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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官受吏制(二)

    佟正钊奇道,

    “那爹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佟秉元搛了筷温拌腰丝道,

    “一般来说,这得分几个步骤。”

    佟秉元将腰丝放入口中,

    “首先咱们会对知县老爷说,您新官上任,这衙门里有许多事情都等着您亲自裁决,您怕是没有时间亲自去一线分发赈灾粮。”

    佟正钊问道,

    “那具体有些甚么事情必须要由知县老爷亲自裁决呢?”

    佟秉元喝了口大麦甜汤道,

    “甚么事儿也没有!不过倘或知县老爷想要,咱们可以随时给他找些事情来做。”

    “譬如这回,李老爷若是想亲自赈灾,咱们就可以拿水田的事儿来请教他,反正水田是内阁派下来的活儿,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李老爷要当真亲自着手去开垦水田,他就会发现这里头的事儿堪称无穷无尽,他就是忙上大半年都不一定忙得完。”

    “譬如,想开垦水田首先就得修引水渠,那这水渠的水源来自哪里呢?这水源可不可靠呢?水渠要修多长,花多少钱,要征多少男丁呢?”

    “乡里有田的地主大户们同不同意用自家田地开水田呢?要是有几家同意、有几家不同意该怎么办呢?要是都不同意,这开垦水田的荒地从哪里来呢?”

    “水田需要大片田土连成一片,万一这荒地是断断续续的该怎么办呢?要是在开垦的过程中,发现乡间有些田地的产权有纠纷该怎么办呢?假设乡里人都同意,那这修水渠的钱和男丁该怎么分摊呢?”

    “假设可以用水渠以工代赈,灾民修了水渠,钱从赈灾粮里出,那乡里的大户肯定会用佃户冒充灾民领粮,反正都是在他们的田地上修,该怎么区分冒领的佃户和灾民呢?”

    “水渠的工程进度由谁来监督呢?要是修水渠的人为了贪图钱粮,拖拉偷懒怎么办呢?乡里人又要修水渠,又要种田,今岁的赋税该怎么办呢?要是求朝廷酌情蠲免,皇帝不允该怎么办呢?”

    “本来内阁主张开水田就是为了多收税,可是乡里人第一次用水田种地,万一亏了本,衙门还要多收税,一下子合伙闹起来了怎么办呢?”

    “水田本来就是内阁里的那三个南直隶人推行的,要是他们发现李老爷开了水田还有借口不交税,会不会以为李老爷是在哭穷,然后让都察院御史皇帝面前参他一本呢?”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你要是想听开垦水田会出现的具体问题,你爹我可以在这儿给你说上一个下午不带重复的。”

    佟正钊叹为观止,

    “听爹你这么一说,这些事儿还真是必须由知县老爷亲自裁决,众人才会心服口服。”

    佟秉元笑道,

    “哪儿呀!老爷们做不做都一个样儿,譬如这回,就算李老爷有本事将这些问题全摆平了,那老天爷不给面儿,水田不还是照样开不成吗?等于白忙一场!”

    佟正钊问道,

    “那要是知县老爷放着内阁派下来的活儿不管,就是要先去亲自赈灾呢?”

    佟秉元啃了口馍道,

    “那接下来咱们就会说,知县老爷一心为民,小人们感佩不已,只是赈灾不代表必须亲自去一线,有另外许多种更加高效的赈灾方式。”

    “您在衙门里待一天的价值,可比您在一线待一天的实际价值要高多了。”

    佟正钊疑惑道,

    “那知县老爷就这么相信了?”

    佟秉元笑道,

    “再接下去咱们就会把隔壁长安县荆老爷那用书院以工代赈的法子说出来,一般官老爷这个时候就会觉得这个法子的确比自己去一线管用多了,于是就此改变了主意。”

    佟正钊追问道,

    “那要是这李老爷就是觉得亲自去一线的价值更高呢?”

