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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10章 嬴茹 • 锄奸

    “方家兄长,你终于醒了!”

    “茹儿,是你?”方兴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少女臂弯,神情略显尴尬,“现在是什么时辰?”

    “太岳山神呐,你昏迷了整整两个时辰,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两个时辰?赤狄鬼杀来了?”

    “那倒没有……”

    方兴嘴唇微翕,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哇”地一声,扑进茹儿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茹儿吓了一跳,但她从来没见过他哭泣,也不知他出林之后都经历了些什么。自从方兴执意要出林探查那一刻起,茹儿悬着的心就没有放下过。而就在两个时辰前,但他神志不清、一身血污,被白马驮回彘林时,茹儿害怕极了。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却只是僵硬地伏在马背上,手上犹紧紧拽着指路司南。

    见方兴醒转,众邨民也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

    赵甲拨开人群,走到方兴近前,关切地问道:“好侄儿,出了何事?”

    “赵叔……家父他……”方兴见到熟悉的面孔,又嚎啕大哭起来。

    赵甲似乎也预感到了些什么,忙问:“方武兄弟,他怎么了?”

    “家父为了救我……被赤狄鬼……射死在饮马溪中也!”短短一句话,方兴捶胸顿足,哽咽数次,才算讲完。

    噩耗传来,赵甲如遭电击,迟迟说不出话来。而赵家邨民们听闻凶信,脸上也都露出惶恐之色,和几日前不同,如今他们落难彘林之中,方武不再被怀疑为细作,而是生路的唯一希望,此时希望破灭,又如何不痛惜悲叹呢?

    气氛再次陷入绝望。

    自从进入彘林以来,茹儿一次次感受到这种绝望。可当下,她倒并不关切自身的安危,她更在意的,是如何劝慰眼前的方兴,这个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大男孩,他已经成了孤儿。

    这种痛,茹儿感同身受,十年前,她目睹娘亲被赤狄鬼残忍杀害,其后的五年,她的天空是血红色的,夜不敢寐,因为梦魇比黑暗更令人可怖。

    方兴又哭了一阵,却猛地窜起,拭干眼泪,目光坚定。

    “方家兄长,你怎么了?”茹儿大骇,他莫不是又被什么附体了吧?

    “来不及也,”方兴重复着,“来不及也,我差点忘了。”

    众人不解,忙问缘由。

    方兴起身,郑重道:“彘林之外,已聚集数百赤狄鬼,他们很快就要进林搜查。”

    “娘的,”赵甲啐了一口浓痰,“这些狄鬼,毁了赵家邨还不够,竟赶尽杀绝么?”

    “鸣镝……对了,我的鸣镝呢?”方兴四下寻找着,不知在找些什么。

    茹儿不解:“那是什么?”

    “就是哨箭,家父在殉难之前,把这支箭给我,有了它便可……”方兴说了一半,警惕地看了一眼人群,似乎想到些什么,没有继续往下说。

    茹儿赶忙道:“可是你在马上紧拽着的那支箭?”

    “对对!那支箭何在?”方兴眼睛放光。

    茹儿尴尬道:“上面全是血迹,我还以为是你的血……我便当是无用箭矢,随手丢到地上了……”

    言罢,茹儿赶忙去周边寻找,不多时,果然便将那支鸣镝找到,交到方兴手中。少年仔细擦拭上面的血迹,睹箭思父,止不住泪如雨下。

    赵甲仔细端详那箭,满腹狐疑:“这是赤狄鬼所用之哨箭?拿它作甚?”

    方兴哽咽着,低声道:“家父遗言,此物有大用,不过得先……”

    他刚要对赵甲耳语一番,不想身后闪出一个黑影,趁他不备,抢走那鸣镝。他紧着回头观瞧,夺箭之人正是赵丑。

    方兴怒道:“你又要作甚?”

    赵丑又开始作妖,怪声道:“哼,这是哨箭,狄人通风报信的玩意儿,我就说你不是好人,莫不是想引赤狄入林,让他们知道我等栖身之处么?”

