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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晋商范明(三)

    范明笑道,

    “建州女真酋长努尔哈齐那人我见过,他除了发型跟咱们不大一样,其余一切,那基本就和汉人没甚么两样。”

    “佟公子你想,这努尔哈齐一家,从成祖爷那会儿开始就被封为建州卫指挥使,他的祖父、父亲都对我大明忠心耿耿,他的义父李成梁更是我辽东第一大将。”

    “且他不但与汉女成亲,还入赘改了汉姓,他的妻子是汉人,儿女是汉人,一家全从了汉姓,比那顺义王不知听话多少倍。”

    “纵使他是异族人,那也是已然‘汉化’的异族人,他读《三国》、《水浒》,读得比咱们汉人都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我大明呢?”

    佟正钊张了张口,忽然发现从事实角度出发,自己是无法反驳范明的。

    历史上的努尔哈齐在万历二十年之前,也就是他的嫡妻佟佳·哈哈纳扎青病逝之前,确实一直随妻以汉姓自居。

    “我觉得一个人是否认可异族文化,同他是否决心效忠异族没甚么关系。”

    上辈子穿西装、说英语、读国外名校、拿双重国籍的佟正钊开口了,

    “一个人,只要有些识见,不是那等固步自封的蠢才,都会不由自主地倾慕其他文化中的先进部分。”

    “昔年文天祥被俘北上燕京之时,听见蒙古士兵在唱他们的军歌《阿剌来》,便称赞道,‘此正黄钟之音也’,这难道就能说明文天祥后来拒绝了忽必烈的亲自劝降是假的吗?”

    “再说本朝,于谦还曾写诗说‘炕头炙炭烧黄鼠,马上弯弓射白狼’呢,于谦是杭州府人,炭炙黄鼠却是蒙古美食。”

    “难道咱们证明了于谦喜欢吃塞外黄鼠,就能否定于谦在北京九门外亲自督战,替我大明抵御瓦剌大军的功劳吗?”

    “同样的道理,努尔哈齐欣赏《三国》,那是因为罗贯中写得着实不错,这就和北元昭宗爱猷识理答腊喜练瘦金体一样,纯粹是一种对优秀文化艺术的欣赏。”

    “努尔哈齐说汉语,娶汉女,喜欢汉文化,那是因为汉语、汉女、汉文化值得被人喜爱和尊敬,这并不代表他努尔哈齐本人一定会效忠汉人。”

    范明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淡声反问道,

    “那背叛咱们大明,对他努尔哈齐有甚么好处呢?”

    佟正钊一怔,就见范明笑呵呵地说道,

    “这建州女真依仗抚顺马市而活,他努尔哈齐一日忠于我大明,那便一日与咱们有生意可做。”

    “女真人的经济命脉捏在咱们大明手里,他努尔哈齐还能反了天去?如果他敢叛明,朝廷把抚顺马市一关不就行了么?”

    “没有咱们大明同他做生意,他挖来的人参难道要卖给倭国人去?没有咱们汉人同他做买卖,他努尔哈齐是打算领着他底下的女真部众天天吃盐水炒面去?”

    “就算他努尔哈齐吃得进去,他底下人也咽不下去啊,到时候皇帝再下道旨意,允许叛者归降内附,我保准那建州女真瞬间就成了我大明领土。”

    “说实在的,过惯了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谁愿意单为了努尔哈齐去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啊?”

    佟秉清笑着接口道,

    “这可不一定,内附得来的待遇再好,但终究是比不上两头牟利。”

    “这要换了我,一面称赞大明的盛世武功,一面不放弃女真人的身份,岂不更好?”

    范明顿时有些讪讪的,

    “不管怎么说,以建州女真目前的状况来看,努尔哈齐是绝不会举兵造反的,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怎么会做这种既愚蠢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佟正钊回道,

    “我听说努尔哈齐自万历十一年攻克图伦城,为其祖父、父亲报仇之后,又于万历十二年至万历十四年,先后攻取兆佳城、苏克苏浒部、董鄂部、哲陈部和鹅尔浑城。”

    “努尔哈齐在辽东如此猖狂地攻城掠地,难道就没有一点僭越之心吗?”