    佟秉元笑道,

    “那接下来咱们就会将重点从具体怎么去做,转向具体甚么时候去做,咱们会对知县老爷说,现在去一线的时机不合适,或者说,现在这个情况不大适合您去一线。”

    佟正钊奇道,

    “那要是官老爷问究竟时候才适合去一线,爹该怎么回答呢?”

    佟秉元笑道,

    “那自然是甚么时候都不适合官老爷去一线,如果是才出现灾民,我们会说,一点小灾,乡间士绅自会赈济。”

    “您这时候就亲自去了一线,反而引得民间议论,以为灾情严重;原本受灾不重的地方本来能自力更生,见您亲自去了,反会空等朝廷援救,以致延误春耕,迫您上疏乞求朝廷蠲免今岁税赋。”

    “如果是灾民开始往外逃荒,我们会说,灾民跑去了外地,自有其他府县的老爷来管。”

    “您这时候一伸手,一则显得其他府县老爷惫懒,有沽名之嫌;二则惹御史瞩目,万一您稍有错处,即刻就会遭其弹劾。”

    “三则这受灾的地方不止咱们一县,您一心为民是好,可要是其他地方的灾民听到风声,都纷纷跑到咱们县来避难,咱们县的财政可实在承受不起啊。”

    “如果是灾情开始减缓,我们会说,大部分灾民已经得到了安置,只剩那极小一部分人还没有着落,您现下再去一线,原本负责安置灾民的吏员还要抽出空儿来接待您,反而延误了救灾。”

    佟正钊佩服不已,

    “听爹你这么一说,那官老爷还真是甚么时候去一线都是弊大于利。”

    佟秉元笑道,

    “事儿是人做的,话是人说的,官老爷怎么做是他的事儿,但这话怎么说就是咱们胥吏的事儿了。”

    佟正钊道,

    “那要是李老爷听了这些话还不改变主意,坚持要亲自去一线赈灾呢?”

    佟秉元笑道,

    “那再接下来咱们就会从实际情况着手,咱们会说,由于之前没有知县老爷亲自去一线的先例,所以具体实施起来可能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佟正钊奇道,

    “那具体有些甚么意想不到的问题呢?”

    佟秉元笑道,

    “这就多了!比如行政上,按照你方才的假设,如果知县老爷要亲自去和西安府交接清点赈灾粮,那无论是从情理上来讲,还是从官场规矩上来讲,还是从咱们大明上下尊卑的儒法上来讲,都比咱们底下的胥吏自己去西安府交接要麻烦多了。”

    佟正钊疑惑道,

    “这是为甚么呢?”

    佟秉元答道,

    “因为‘官’有品级而‘吏’无品级,就拿这事儿来说,倘或李老爷让咱们胥吏去西安府领赈灾粮,你爹我拿着印信往布政使司衙门跑一趟就得了。”

    “你爹我一无功名,二无品级,而布政使司衙门里真正管发赈济粮的,也是一无功名,二无品级的小吏,大家身份对等,把来意一说,粮车一装,再直接拉走,事儿就办成了。”

    “但要是李老爷亲自出面去布政使司衙门交接,那事情就复杂多了,耽误个三五天能办成都算顺利的了。”

    “你想啊,知县是有功名的正七品,怎么说都不该由无功名无品级的小吏来接待他。”

    “可依品级而论,布政使司衙门下设督粮道的布政司左右参政和左右参议,要么是从三品,要么是从四品,你觉得哪个出面接待来领赈灾粮的知县才合理呢?”

    “而要是把这事儿往下推,粮道署管发粮的库大使和仓大使也都是从九品的小官,接待你爹我是绰绰有余,接待李老爷,却是万万不够格的。”

    “因此,如果李老爷想亲自去西安府的上级衙门办甚么事,必须事先提交拜帖,或者派人跟上级衙门打个招呼,确认上级衙门能派出身份合适的人来接待,才能亲自去办事。”

    “你说要碰上像赈济灾民这种比较紧急的情况,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工夫?那还不如交给咱们胥吏去办呢!”

