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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春令方申(二)

    王锡爵淡笑道,

    “皇上说得很是,臣记得万历八年时,适逢张居正卧病,朝臣群起为其撰写祈祷章表。”

    “唯独顾宪成不以为然,其户部同僚代之署名,顾宪成闻之而亲手削之而去,可见真英雄轻易不入党彀也。”

    说起顾宪成不阿附张居正的往事,万历帝终于面色稍霁,

    “朕知道,顾宪成是在张居正死后才改任的吏部主事,后来又请告归三年,万历十四年才补为验封主事。”

    万历帝淡笑道,

    “听说,顾宪成进京补官之时,还专程去拜访过王卿。”

    王锡爵道,

    “士林飞语,不堪圣听。”

    万历帝回道,

    “朕在深宫,近几年倒是少听了士林妙语,王卿既要为顾宪成求情,则不妨一一道来。”

    王锡爵沉默一刻,启口道,

    “昔宪成于东南家居甚久,入京之时,与臣请教都下异事,臣答之曰,‘庙堂所是,外人必以为非;庙堂所非,外人必以为是,不亦异乎’?”

    “宪成则应臣道,‘又有一异事,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庙堂必以为是’。”

    王锡爵说罢,朝万历帝躬身一揖,

    “此乃士林谐谑,笑语之谈而已。”

    万历帝果然一笑,那一丝笑声从翕动的唇间溢漏出来,在满地金影的暖阁中回荡出一丝格外的荒颓,

    “大臣党比,不外乎如是。”

    他那双峥嵘锐利的凤眸又眯了起来,仿佛当真是被逗笑的样子,

    “顾宪成党护高维嵩等,肆言沽名,好生轻躁,着降三级调外任,前有特谕,各部司属欲陈所见的,都呈禀堂官定议具奏,顾宪成曾否禀呈堂上官,也着回将话来。”

    “至于王德新这厮,妄言揣疑,肆口非议,视朕为如何主?好生狂恣,这必有造言主使之人,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追究明白来说。”

    申时行一一应了下来。

    王锡爵心知皇帝这是从轻发落了顾宪成,便微微一揖,不再开口辩论此事。

    万历帝处置完言官,转而又说起一事,

    “礼部近题恤抚追葬王忬、朱纨,三位爱卿有何看法?”

    许国开口道,

    “臣以为,原任蓟辽都御史王忬破虏平倭,功业可纪,偶以虏众突入,阴触权奸,竟主刎身,死非其罪也。”

    “且昔年先帝即位之初,王忬二子伏阙为父论冤,已得昭雪,皇上宜复故官,予以优恤。”

    万历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

    “朱纨何如?”

    阁中静默了一刻,最终仍是申时行回道,

    “臣以为,朱纨清直耿介,只因严禁通番,竟被谗追论勘,饮鸩之日,家无宿储。”

    “听闻迄今其妻子寄食于人,不能自存,若不破格优恤,非所以鼓效忠之心,振任事之气也。”

    万历帝又笑了一笑,露出少有的宽仁一面道,

    “既如此,便依二位爱卿所言,王忬合照例祭二坛,造坟安葬,朱纨合照例与祭一坛,减半造葬。”

    说罢又兀自道,

    “如今边事愈发艰难,朕也不想寒了沙场将士的征战之心。”

    “近见总督宣大尚书郑雒乞休,朕覆之不允,郑雒在边镇,节省钱粮,是好官,边上该用他。”

    申时行应道,

    “郑雒在边经年,劳绩已久,臣近见兵部覆其题东西虏情,在宣大止是多罗土蛮等一枝潜迹西行,复讐瓦剌,并无作歹之事。”

    万历帝淡声道,

    “扯酋嗣封以后,我朝须实修军政为制驭之法,近年朕许其贡市,无非是以彼之羁縻修我之战守,原不借此为久安。”

    “各镇战守两端预为讲究,不可专恃款贡,亦不可渐起衅端,虏王并伊妻既袭封授封,还应传谕各部,申明约束,图报国恩,一应边计虏情,都该督抚官相机处置。”

    申时行悉数应下。

    万历帝再道,

    “朕近见兵部覆直隶御史孙愈贤题抚赏马市,先生可曾看过奏疏?”