    这话也并不无道理,不少赵家邨民又议论起来。方兴刚经历大恸,本就神志恍惚,被赵丑这么一搅和,霎时语塞。

    茹儿气不过,便要上前抢箭,可哪里是赵丑对手。

    赵丑一个闪身躲开,阴阳怪气道:“好茹儿,你和情郎私奔就算了,还想害死众族人么?”

    “你!”茹儿恼羞委屈,寻到父亲,在他怀中大哭起来。

    “得了,甚么时候了,还瞎胡闹?”赵甲喝退赵丑,又问方兴道,“贤侄,这其中究竟有甚么紧要?”

    “是卫巫,”方兴压低声音,只让茹儿父女听见,“家父交代,在彘林中发出鸣镝,自有人接引我等入庇护所。只不过……”

    “不过什么?”赵甲父女异口同声。

    “赵家邨里有卫巫余孽,”方兴神情有变,“我等寻到庇护所前,务必要除掉卫巫。”

    “卫巫?”赵甲闻言,面露惧意。

    “卫巫是谁?”茹儿从未见到爹爹如此紧张,也哆嗦着问道。

    赵甲叹了口气,小声道:“卫巫为祸天下,酿成国人暴动,此事天下尽知。彼时我年纪尚小,赵家邨民们也都还住在赵邑,可据说我们之所以背井离乡,也和卫巫之乱脱不开干系。”

    茹儿奇道:“那这卫巫,难道就是邨中的巫医?”

    “不太像,”赵甲摇了摇头,“虽说他也不是好人,但当年卫巫肆虐之时,他还小,哪里会是甚么卫巫?”

    三人猜来猜去,没有结论,只叹息方武死得遗憾,未能彻底将秘密告知。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传来赵丑的嚎叫之声,他继续妖言惑众:“赤狄就要杀入彘林,大家等死罢!还有什么没说的话,没交代的后事,赶紧做个了结!”

    邨中老幼妇孺大多没有主见,听闻此话,又是一阵恐慌,林中哭声大作。

    茹儿恶狠狠地盯着赵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低声道:“爹爹,方家兄长,你们不觉得他很反常么?”

    赵甲皱着眉:“反常?”

    这话倒提醒了方兴,他一拍大腿,“这些天变故太多,我都把这事忘了……”于是,方兴便把那日清晨与茹儿来到邨外,在歪脖老槐下看到赵丑,他如何从树下挖掘起赤狄斥候的传信,又将此信送交巫医之事,简要同赵甲说了一番。

    “这么说,”赵甲缓了好一阵,才琢磨过味来,“赵丑这崽子,和巫医有点龌龊?巫医不是好人,看来这赵丑,和狄人也有说不清的干系。”

    茹儿见父亲终于醒悟,看透这些败类的真面目,不由和方兴会心一笑。

    赵甲怨愤道:“我就说,镇守赵家邨时没看到他,原来混在老幼妇孺之间,赵丑这崽子,是个孬种。”

    方兴却奇道:“可他年纪比巫医还小,又与卫巫会有什么干系?”

    赵甲沉吟半晌,似乎想起什么:“是他爹。”

    “赵丑的爹?那不是老族长的儿子么?”在茹儿的印象中,赵丑自幼失了父母,是他的族长爷爷一手抚养大,溺爱过甚,故而长大了不甚成器。

    “是他,”赵甲讳莫如深,“这是赵家邨的丑事,他不知何处娶来一个外族女人,说是卫国人,一年后生下了赵丑,便得了暴病,夫妇双双身亡,可下葬之时,却发现不见了那女人。此事蹊跷,知之者甚少,族长视之不祥,故而再不提及此事。”

    “卫国,卫巫,”茹儿轻哼着,“未免太巧了些罢。”

    方兴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原来,这赵丑是卫巫之后,怪不得总和我父子作对。”

    赵甲不安地搓着双手,他对卫巫似乎有着天生的惧怕,一时没有主意。

    方兴却突然来了主意,他小声安慰着赵甲父女,淡然一笑:“甲叔,茹儿,看我的罢!我有一计,让他不打自招!”

