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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吃宴故事

    佟家堂屋内。

    佟秉元对着薛文贞方才摆出的那一桌热菜直叹气,

    “人家姑娘大老远地送吃的来,钊小子却一口没吃,这是没瞧上啊。”

    佟秉清笑着安慰道,

    “我何尝不知?方才我打趣他‘护媳妇’时,他先是一口认了下来,尔后赶忙央着我放人。”

    “要是真瞧上了,先让我卸了那薛文质的枷不是更好?只要薛文质不出来,人家姑娘为了兄弟性命,这大节下的怕不得日日来寻他相救?”

    “再说这大过年的,官衙放衙,要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放到元宵节后,官老爷们从正月十一开始还有十天旬假,这是从成祖爷那会儿就定下来的成制。”

    “这时候衙门里一人没有,大家都回家过年,人家姑娘多来走动走动,走个十几二十天的,说不定就成了呢?”

    佟秉元再叹道,

    “算了,算了,我这回算是知道了,这一男一女要是吃不到一块去,旁人再勉强他们往一个盘里夹菜也没用。”

    他顿了一顿,又道,

    “倒是白费了二弟的一片好心。”

    佟秉清笑眯眯地回道,

    “没事儿,没事儿,不是我说,你家钊小子啊,是吃米稀白粥配香油拌疙瘩丝的胃口,硬塞给他大鱼大肉的他也消化不了。”

    佟正则这时开口道,

    “我倒挺喜欢薛姑娘做的这一桌吃的,只是我觉得疑惑,即便南兵在辽东受北兵排挤,可是如今辽东形势每况愈下,只要有仗可打,南兵不怕不能出头。”

    “再者,今年陕西明明是个荒年,听说附近几个县里不是在闹流民就是在闹贼,薛姑娘和她兄弟却跑得这样急,难道南兵在辽东的处境就这样糟糕吗?”

    佟秉清笑了一笑,转而却回道,

    “我听说李成梁为保得李氏的满门荣华,把朝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人结交了个遍。”

    “据说他在辽东疯狂敛财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维持在朝中打点上下里外的那份财力,三侄儿你猜猜,倘或今儿正巧有个大官去辽东,李成梁会为此人摆出怎样的一桌席呢?”

    佟正则笑道,

    “哟,这我可不知道了,依我说就是‘山珍海味’四字,爹和二叔见多识广,定然知道现在官老爷们开席都时兴吃些甚么。”

    佟秉元笑着拿过桌上那碗红肉煮馍,用筷子一挑汤面,慢慢悠悠地回道,

    “这我是知道一些,现在凉碟儿时兴的是南边的糟卤作法,一般吃的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辽东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还有凉拌枸杞头……”

    只见他说到一半,自己先低下头去,把筷箸上挑起的汤面“嘶溜”一声吸进嘴里。

    佟正则听得食指大动,一面赶紧往口中扔了几粒花生米,一面又问道,

    “荒年还这样吃,那得费多少银子?”

    佟秉清笑道,

    “银子算甚么?官老爷们吃饭图的是一个高雅,那热菜啊,可比一般的凉碟儿还要讲究呢。”

    佟正则把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嘎嘣乱响,

    “热菜能怎么吃?”

    佟秉清笑着回道,

    “热菜的规矩可是多,一般吃的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还有烧鹅掌……”

    “要吃甲鱼,只能用裙边;鮕花鱼绝不用整条的,只能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辽东活捕来的飞龙剁泥再加鸽蛋清;烧烤不能用乳猪,只能用果子狸;头菜不得用翅唇参燕,只能是清炖杨妃乳……”

    佟正则瞪大了眼睛问道,

    “二叔,‘清炖杨妃乳’是甚么?”

    佟秉清哈哈一笑,道,

    “是江阴运来的河豚,这道菜必得配一道用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做成的素炒凤尾,或是一道素净的素炒蒌蒿薹,连起来便是‘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官老爷们平时就最爱这一道。”

    佟秉元“吱溜吱溜”地吸着热汤面笑道,

    “这里头另有一个说法,那河豚每年三、四月份才可遣人在江南捕捞,这寒冬腊月的在辽东吃河豚,那才真叫一个‘非时非地,清淡奢贵’,连皇帝也赶不上这份享受哩!”