    申时行道,

    “臣已阅此疏,马市在宣府则八万两,在大同则七万两,每岁冬督抚差官领银分买。”

    “年来奸伪丛生,听差官员视为利薮,以致货物滥恶,故意迁延,贿买衙役,甚至有假勘合之便。”

    “故当秋冬之交,众虏云集,讨赏开市,然货物缺乏,而无以应之。”

    万历帝冷冷道,

    “利归于委官,信失于夷狄,苟豺狼改虑,岂不坏我边事矣?今后务择廉洁者定以其限,督抚查验,如货精到早者行奖,迟误即以失误军事按律论,冒侵者以监守自盗论。”

    “各镇置买抚夷市货银两明,沿边钱粮且关系虏情边计,以后有侵冒者,临时酌估计赃定罪,照沿边事例行。”

    申时行道,

    “皇上所言,臣即着兵部覆议。”

    万历帝又道,

    “边地之事,无非钱粮而已,朕见户部上言,辽东去年水灾,原议留贮通粮一十万石,不足辽军两月之饷。”

    “国家财赋岁输太仓银三百七十馀万两,外供九边兵马刍饷之需,内备京师官军俸粮之用,去年赈蠲停抵各项总计不下二百馀万两,岁出浮于岁入,以至帑藏匮竭近。”

    “苏松常杭嘉湖六府钱粮颇重,历年负逋难宄,将万历十三年以前旧欠钱粮已在官者截数起解。”

    “如今各处正供钱粮,若有奸顽豪猾,侵期拖欠,希图蠲免者,抚按官还督率所属有司查核究比,毋使奸徒漏网,小民受累。”

    王锡爵开口道,

    “苏松等地一贯如此,江南六府俱系京边及本地方正供,依本朝旧制,非奉恩诏及遇重大灾伤一律不得议免。”

    许国亦道,

    “前几日工部覆请苏杭水旱为灾,将织造未解暂行停罢,皇上不允,可见此事已为成例。”

    万历帝心中冷笑,面上仍一派沉静,

    “南直隶的情形,朕心中有数,朕前日才命南京国子监祭酒赵志皋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申时行启口道,

    “皇上用人,一向唯才是举。”

    万历帝点了点头,又与三位内阁辅臣议了几件朝中要事,尔后便道,

    “朕病新愈,不耐久坐,今日先议到这里罢。”

    申时行立时应了一声,与许国、王锡爵二人一起揖身而退。

    待三位内阁辅臣退出了暖阁,原本坐在阁中一侧的左右史官也站了起来,向万历帝行礼而去。

    依照张居正时代遗留下来的起居注制度,皇帝会见朝臣,乃至经筵日讲中的一言一行、谕札诏敕、论奏题复都应由起居注官录送史馆,副本送交内阁。

    万历帝微笑着目送一干人等缓缓地退出了暖阁。

    接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覆到了座椅两边的雕龙扶手上,他的五指用力地扣住了扶手上的龙头,支撑着想要借着手上的力道从椅子上站起来。

    “皇爷!”

    候在一旁的张诚见状,慌忙挨凑过来,一把便搀住了万历帝的一只胳膊,

    “您当心!”

    万历帝一声不吭地搭住了张诚的肩,好一会儿才真正的站稳了,

    “张诚。”

    万历帝立直了身,

    “司设监如何了?”

    张诚忙回道,

    “皇爷昨夜就交代了张鲸,现在应该查得差不多了。”

    万历帝“嗯”了一声,细长的眼睛弯了又弯,漆黑的眼珠沉静无比,

    “其实也没甚么好查的,对吗?”

    张诚应道,

    “司设监专理卤簿仪仗,事繁且杂,又无实权,理应无甚可疑之处。”

    万历帝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神情,

    “可朕就是不放心。”

    张诚扶着万历帝的手,既轻且慢地安慰道,

    “皇爷的心中装着九州天下,自然事事都要过问。”

    万历帝笑了一下,一双凤眸攒出一缕春水一样的温和,

    “朕昨日与郑皇贵妃同榻而眠,不想又一次地梦到了张居正。”

    张诚身形蓦地一僵,自冯保被皇帝斥逐后,他自己也是靠参与查抄张居正的家产获得了皇帝的宠信,自然不愿听到皇帝的言辞中流露出对张居正的懊悔或怀念。

    不料万历帝却轻轻一笑,

    “张先生让朕陪他在宫中走一走,但朕的右腿实在是疼痛难忍。”

    “于是朕在梦中告诉张先生,说朕如今寸步难行,无法再与先生比肩而立了。”

    “朕如此回他,实在是因为朕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你猜张居正对朕说了甚么?”

    张诚只觉得自己扶着皇帝胳膊的那只手掌心都冒出了冷汗,

    “奴侪愚钝,委实猜不出来。”

    万历帝的笑中泛出了一丝讥诮,

    “他甚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自己走了。”

    “单留朕一人在原地又急又迈不开步子,直到司设监走水冒了火光,朕方才从梦中被喧闹声惊醒。”

    张诚低头嗫嚅着嘴唇,自觉得这时候自己无论说甚么都是不合时宜。

    好在万历帝似是并不需要人安慰,只是兀自冷冷地笑着,微微地凝起了声线,

    “这桩事体,朕现在想来还是觉得稀奇。”

    “张先生是一辈子肆无忌惮的人,怎地在朕的梦里,就谨慎得连在宫中行走,都要先去司设监挑一副仪仗呢?”

    张诚默然无应,也不敢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年轻的君王露出一个刻薄而落寞的笑容,

    “先生这是在嘲笑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