    赵甲点了点头,茹儿赶忙道:“我信你,方家兄长,务必多加小心。”

    “放心吧!”

    方兴拍了拍茹儿的肩头,继而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大摇大摆,径直朝赵丑走去。

    “哟,细作来咯!”赵丑满脸轻蔑,好不威风。

    “诸位,”方兴也不理他,转身对围观邨民抱拳道,“这位少族长,口口声声说我父子是赤狄细作,巧了,我偏偏也有证据,足以证明这赵丑的居心险恶。”接着,侧目对赵丑哂道,“既然大家都在,你我不妨辩上一辩,如何?”

    赵丑一愣,随即仰天大笑:“辩就辩,知你有口舌之能,但我身正,何必怕你?”

    “甚善,”方兴也不多言,开门见山对众人道,“我方兴年幼,说话颇直,也不顾赵家邨的忌讳,还望见谅——我们邨出了细作,害死半数邨民,连累家园被焚,此是公论。但诸位不知,这细作为何要勾结狄人,毁我族人?”

    “为何?”众邨民被说到痛处,皆激愤道。

    “先父背负奇冤,最终死于赤狄之手,却探明了细作身份,”方兴有意顿了顿,一时鸦雀无声,“因为这细作非是旁人,而是卫巫!”

    “卫巫?”邨民们一阵哗然,这确实是赵氏族人心中梦魇。

    赵丑不怒反笑:“笑话,卫巫已然绝迹多时,你休拿这种鬼话唬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挥动手中鸣镝,发出阵阵蜂鸣之声。这个细节没有逃脱茹儿的眼睛,她看得出来,赵丑开始变得不安。

    方兴没有理会他,加大了音量:“诸位年长的族人们,可曾记得十几年前,闯入我赵家邨、生下赵丑后就暴毙的女人?那个卫国女人,便是卫巫!”言罢,他又把刚才从赵甲那听到的话,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

    “你……胡说,怎能污蔑我父母?”赵丑显然慌了,眼神中露出杀意。

    这下,赵家邨民们更加炸了锅,很显然,十几年前的这桩公案,是他们心中埋藏多年的疑窦。而那卫女遗体失踪之事,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联想到昔日的种种诡异之事,愈加令众人害怕不已。

    “老族长,”方兴转向赵丑祖父,“你是敦厚长者,向来不曾诓人,便向我等说说,那卫女是卫巫不是?”

    老族长本就瘦得皮包骨,这连夜奔波加上担惊受怕之下,更是憔悴得失了人形。被方兴拿话一激,更是浑身颤抖起来,只是不断喃喃:“冤孽啊!冤孽!”

    众人大都无甚主见,看老族长没有否定,更加笃信此事为真。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声惊呼,茹儿赶紧循声望去,却见那老族长面色痛苦,已然倒在血泊之中,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呜呼哀哉,临死前,脸上写满了疑惑。

    “你杀人?”方兴吓得倒退几步,“赵丑,你连祖父都杀?”

    茹儿闻言一惊,这才发现赵丑手中多了一柄匕首,正在汨汨淌血。而在他脚下,老族长的尸体已被鲜血染透,肋下受了重创,伤口空洞而可怖。

    茹儿不敢多看,却听方兴自言自语道:“是他,都是他干的。暗哨里的三条人命,赵乙、赵丙兄弟,他们都是被这种刀法杀死……”

    众人一片惊呼,他们没想到,原来口口声声说他人是细作者,竟然就是真凶。

    赵甲大吼一声,疯一般地朝赵丑扑去,却不料身上伤口迸裂,疼得无法动弹。赵丑瞅准机会,早飞起一脚,将赵甲踢得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口吐鲜血,喘着粗气。

    “是我杀的,又待如何?”赵丑彻底卸下伪装,狂笑起来,“方武那短命鬼要是还活着,我尚且怕他几分,如今他成了狄人箭下死鬼,就凭你们,也配与我斗?”