    佟正则思忖片刻,忽然即道,

    “薛姑娘在辽东,必定亲耳听人说起过这般吃宴故事,那他们兄妹这样一走,还正合了这道河豚菜里的两句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佟秉清大笑着击掌道,

    “正是!三侄儿你想,那李成梁原是低级军官出身,哪里不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

    “张居正一死,他对内阁那四个辅臣只会更加地小心讨好、百般巴结,可内阁也不是没见过钱的。”

    “就凭李成梁当年对张居正一出手就是千两银百两金的大方,他对如今的内阁只能更加阔绰,这些钱又从哪里来?”

    “这辽东的生意要是做到了头,接下来就只能往手下的兵丁上打主意,他自己一手养起来的‘李家军’自是舍不得吃苦,那这谁也不要的‘戚家军’,岂不就成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佟正则咋舌道,

    “可是……戚继光和李成梁的交情应该还算不错罢?我记得万历七年的时候,戚继光还协助过李成梁在前屯锦川营击退了来犯的蒙古土蛮军呢。”

    佟秉清冷笑道,

    “他们交情是还算不坏,但是三侄儿你算算,李成梁是嘉靖五年生人,同张四维、王世贞是一样年纪,今年都已经六十岁了,说句不好听的,这黄土都埋到眉毛上边儿的人了,还能骑几年的马、打几年的仗?”

    “戚继光当年在南边打倭寇的时候,碰到不能通行的水路,手上拿着一束稻草就敢带头填壕前进,现在怎么样了呢?还不是在山东老家病得爬都爬不起来,吃饭还要人喂呢!”

    “就算他李成梁能长命百岁,这年纪一上去,最终还不是他那几个儿子接班?否则李成梁都这么大岁数了,该享受的也早享受过了,要不是为了他膝下那九个儿子,何必再拼了命地去结纳权贵?”

    “即便李成梁现在看在戚继光的面子上能看顾戚家军两分,等戚继光的那口气一咽——呵!他李成梁再如何威风,最后还不是要靠儿子养老?”

    “待李成梁的儿子们一接手‘李家军’,三侄儿你就看着罢!那点儿‘父辈面子情’一旦消耗完,‘戚家军’在辽东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还要再艰难百倍!”

    佟正则哑然半响,方缓缓叹道,

    “那薛姑娘和她兄弟……这回来咱们陕西总算是来对了罢?”

    佟秉元搁下筷子道,

    “要是真能为秦王府勘矿,那就真算是来对了。”

    佟秉清侧头笑道,

    “大哥难道还担心那闺女会报复咱们?方才二侄儿劝我放人的时候不就把那利害说清楚了吗?”

    “银矿之事不宜向朝廷伸张,咱们既怕逼急了那闺女去申冤告状,同样道理,那闺女反过来也怕逼急了咱们去无端坏事。”

    佟秉元道,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二弟你说,钊小子他既然没看上人家,现在又为甚么偏这般殷勤地出去寻那姑娘?”

    佟秉清笑了一下,道,

    “这我便不知道了。”

    佟秉元也笑了一下,伸手拿起勺子,舀着红汤里的白馍道,

    “我替二弟说了,就是因为他发现那姑娘要勘的银矿可能和辽东有点儿关系,他嘴上说不再想去辽东当兵,心里却一直想要掺和辽东的事儿。”

    佟秉清又笑了一笑,没有顺着佟秉元的意思随口臧否佟正钊的好坏,反转而道,

    “也可能是二侄儿听着咱们前头说秦王被藩禁关在府里出不去,就以为秦王府事儿少,想去秦王府当个差呢?”

    他顿了一顿,又道,

    “要是二侄儿真有这想法,大哥尽管跟我说,秦王府手下的产业有的还缺人手呢,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哥要嫌赌场不稳当,我定为钊小子再寻个清闲又钱多的好差。”

    佟秉元摆了摆手,道,

    “不用,哪儿能一直劳烦二弟?咱们万年县的知县老爷刚走,又恰逢过年,在新的知县老爷到任之前,正是往衙门里带人的好时候,钊小子要真想找个事做,我就在县衙里给他谋个吏职。”

    佟秉清笑了笑,道,

    “好,我就说嘛,二侄儿那么灵透一人,哪儿会找不到差事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