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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国朝清政

    万历帝沉森森地瞥了申时行一眼,眼里像填了两汪黝黑潮寒,

    “甘镇之事,朕前日方见户科给事中李廷谟题奏上呈,说是西海蒙古诸部皆道宣大贡市不可久,是故部落离心,河西多衅。”

    “又弹劾兵部右侍郎兼三边总督董世彦,泄泄然效薄赏小市之议以求缓目睫,其调度额兵仅仅一千五百名而不精地形。”

    “并谏议朕选帅练卒,公赏罚克,先生今日所言,与科道官前日所议,倒是异曲同工。”

    申时行回道,

    “臣以为,戎兵以安甘镇,而计之以安河西,昔年世宗庚戌之变,俺答分兵四掠,畿甸大震,实为前车之鉴也。”

    万历帝冷然一笑,道,

    “先生的意思朕明白,蓟镇南兵分立三营,乃昔年先帝所令,谭纶、戚继光令得专断,亦是先帝用张居正言,故以兵事所委。”

    万历帝说到此处,禁不得蔑嗤一声,道,

    “只是先生莫要忘了,昔年俺答之所以能兵临城下、纵兵大掠,盖因世宗时有奸逆严嵩秉政,严嵩为掩其过失,竟令边关诸将坚壁勿战,不发一矢,听凭俺答兵在城外掳掠。”

    “世宗急集兵民,及四方应举武生守城,并飞檄召诸镇兵勤王,然大同﹑保定﹑延绥﹑河间﹑宣府﹑山西、辽阳七镇兵先后至,援军共五万余人却皆恇怯不敢战。”

    “以致外域之臣,竟敢于世宗跟前坐观城池,驻兵近郊,而我大明战守之备一无所有,最终只能宜权许以通贡款虏,世宗在时,一向以此事为奇耻大辱。”

    “昔年边事废弛,军饷靡费,而世宗何辜?昔年权奸当政之时,大同、辽东、南京振武营皆生兵变,秣马厉兵,坚壁清野,而何其难也?”

    “如今朕裁汰冗兵,整顿边务,便是要节制戎政,掣肘边臣,孔圣人有云:‘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倘或九边重镇重蹈庚戌虏变之覆辙,先生难道要朕对世宗说一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么?”

    皇帝的指控严重非常,一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其言下之意,便是将申时行斥作为世宗之严嵩、权逆如张居正。

    申时行沉默微顷,最终只得朝皇帝施行一礼,喏喏以应。

    申时行这一应,他身后的许国与王锡爵自是更无异议,只是对万历帝交口称赞,颂扬大明武德丰沛。

    万历帝颜色稍缓,少顷又道,

    “先生既说起私军,朕又想起一事,前几日兵部上了奏疏,说武弁属世职,须存留管事加纳者,应严加考核,若果有勇略,则依其功劳分别叙用,不堪者应革回籍。”

    “朕细审其奏,以为兵部分列二款者甚好,请先生复谕其部,朕欲清武弁之滥,从今以后,非系世职武举,不许领敕行事,或朦胧推升咨用。”

    申时行回道,

    “吏部近有题奉,今岁乃国家六年一次考察之典,依明例,四品以上官员俱应自陈不职乞赐罢黜以清政本事。”

    “皇上若意欲裁革武弁,不如当此记吏之时、朝廷行法之际,计其功能而去留之也。”

    万历帝道,

    “先生此议甚好,朕前日见辛自修奏言,京察关系重大,倘或惟凭台谏铨曹,访单为据,则往往不免,毁誉出于爱憎,是非半自讹传,中伤念多,为国念少,以致彼此抵牾公私。”

    申时行回道,

    “考察事宜自当虚心秉公,皇上可明旨示下,令都察院务必矢心无私,鉴别必求根据,留意必及孤立,然后党同伐异之风自可销矣。”

    万历帝点头道,

    “说起升擢任免,朕这里却另有一桩难题,工部尚书杨兆老迈垂朽,工部如今事情又多,石星一人实难堪当工部重任,诸卿以为,何人可替杨兆为工部尚书?”

    王锡爵躬身一礼,回道,

    “臣以为,工部左侍郎何起鸣可为尚书。”

    “臣前日见刑科给事中李国上奏言,先年黄河决堤桃源崔镇口,与高家堰、黄浦浅诸处、徐邳间俱成巨津,幸赖旧总河臣潘季驯建遥堤、修闸坝、筑堰口,导汜滥东归云梯关入海,五六年来盖无水患。”

    “顷秋水霪潦横流,黄河决堤万家口凡百余丈,诸臣用力葺塞,稍得缓流,但若春涨波涛汹涌,新塞之口必决,值粮运未过之日,深为可忧。”

    “臣闻何起鸣为工部郎中时,尝往勘黄河故道,施整河工克勤克俭,理当担此重任,为皇上分忧。”

    万历帝默然片刻,方道,

    “又是潘季驯。”

    万历帝冷冷道,

    “他们都察院为潘季驯鸣冤倒也罢了,毕竟是职责所在。”

    “王卿是李植的馆师,李植劾以潘季驯党庇张居正,诬上欺君,朕从其之言,已将潘季驯革职为民,王卿竟也不认同李植所言吗?”

    王锡爵道,

    “张居正、冯保之狱,乃皇上志向亲定,李植等人不过投皇上所好。”

    “皇上一向是知道臣的,从前徐学谟怂恿皇上在太峪山修建寿宫时,李植、江东之及羊可立三人因臣过去曾经驳斥过张居正,故而以丧葬之术、风水之由暗中诋毁首辅,想借此排斥异己,扶持臣为首辅。”

    “臣当时已上奏疏,陈言‘不平者八事’,其中紧要一条,便是谏官言事,当顾国家大体,毋以私灭公,臣听闻隆庆年间,黄河决堤崔镇,为运道梗阻,而潘季驯治河以来,民居既奠,河水安流,此皆潘季驯昔年之力也。”

    “昔先臣宋礼治会通河,以致河运便利,漕粟益多,利在千秋,而今潘季驯之功不在宋礼之下,臣窃以为,潘季驯罪轻责重,皇上理当为其昭雪。”

    王锡爵一席话说完,抬眼朝座上看去,只见万历帝正并指捻摁眉心,良久方朝申时行道,

    “先生请拟敕旨,升工部左侍郎何起鸣为工部尚书,即日上任,至于河渠岁修,先年漕臣既题有旧例,则著该衙门严督所属,毋得怠弛。”

    申时行应了下来,又见万历帝放下手道,

    “先生可还有要事禀奏?”

    申时行忙道,

    “还有一事,先蒙钦命,臣等照得重修《大明会典》编纂已完,查得先朝纂修旧例,须有御制序文冠于编首,以垂万世,臣等谨拟撰序文一通,随本进呈,请乞圣明裁训。”

    “又查得进书旧例,《实录》、《会典》于皇极殿进,《玉牒》、《通谥》等书于文华殿进,今次重修《会典》,或于皇极殿,或于文华殿,臣等未敢擅拟,俟有成命,行钦天监择日,臣等须另具仪进呈,未敢擅便,谨此请旨。”

    本是循例裁决之事,万历帝一时竟静默了下来,少顷方开口道,

    “朕记得,重修《大明会典》的总裁官,原是张四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