自是会对二叔讳莫如深。”

    “虽然她兄弟是因为和秦王府的人斗殴才被二叔逮捕,但在她眼中,二叔不过是长安县的县衙衙吏,将她兄弟拘捕狱中,只是为了讨好秦王府的王府官,对于银矿一事理应毫不知情。”

    “她初来乍到,对秦王府邸知之甚少,再加上朝廷藩禁之策不许王府内仆随意出入,她自然害怕对二叔随意透露银矿之事会为他们兄妹招致大祸。”

    佟正钊有心帮扶薛氏兄妹一把,索性将方才的话中疑团全然点出,

    “二叔且想,张学颜如今再不得圣心,到底曾经位列九卿之一,这位薛姑娘如此信誓旦旦地说堪合是张学颜所赠,焉知此事非虚?”

    “进一步想,若是这张堪合是张学颜看在李成梁或者秦王的面子上才遣人赠予薛氏兄妹,那这位薛姑娘如今在西安府驿站所受的种种优待礼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另外,她方才一直嚷嚷着要去找东厂申冤,二叔细想,皇帝嗜财乃众人皆知之事,司礼监为皇帝一手所控,若是得知秦王和李成梁联合银矿牟利,必定会遣人详查其中究竟,到时倘或两方都查到二叔身上,那……”

    佟正钊话未说完,佟秉清就在桌对面哈哈大笑了起来,

    “二侄儿平时看着羞怯怯的,没想到一看上人家闺女,护起媳妇来还挺能说会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