    他的笑声令人发怖,茹儿对眼前的变故毫无防备,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爹爹在地上挣扎,也不敢迈出半步。方兴见状,赶紧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挺起胸膛,挡在爱侣身前。

    “休慌,”方兴低声道,“这恶人定有它图,否则,他不用等到现在才动手。”

    “呵呵,你倒是硬气,”赵丑听到方兴的话,将匕首抄起,大摇大摆地朝他走去,“说得不错,我若要屠了赵家邨,何必等到现在?只不过,这些人都是臭鱼烂虾,我要钓的,是一条大鱼!”他蔑视地看着赵家邨的妇孺老幼,露出奸邪的面目。

    “大鱼?”方兴毫不为所动,“什么大鱼?”

    “你们自然不知,这彘林之中,住着一位大人物!”赵丑越说越兴奋,“为了找到他,我找了整整十年,十年!”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方兴步步紧逼,还不忘朝茹儿挤眉弄眼,神色猥琐。

    “大人物?谁?”方兴倒是冷静。

    “我猜你也不知道,”赵丑冷笑着,在地上捡起一只柘木硬弓来,搭上鸣镝,“可只要这枝哨箭发出,他自然会现身……”

    “你休想!”

    方兴突然奋起,准备夺箭,却无奈武艺差对方太多,被赵丑反手一肘,直中面门。赵丑遭遇冒犯,勃然大怒,将鸣镝对准方兴,恶狠狠道:“找死,我先杀你……”

    就在这时,只听赵甲大喝一声,猛地扑向赵丑,对方猝不及防,未料到对方竟舍命相博,二人扭打在一起。可赵甲毕竟身受重伤,很快就落了下风,只有挨打的份。

    “快走啊!带着茹儿跑!”赵甲声嘶力竭,拼命朝方兴吼道。

    方兴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拉起茹儿,撒腿便逃。

    赵丑怒不可遏,他哪里能忍受猎物溜走,数拳将赵甲打倒,再次抄起硬弓,搭上鸣镝,瞄准方兴后心便射。

    “当心!”赵甲拼尽全力呼喊。

    “咻——咻——”

    哨声凄厉,箭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接着一声闷响,有人倒地。

    “茹儿,茹儿你何苦啊!”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彘林,那是方兴的声音。

    茹儿痛苦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后心一阵剧痛。她虚弱极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已然模糊,伤口的疼痛愈来愈烈,看来,自己确实成功地替方兴挡住了这致命一箭。

    “我……我……”

    “你不会有事的……”方兴手忙脚乱,用力按压着她的伤口。他衣襟已被打湿,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茹儿痛苦地抬起头,眼前一个黑影越来越近,是赵丑,他挣脱了赵甲的纠缠,正煞气腾腾,提着刀朝方兴和自己走来。那是把又长又弯的青铜尖刀,一把血债累累的利刃,正在寻找它新的祭品。

    “快跑,快跑啊……”茹儿几乎挤出最后的力气。

    “不”,方兴咬着牙拒绝,“不就是死么,我们死在一起!”

    茹儿点了点头,颤巍巍地举起手,抚摸着爱侣的面庞。人生苦短,确是死了更加干净。能和心上人死在一块,她心满意足,缓缓地闭上眼睛。

    “啊!!!”

    一声惨呼。

    鲜血飞溅,溅到她纯洁的肌肤上,这是方兴的血?我是死了么?这一刹那,茹儿还能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不,我还活着……

    彘林中死一般的寂静,茹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半晌。

    “茹儿别怕。”

    咦,这是方家兄长的声音?她微微睁开眼睛,眼前赫然出现方兴的面孔,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头顶依旧是彘林蔽日遮天的树丛。

    “你没死?”茹儿虚弱地问着。

    “我们都活着,”方兴顿了顿,“你只是昏迷了片刻……”

    “我……会死么?”

    “没事的,”方兴连连摇头,满是疼惜的表情,“你命大,没伤到要害。”

    茹儿心中稍安,突闻耳边传来“呼哧”之声,极其难听,吓得忙问:“这是什么声音?”