    佟正钊心中感叹,果然官僚主义是滋生贪腐的温床,

    “同上级衙门交接的确麻烦,那亲自向下层灾民发放呢?也会出现这么多麻烦事儿吗?”

    佟秉元笑道,

    “理论上说是没有,但实际也很麻烦。”

    佟正钊问道,

    “有甚么麻烦呢?”

    佟秉元笑道,

    “官老爷去一线的麻烦啊,灾民个个蓬头垢面,张牙舞爪的,李老爷若亲自去发赈灾粮,那咱们万年县的整个衙门,除了狱吏,那不都得出动去保护李老爷?否则要是被某些刁民伤着了怎么办?”

    “你想啊,这灾民不止一个,灾情也不止持续一日,发粮也不止一天,衙门里见天那么多事儿,都去一线保护李老爷了,衙门里的其他事谁来做呢?”

    佟正钊问道,

    “那要是李老爷下令,不要这么多人跟他去一线,又该怎么办呢?”

    佟秉元笑道,

    “那就直接‘作假’。”

    佟正钊吃惊道,

    “作假?作甚么假?”

    佟秉元笑道,

    “就是提前去李老爷翌日发粮的地方,安排灾民梳洗更衣,再提前发粮,让人吃饱肚子,教他们在李老爷来的时候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你想想,灾民个个蓬头垢面,张牙舞爪,李老爷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结交的都是当世名臣鸿儒,怎么能让李老爷见得那些腌臜景象呢?”

    佟正钊不解道,

    “可灾民到底是灾民,就算强迫他们装,大多数人也装不像,再说,李老爷虽然养尊处优,但也绝不不至于是个不知世事的傻子,那灾民是不是装的,李老爷能看不出来吗?”

    佟秉元笑道,

    “就是要让官老爷看出是假的,看出底下人为了哄他们高兴有多辛苦,看出自己去一线给底下人造成了多大的负担,官老爷才不会有事没事的就拔腿往一线跑啊。”

    佟正钊追问道,

    “那要是官老爷不吃这套,非要亲眼看一看实际情况该怎么办呢?”

    佟秉元笑道,

    “他看不到,要是一位官老爷,能在知道了前头那么多复杂因素的情况下,再亲自去一线指挥,那他一定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一个真正的好人。”

    “如果一个官,能同时兼具好官和好人这两重身份,那他一定不想看到吏员为了接待他而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也不忍看到灾民为了让他高兴而强行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佟正钊恍然大悟,原来形式主义不是为了向下掩盖过失,而是为了向上隔绝真相啊。

    “可要是官老爷一直看不到实际情况,他不会起疑吗?”

    佟秉元笑道,

    “他是会起疑,可起疑又如何?他的上下左右单他一个是好官兼好人,他就是有心改变,可眼见其他人墨守成规,为了政绩前途、党争名利不择手段,他又有甚么办法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只能安慰自己,在自己最大限度的能力内,给予灾民最大帮助,然后主攻政绩,尽早升官。”

    “因为好官兼好人总有一种错觉,就是觉得自己要是能升到六部七卿,或者内阁辅臣的位置上,一定会从上而下地改变大明。”

    佟正钊接口道,

    “可惜这只是一种错觉。”

    佟秉元笑了笑,道,

    “对,确实是一种错觉,因为在咱们大明,无论哪个衙门,做事和管事的总是‘吏’,就是当官的人再好,最后也不得不听你爹我的。”

    “因为他就算不听你爹我的,他所有的‘好’,也用不到合适的事上、用不到应该被帮助的人上去。”

    佟正钊在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选定的,那个用于改变大明的“好领导”,是完全不在大明官僚体制内,不用时刻对上负责的秦王朱谊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