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明万吏 » 第七十八章 孟夏阳暖

第七十八章 孟夏阳暖

    万历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

    乾清宫暖阁。

    临近五月,北方仍不下一滴雨,天气却率变暖起来。

    一点曙色从窗纱斜飞入屋,不自觉地带进一分清白熹光来。

    万历帝在帐中睁开了眼睛。

    他的睡眠一向很轻,早起一向不需要值候太监的叫唤,

    寅时起床,卯时上朝,这是他自九岁登基以来,被庙堂天下驯化到骨子里的旧习。

    也是张居正窃政的那十年中为他在脑海深处刻下的一道创痕。

    即使如今的万历帝已如愿以偿地政由己出,可单凭他自己,却是再也难寻回如孩童时那般甜美的酣眠了。

    万历帝从薄被中坐起了身,抬手拨开帘帐,哑声道,

    “点灯!”

    一时静谧的黑暗殿阁立时便依次灯火通明起来,外头候着的内侍宫女鱼贯而入,各司其职又有条不紊地替皇帝洗漱穿戴。

    万历帝在这一刻总像个未及制作完成的木偶,一言不发地由着宫仆摆弄。

    他的眼珠在这时总是黯的,少年般清亮的眸色与昏暗的暖阁融为一处,人间的灯火也无法将它迅速唤醒。

    殿阁中少说有近二十人一同行动,却偏偏行动得悄声无息,远近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待洗濯梳头完毕后,又有几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捧了衣冠来为万历帝更衣。

    宫婢们见状,将手上的活儿飞快完成后,便低着头躬身退出了阁去。

    这几个内侍便是万历帝的部分新宠,共有十名,专门给事御前,或承恩与皇帝同卧起,内廷唤之曰“十俊”。

    皇帝虽仍年轻,但自“倒张”之后,近几年性情多变,阴晴不定,变得愈发不好伺候。

    再加上有王恭妃的前车之鉴,宫婢们的攀龙附凤之心也愈发淡了下去。

    就在万历帝伸着两手由着内侍替他束玉带时,张诚进来了。

    张诚一进来就跪了下去,

    “皇爷。”

    张诚的额头贴在了地上,

    “慈圣老娘娘唤皇爷去慈宁宫。”

    万历帝向下瞥了一眼,神情一动不动,

    “距本月十六日至今,朕已近十日未得视朝,昨日已诏内阁辅臣于今日莅临文华殿日讲议政。”

    跪在地上的小内侍们个个面孔低垂,两手十根手指在万历帝的腰眼上虚虚拢拢地摸索着,仔仔细细地将束袍玉带上的舌形簧片一一摁进鎏金插销里。

    “朕政务繁忙,后宫诸事,自有皇后操持。”

    玉带更束完毕,万历帝垂下手,在两名小内侍的搀扶下重新坐了下来,

    “倘或王恭妃觉得不平,自行去寻皇后伸张便是。”

    万历帝语气和缓,张诚听在耳中,不觉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王恭妃娘娘对慈圣老娘娘说……”

    万历帝伸出脚,候在旁边的一干内侍立时便捧上御靴来。

    皇帝的病伤及了腿脚,如今愈发利害起来,于是伺候的人也愈发小心,唯恐一个不当心就伤了龙体,惹得龙颜大怒。

    “朕痛失爱女,悲恸非常。”

    万历帝一面低头看着为自己右足穿靴的小内侍,一面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张诚的话头道,

    “传朕口谕,‘朕女未封四公主,于万历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巳时薨逝,合行事宜,照荣妃所出之静乐公主例行’。”

    张诚忙应了一声,似是大松一口气般地欣喜道,

    “皇爷圣明!奴侪这就去通传礼部。”

    万历帝淡淡道,

    “你还是先去一趟慈宁宫罢。”

    张诚一连声地应是。

    万历帝又道,

    “你好歹是司礼监掌印,怎么总被后宫差遣着奔来跑去?要搁在外廷,你怎么也得算个‘厂臣’了,竟也甘心听女眷们的话。”

    张诚仍不敢起身,

    “慈圣老娘娘仁心,近几年年纪上来了,越发喜欢含饴弄孙,奴侪们何尝敢有一日轻忽?”

    万历帝眉目低垂,淡声回道,

    “万历十二年时,郑皇贵妃生皇二子,甫生即死,朕心亦哀,那时怎不见你们这些奴侪这般殷勤?”

    说罢,万历帝又兀自冷笑一声,自问自答道,

    “怕是有人趋炎附势,比朕还早一步选定太子。”

    “又瞧着皇长子年幼,便断定恭妃将来,必定能似慈圣老娘娘当年一般辅佐幼主罢?”

    话音未落,阁内宫人顿时全部跪伏在地,叩头回道,

    “奴侪不敢!”