    范明温和地笑道,

    “这不过是他心气高傲,不愿被其继母看轻的缘故。”

    “佟公子有所不知,这努尔哈齐十岁的时候,他的生母喜塔腊氏就去世了,而他的继母那拉氏,是海西女真哈达贝勒王台之女。”

    “这那拉氏仗着自己家世显赫,行事刁蛮,对待努尔哈齐兄弟十分刻薄,据说这那拉氏为了独霸家产,还把努尔哈齐兄弟送到他们的外祖父王杲家中,以致他从小就寄人篱下。”

    “后来他遇到了李成梁,才勉强过了几天好日子,我还听他们女真人说,这努尔哈齐很早就分家出去单过了,就连成亲的时候,都没能从他继母手中拿到几文家产。”

    “现在他好不容易手中有了些余钱,能领几个亲兵,自然迫不及待地想向他继母证明自己不靠家里也能过得很好啊。”

    “佟公子,不瞒你说,从个人角度出发,我是非常理解努尔哈齐如今的种种行为的,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不算甚么昭然若揭的野心。”

    佟正钊怔愣片刻,这才忽然明白,为何历史上的范明独与建州女真相交甚欢。

    原来除了共同的利益之外,还因为范明与努尔哈赤共有一段极其相似的痛苦经历。

    原生家庭阴影使得范明从情感和理智上都无条件地支持着这个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齐。

    这种心照不宣间的惺惺相惜甚至跨越了国家和族群,是佟正钊这个心理意义上的“外人”无法从事实逻辑上干预和劝说的存在。

    “野心亦是人之常情,谁说人之常情中无有野心?”

    佟正钊朝范明回道,

    “譬如范掌柜您做生意,难道就没有存着有朝一日,成为天下首富的心思吗?”

    范明淡笑道,

    “天下财赋皆归君上,皇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首富,其余之人,纵使再如何家财万贯,也不过是另一个沈万三而已。”

    佟正钊暗道,晚明晋商的这种情况,是典型的因为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严重不对等而造成的悲剧啊。

    “那范掌柜有没有想过把手里的钱移去外国投资呢?”

    范明看了佟正钊一眼,微笑着回道,

    “佟公子的意思是把钱给洋人?”

    佟正钊道,

    “有何不可?”

    范明笑了起来,

    “和女真人比起来,洋人更不可靠。”

    佟正钊道,

    “洋人好歹大抵都信教,做事总有个章程约束。”

    范明笑了一笑,并未接话,倒是他旁边那个身着粗布短衣、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开口回道,

    “信教不算甚么,元朝名臣伯颜笃信也里可温教,可昔年忽必烈命其征伐南宋之时,遇到‘纸城铁人’的常州,招降不成,不一样把常州屠得只剩七人?”

    “佟公子莫怪,我家自蒙元时起便世代信奉洋教,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信教与否同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并无直接关系。”

    “女真人即使与咱们面和心不和,但终归两相毗邻,利益相关,而洋人远在千里之外,隔着万重深海,这头不碰头、脚不碰脚,岂非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佟秉清朝范明笑道,

    “这位兄弟好家风,不知是……”

    范明笑道,

    “他是我们号里的通译,姓徐,讳名知温,专程是走外国商路的,对各国情形可谓了如指掌。”

    佟秉清问道,

    “不知这位徐通译通几门语言?”

    徐知温微微笑道,

    “粤语、闽语、蒙语、女真语、乌斯藏语、红毛罗刹语、倭语、佛郎机语、吕宋文、荷兰文,我都略通。”

    佟正钊心下惊叹,这徐知温简直是万历年间的翻版郑芝龙啊,郑芝龙才精通五门语言,这徐知温会的,竟是郑芝龙的两倍。

    就是放在现代,也是珍贵的小语种人才了。

    “不知徐通译可通撒克逊英吉利语?”

    徐知温摇了摇头,又笑道,

    “我只知英吉利乃欧罗巴强大之国,地本三岛,孤悬大西洋海中,南曰英伦,北曰苏格兰。”

    “其国今乃女主当政,国人多从商舶之业,土地虽腴而地狭人稠,在西洋诸国,尤称雄富。”

    佟正钊觉得这样的认识对一个明朝人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于是他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那范掌柜有无想过去英吉利投资商船呢?”

    范明笑问道,

    “何必舍近求远?”

    佟正钊恨不得立刻喊道,因为英国在蒙元时期就已经通过《大宪章》确认保护私有财产了啊!

    “我听说英吉利海贸独树一帜,其利润乃是佛郎机之三倍有余。”

    徐知温笑道,

    “这是因为英吉利岁以海舶移罪犯及穷民于荒岛,给资垦辟,又夺据各岛为藩属,虽远者距数万里,但皆立市埠,收贡税及种植,而以海舶联络之。”

    “依我看,这开疆拓土,原是皇帝的营生,你我不过区区小民,何必多余替咱们的大明天子操这份闲心?”

    佟正钊顿时觉得自己的一口流利英语在大明大概是再也无用武之地了。

    “好,好,那不提英吉利。”

    佟正钊想了一想,决定使出自己最后的一招杀手锏,

    “这世上却有一处地方,既能让皇帝趋之若鹜,又能让皇帝心甘情愿地准许范掌柜您为国开疆拓土。”

    范明奇道,

    “哦?不知是何地方?”

    佟正钊微微一笑,道,

    “倭国岛根县的石见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