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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疑人不用

    范明不愧是八大皇商之首的亲爹,春分那日与佟正钊和佟秉清达成口头协议后,没过五日,便亲自上门把拟好的合约送到了佟正钊手中。

    与合约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小坛腌好的酱菜,另伴着一小瓶桂花糖蒜。

    范明的话说得很客气,

    “您尝尝,这是山西临汾西杜村的特产,同顺天府的六必居里卖的是一样口味。”

    “从前那六必居的招牌因是严嵩亲题的,所以总传言是甚么皇帝爱吃的宫廷御品。”

    “如今严党倒了,这酱菜也不过就是一碟寻常小菜,说是薄礼,还怕您笑话我小气,只是请您收下尝个鲜罢了。”

    佟正钊自然不会说范明小气,只是他一向吃不惯腌制品,总觉得吃多了会亚硝酸盐摄入过量,于是他收下范明送来的六必居同款之后,转手就给了佟秉元。

    佟秉元是何等的老练,刚听完佟正钊的转述,立刻便道,

    “这算是甚么薄礼?分明是在给你下马威!这酱菜和糖蒜我不能吃,你送去秦王府给秦王爷吃罢。”

    佟正钊忙细问其中究竟。

    佟秉元笑道,

    “这你都听不出来?严嵩才死了二十年,这六必居就从宫廷御品变成民间小菜了,何况太祖爷已经死了快两百年呐?”

    “这范掌柜分明是想让你告诉秦王,别仗着有个‘亲王’身份就想对他随意发号施令,这酱菜就是酱菜,卖得好是因为口味好,同谁来题字没有甚么关系,同皇帝爱不爱吃更没有甚么关系。”

    佟正钊问道,

    “那范掌柜怎么还说请我尝个鲜儿?”

    佟秉元回道,

    “那他还说怕你觉得他小气,你觉得他小气吗?”

    佟正钊摇了摇头,道,

    “他能帮秦王赡养戚家军,这五五分成,我觉得不亏。”

    佟秉元笑道,

    “你觉得你不亏,他觉得你亏了,这便是买卖的不平衡之处。”

    “他现在是在找平衡呢,免得你往后除了赡养戚家军之外,又再提出别的甚么要求。”

    “这晋商能赚大钱,一是因为讲诚信、守契约,写在合约上的事便一定要做到;二是因为在商言商,做生意就讲做生意的事儿,决不让外行干涉内行。”

    “现在呢,你在他眼里放着便宜不占也要帮戚家军一把,他能不警惕吗?”

    佟正钊不由点头称是,于是过了两日,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便提着酱菜和糖蒜进秦王府去复命。

    朱谊漶这日下了宗学,又跑去王府西园里的戏台上慢悠悠地唱戏。

    佟正钊走进西园厅堂时,正听朱谊漶有声有色地唱道,

    “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佟正钊听着,不觉便微笑起来,他趁着朱谊漶唱完一支散曲的当口,朝着戏台躬身作揖道,

    “王爷!小人复命来了!”

    朱谊漶一见佟正钊来了,立时就挥手让伴奏的乐户退下了,

    “事情办得如何了?”

    佟正钊见朱谊漶仍立在戏台上,不由直起身道,

    “王爷,您先从台上下来吃口茶罢。”

    朱谊漶一抖袖子,拍了拍衣肩上的日月纹样道,

    “本王站这儿最自在,你就别劝我下去坐着了。”

    “记得洪武初年时,亲王每之藩国,太祖皇帝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或以教导不及,欲以声音感人,这是太祖皇帝的祖训嘛。”

    佟正钊心下叹气,

    “现在的世道,的确是不比昔年太祖爷在时了。”

    说罢,便将自己会见范明的前后诸事向朱谊漶一一道来,继而又奉上合约道,

    “范掌柜送来的酱菜,小人进府时就已经交给王府下人了,这是范掌柜拟订的合约,小人签署之前,特来请王爷过目。”

    朱谊漶笑着瞥了一眼佟正钊,道,

    “依晋商的说法,本王为财东,理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再者说,这主意原就是你出的,人是你二叔举荐的,合约是你自己谈的,你觉得可以签,那就签了罢。”

    佟正钊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次当这么被大股东信任的职业经理人,闻言不免有些犹疑,

    “王爷就没有甚么话要嘱咐小人?”