    万历帝仍是淡淡的,好似对这派情景早已习以为常。

    就同他那为了配合卯时上朝的早起习惯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得顺理成章。

    仿佛再不合理的景象放到这殿阁之中都能变得合理了,且合理得严丝合缝,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张诚。”

    万历帝朝座下扫视一圈,慢慢地开口道,

    “时辰不早了,摆驾文华殿罢。”

    张诚应了一声,重重叩头之后,忙起身去殿外张罗了。

    万历帝独自一人端坐在阁中,从暖阁顶端看去,竟好似一株被柔嫩花瓣层层叠叠簇拥起来的猩红花蕊。

    ————

    巳时,文华殿中。

    申时行仍一如既往地代表朝堂众臣问候着万历帝的身体,

    “本月十二日辛未,臣等候皇上临御经筵,随奉旨传免。”

    “适文书官李浚送本到阁,臣等恭问起居,始知圣体因喉咽动火,偶进汤药,遂免经筵。”

    “臣等犬马微诚不胜瞻恋,特当孟夏,序属盛阳,伏望皇上顺时保和,怡神养气,以迓康宁之祉,臣等不胜祈望之至。”

    万历帝微微点了点头,笼统回道,

    “朕躬已安。”

    万历帝端拱而坐,

    “朕见今春雨雪降少,入夏以来,风霾屡作,霈泽未沾,三农失望,着礼部行顺天府,于各宫庙宇虔诚祈祷。”

    申时行应道,

    “兹者天特元阳,雨泽鲜少,诊气所感,疫病盛行,臣等听闻,近来多有贫穷小民不得医药,阖门传染、枕藉就葬者。”

    “臣等奉职无状,不能感召和气,匡济特艰,然触目惊心,恫瘰特切,仰惟皇上仁同天覆,德协春生,每闻四方灾伤,忧形于色,不惜帑藏之储,以全沟壑之命。”

    “至于寿宫营建之所,亦念军民力作之难,特施药材,以疗疾疫,臣等不胜踊跃。”

    “惟是京城之内,闾阎之间,亦皆祈一视之仁,以冀苍生之幸。”

    “查得祖宗以来,设有惠民药局,皇祖世宗屡旨举行,至今传诵。”

    “伏望皇上仰稽成宪,诞博弘仁,敕下礼部,劄行太医院多发药材,精选医官士生,分投于京城内外,诊病施药,庶几有所全活,以广皇上博施之恩,以佐天地好生之德。”

    万历帝回道,

    “如此,便照嘉靖年间例,选太医院精医,分拨五城地方诊视给药,以称朕救民疾苦之意。

    “依旧例,每家应给银六分,钱十文,银钱俱于房号内太仓动支,令五城御史给散,不许兵番人等作弊,及无病平人混冒重支。”

    申时行立刻赞呼万历帝圣明。

    万历帝无惊无喜地道,

    “十六日朕视朝时,命锦衣卫、鸿胪寺查点常朝文武官员不到者,竟共有四百四十三员之多,这是甚么原因?”

    “且礼部尚书乃典礼之官,袭爵引礼如何不到?朕视朝早,臣下亦当伺候着。”

    万历帝顿了一顿,道,

    “还有六科奏事,那些仓忙上御路跪的、呆立在列中不言语的,又都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朕发落了王德新,他们都替王德新不高兴了,连朝礼也不愿伺候了么?”

    申时行忙道,

    “并无这般分说,皇上上月发落王德新一事已有结论,镇抚司追究后,着实查不出‘主使之人’,还请皇上示下。”

    万历帝扯了下嘴角,道,

    “王德新这厮既知国家事体,悉由独断,何又捏词疑谤,好生欺肆反复。”

    “既无主使之人,姑不再究,着革了职为民当差。”

    申时行忙又应下,但听万历帝继续道,

    “请先生再晓谕刑部,如今天气暄热,两法司并锦衣卫见监罪囚,笞罪无证的先放了,徒流以下便减等拟审发落,重囚情可矜疑并枷号的,都写来看。”

    申时行见皇帝一反往常,心下忐忑,忙主动道,

    “皇上宽仁,盖本月十六日早朝之事,礼部尚书沈鲤等早有具本,因其时有新袭灵璧侯汤之诰上表谢恩,例该礼部引奏,缘礼部趋至,掖门钟声已严,故而不敢前进,以致有误引奏。”

    灵璧侯汤之诰系承信国公汤和一脉,汤和是明朝开国功臣中极为少数的、能得以善终之人。

    且汤和死后,因其子、孙、曾孙三代均皆早逝,无法袭爵,故汤氏子孙至英宗皇帝时失爵,世宗皇帝时才续封汤和五世孙汤绍宗为灵璧侯。

    万历帝当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而对信国公之后生气,于是只道,

    “礼部职掌礼仪,宜敬慎事上,以倡僚属,先自迟误失仪,何以率人?礼部既认罪,姑各夺俸一月。”

    申时行见万历帝并未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

    万历帝又道,

    “说到礼部,朕近来恍惚看见有礼臣上奏,言及秦王请封不当之事,先生可知其中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