    “老彘王……”方兴咬着牙,惊恐地望着前方。

    老彘王?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一只庞然大物赫然矗立着,只见它体型肥硕,鬃毛倒竖,泛黄的獠牙粗壮可怖,上面还挂着血水,果然是只成精般的野彘。刚才那嘲哳难听的怪叫,正是从它的血盆大口中传出。

    “赵……赵丑呢?”茹儿的声音已经抖成一团。

    “遭报应了。”方兴努了努嘴,将茹儿稍微扶起些。

    茹儿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不由吓得亡魂皆冒——在那野彘王的身下,赵丑仰卧在地,他的胸腹受了极重的贯穿伤,疮疤比拳头还大,内脏皆破。他浸泡在自己的脏血之中,翻着白眼,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眼看是不活了。

    即便如此,老彘王也没打算放过他,又一个蓄力冲刺,将獠牙扎进赵丑头颅,刹那间,这个恶贯满盈之人脑浆迸裂,在血肉模糊中,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太岳山神!”目睹这一幕,茹儿迟迟缓不过劲,竟干呕起来。

    赵丑固然死有余辜,但他的死状确实太惨。真不知道,老彘王对他究竟有何仇何怨?难道是太岳山神开眼,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么?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幼稚的念头——

    老彘王显然意犹未尽,它瞪着殷红的眸子,转向惊慌的赵家邨民们。

    “众人当心!”赵甲强忍疼痛,努力地站了起来,挡在众人面前。

    那孽畜显然受了刺激,双爪前探,身往后矬,伏据地上,作势便朝赵甲扑来。

    茹儿自幼听着老彘王的恐怖传说长大,她知道,莫消说父亲现在已经身负重伤,就算是十个健康的赵甲,恐怕也不是这巨兽的对手。她再次万念俱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咻——咻——”

    鸣镝,又是鸣镝!哪来的鸣镝?

    茹儿双眼瞪得铜铃大小,却见眼前老彘王如同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哀嚎几声,轰然倒下。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孽畜,此刻却倒毙于地,如同一滩烂泥,只剩下腐朽的恶臭。

    “太岳山神!”茹儿迟迟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是老胡公,”耳旁,方兴柔声道,“是他老人家来救我们了!”

    “老胡公?”

    茹儿还没回过神来,却见方兴早已起身,兴奋地跪伏于地,声音哽咽,朝一棵大树喊着“恩人”。

    “恩人?”众人死里逃生,也如坠云雾之中。

    顺着方兴目光方向望去,果有一个老者从树上跳下,他五旬左右年纪,身材魁梧,鬓发皆白,却有一副神仙风骨。只见他对方兴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径直走到老彘王尸身前,拔出一支鸣镝,在野猪的粗鬃上擦去血迹,放回身后的箭囊之中。

    “恩人!”赵家邨民们又惊又喜,皆模仿方兴口吻,跪拜起来。

    茹儿愣在原地,打量着这位方兴口中的‘老胡公’,此公面善可钦,没想到却藏着惊人的箭术,只一箭,就将数人合抱粗壮的老彘王射死,其强悍无法形容。

    老胡公朝众人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又踱步到赵丑的尸首跟前,从腰际取出青铜匕首,将他胸前的衣襟挑开,一个黑色羊头图案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卫巫!他果然是卫巫!”

    人群再次沸腾,证实方兴父子的说辞。一时间,哀叹声,哭啼声,咒骂声,懊悔声,交响着、回荡在彘林上空。

    “恩人,您果然来了,”方兴小步趋向对方,“没想到,先父说的接引之人,便是您老人家!”

    “方武,他……”老胡公面现哀色,双眉紧蹙。

    方兴垂着头,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节哀罢,”老胡公拍了拍方兴肩头,“事不宜迟,你带邨民们跟我来。”

    “等等,”方兴突然惊起,“还漏了一个细作,巫医!”

    “你倒抬举他,”老胡公“哼”地一声,指着赵丑的遗体笑道,“此人乃卫巫之子,这些年没少与赤狄勾结,害人不浅。至于那巫医,不过是他的眼线罢了,招摇撞骗,成不了气候,由他自生自灭去罢。”

    方兴看着赵丑的尸身,心有余悸:“恩人,你说这老彘王,为何偏偏要撞死他呢?”