    朱谊漶轻飘飘地道,

    “反正是你和薛承奉签字,事儿也是你们去办,本王只要能看到最后结果,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佟正钊想了想,决定还是事先给朱谊漶打一剂预防针,毕竟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对晋商的整套业务流程也不是很熟悉,

    “小人是怕赔了王爷您的钱,害您脸上无光。”

    朱谊漶笑道,

    “做生意原本就有赚有赔,这钱放着也是白放着,本王在府里也花不大出去,你赔了倒没什么。”

    朱谊漶说到此处,忽然顿一了顿,又笑道,

    “再说了,本王瞧你,也不是那等会为了贪图一点小利而中饱私囊之人。”

    “你看钱,看得比本王都淡,到现在都没从王府支取过俸禄不说,连一个漂亮姑娘带了半座矿想嫁你,你都能爱搭不理地把人推走。”

    “本王不爱钱,那是因为本王从小就没沾过钱,不知道世间有钱的好处,也不知道缺钱的难处。”

    “而你一个胥吏之子,不说铁定是个钱串子,那起码也定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儿,怎么如今看来,竟比本王还不食人间烟火呢?”

    佟正钊一边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暗叹朱谊漶识人精准。

    他目前不在乎钱,其实是因为他根本不把明朝人所认为的“享受”看作荣华富贵的好处之一。

    说白了,一个上辈子开惯了红色法拉利的人,怎么会看得上一顶虚无缥缈的三十二抬大轿呢?

    这些实话,佟正钊当然不能和朱谊漶明讲,

    “古人云,‘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那位薛姑娘乃王爷心悦之人,小人岂敢觊觎?”

    朱谊漶笑了一声,道,

    “算了罢!本王才不信你这一套。”

    朱谊漶踱过两步,轻笑着哼唱起了另一支散曲,

    “金刀利,锦鲤肥,更那堪玉葱纤细,添得醋来风韵美,试尝道怎生滋味?”

    佟正钊听不出个所以,只能耐心待朱谊漶唱完,才又开口道,

    “王爷既放心小人,小人回去便签了这合约。”

    朱谊漶点了点头,又道,

    “你觉得范明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可有些难住佟正钊了。

    以历史结果论而言,范明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对象,除非他能在之后违背历史走向,彻底背弃建州女真。

    但以佟正钊目前的所见所闻来看,范明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商人。

    最起码,作为一个现阶段的合作伙伴,范明的职业素质是远远超出佟正钊的原有估计的。

    “范掌柜是个稳妥人。”

    朱谊漶追问道,

    “你如何看出他稳妥?”

    佟正钊滞了一滞,道,

    “太祖爷即位之初,尝诏告天下曰,‘农民之家许穿䌷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䌷纱’。”

    “小人曾听薛姑娘说,自皇帝登基以来,民间风气,日渐奢靡,江南豪富之家户户渐起高楼,穿衣着装违制逾矩者更是不可胜数。”

    “而这位范掌柜与小人见面之时,依然谨遵洪武旧制,着杂色布衣,连与他相携而来的通译,都是一身粗布裋褐,二人全身上下,竟无一出挑之处。”

    “昔年项羽攻占咸阳,尚不甘衣锦夜行,而这位范掌柜,分明家资千万,不但自己财不露富,还能使手下之人也毫无炫耀争胜之心。”

    “这般恭谨持重,王爷用他,何愁做不成大买卖?”

    朱谊漶想了想,道,

    “可这范明又不似本王有藩禁制约,他也不是西楚霸王需要人君威望。”

    “他一个小小商贾,有了钱却不花在吃穿用度上,那他这么辛苦地赚钱作甚么呢?”

    佟正钊蓦地一愣,道,

    “可这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

    朱谊漶摇头打断道,

    “这范明要真的那么尊重太祖皇帝,怎么会这么快就答应去倭国做生意呢?”

    “这‘片板不许下海’和‘通倭罪’不也都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他能遵守商人只许穿布的祖制,怎么会冒着风险去违反那罪名更重的两样祖制呢?”

    朱谊漶俊美姣好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个陷入沉思的表情,

    “可见这范明行商的目的绝不是单为了钱那么简单。”

    “他又不是张四维,这坚持低调不露富,除了让他自个儿一直压抑难受之外,还有甚么其他好处呢?”

    佟正钊听朱谊漶这般分析,不禁也跟着犯起了嘀咕。

    要说范明在万历十五年就已经预见到他范氏子孙要靠建州女真才能保得世代荣华,那佟正钊是绝对不信的。

    可要说范明一点儿都没有心怀鬼胎的迹象,佟正钊又不得不对他儿孙范永斗和范毓馪的“未来黑历史”忌惮三分。

    就在佟正钊两相犹疑间,但听朱谊漶继续道,

    “要是你能随这范明去倭国行商,一路上替本王盯着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