    “老彘王才不理会他是谁,那孽畜只记得这声音。”言罢,老胡公拍了拍身后的箭囊。

    “鸣镝?”方兴奇道。

    “正是,你可记得那晚,老彘王被老朽鸣镝所伤,怀恨在心。方才它霎地又听到鸣镝之声,便把这以卫巫之子认成仇人,自然不会放过他。这贼子害人害己,反断送性命,也算苍天开眼。”老胡公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的凶险未曾发生一般。

    方兴不住点头,又问:“那他的生母……也就是那个卫女……”

    “那倒是个棘手之人,”老胡公眯着眼,又望了眼天色,“先不管这许多,赤狄眼看要到,休要再耽搁。”接着,他喊来赵甲,“喂,你便是赵家邨防队长罢,倒是条汉子。”

    赵甲被说得不好意思,口称“恩公”,连连陪笑。

    老胡公点了点头:“老族长死了,你便组织邨民们转移吧。对了,地上这些尸体不可暴露,速速掩埋,别让赤狄鬼寻着!”

    赵甲肃立抱拳,行礼再三,便转头忙碌了起来。

    安排罢大事,老胡公竟打量起茹儿来,盯得她好不自在,面色一红,把头埋到胸前。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身中箭伤,伤口突然剧痛,竟不住呻吟起来。

    “是个标致少女,”老胡公笑声爽朗,指着方兴道,“怪不得这小子对你神魂颠倒,”这一下,茹儿更是羞愧满面,朝方兴连连递眼色。老胡公却也不再取笑,转而柔声道,“姑娘,老朽略通医术,便与你胡乱治疗一番可否?”

    茹儿还没答言,方兴却急得跳脚,生怕她拒绝,抢白道:“那是最好,有劳恩人!”

    老胡公微微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木匣,里面竟装着麻布和丹药,也不解衣,用小刀剜出箭头,用丹药涂抹一番。茹儿本以为会疼痛难忍,却只感觉到患处一阵冰凉,并无太大痛楚。待老胡公用麻布将伤口包扎,茹儿的手臂竟然能运动如初,不禁大奇。

    还没等茹儿称谢,老胡公又唤来赵甲,给他简单处理周身的伤痕。这位壮汉连受重伤,浑身几乎找不到完好之处,他强忍剧痛,头上汗珠遍布,却始终一声不吭。

    待老胡公忙完这一切,赵家邨幸存的老幼妇孺们也已将地上的尸体掩埋,抹平火堆,收拾行囊,随时准备前往庇护所。

    “开路了嗬!”

    老胡公奋起一脚,踹开横在路上的断木。那朽木奇臭无比,众人不禁掩住口鼻,强忍恶臭,跟着老胡公,从断口处鱼贯而出,果然眼前豁然开朗,白杨树记号重现。

    方兴大奇,不由啧啧称赞:“原地打转了大半天,出路原来就在眼前……”

    就这样,老胡公领着邨民们在林子中间穿梭,早已寻不见来路。可行路者大多体力不支,老胡公只得走走歇歇,又把随身携带的水和肉干分发殆尽,总算没人掉队。

    估摸走了两个时辰,众人来到一块危岩之下。方兴眼尖,很快就认出这便是庇护所在,兴奋地热泪盈眶,大喊起来。人群中也是一阵欢呼,在这一瞬间,过去这两天罹受的一切痛楚,似乎都被暂时忘却。

    老胡公见怪不怪,依旧淡定地指挥着众人进入溶洞。

    方兴和茹儿十指相扣,长长舒了口气。

    “恩人,”待赵家邨民在洞中安顿完毕,方兴终于忍不住发问,“赵丑口中的大鱼,莫非就是你?”

    “咳咳,”老胡公痰嗽一声,冷冷笑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晚辈不知。”

    “因为他想知道的太多,”老胡公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言罢,他再不顾痴立的方兴,大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