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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12章 方兴 • 突围

    带着满腹心事,方兴回到赵甲和茹儿身边。但他很快发现,赵甲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这位硬汉今日与赤狄斥候搏斗之后,伤口再次崩裂,兼之失血过多,已是虚弱不堪。老胡公固然通晓医理,苦于手边缺乏药材,赵甲新伤旧病交加,不知能熬过几日。

    “甲叔,都是我不好……”方兴十分自责。

    “咳咳,皮肉小伤,不碍事,”赵甲察觉方兴异样,问道,“恩公方才找你何事?”

    方兴支吾了几句,终是决定如实相告。除了隐去十日之限不提外,方兴将老胡公交代之言和盘托出。茹儿听闻方兴要孤身出林,吓得浑身哆嗦,连连目视其父赵甲。

    赵甲也是神色凝重,许久方道:“求援嘛,你自是去得的。”

    茹儿忙道:“爹爹,这太过凶险……”

    赵甲摆了摆手,安慰女儿道:“恩公吩咐他去,自是不会害他,”又转而对方兴道,“反而是你,有句话,你要听甲叔的。”

    方兴正襟危坐:“愿闻。”

    赵甲见左近无人,低声道:“明面上,恩公让你突围,暗地里,这可是逃生的唯一良机!你能请到援兵固然好,咳咳,如请不到,你切不可逞强回来!”

    “不可!”方兴连连摇头,“我岂是贪生之人?有援兵也好,没有援兵也罢,我都要回来!”

    “蠢!你想学你亡父么?”赵甲不由愤怒道,“可怜我那方武兄弟,赵家邨对他不住,可他非但不远走避祸,却还要……唉,你怎么同他一般蠢?”赵甲紧紧攥住方兴,如同握着他死去义兄的手。

    方兴看了眼茹儿,坚毅道:“我答应过茹儿,要带你们走出太岳,去过好日子!”

    茹儿这才回神,赶紧搀扶赵甲躺下。

    赵甲强忍着疼痛,咬牙道:“茹儿,爹在你娘坟前发过誓,要许你个好婆家……”

    “爹,羞也不羞,”茹儿喃喃,忸怩地低下了头,“这事……不都凭爹做主么……”

    赵甲抚着爱女发髻,强颜苦笑:“此前,老族长讨要你作他孙媳妇,呸,赵丑那败类,卫巫生的杂种,害死多少邨民?幸好爹没被他骗……还有你,方家贤侄,甲叔不才,高攀你亡父作了异性兄弟,却让他无端背了细作之名唉,咳咳……”

    方兴又见赵甲呕血,赶紧劝道:“甲叔快歇息,都别说了。”

    “不成!”赵甲强挣扎着,把茹儿的手递给方兴,“你若生还,记得带茹儿出林,她给你作妻作妾,赵甲皆无怨言……你日后若是显贵,也切莫嫌小女贫贱……”

    方兴心中怦怦直跳,连声道:“侄儿谨记!”

    再看茹儿,已是热泪盈眶,摇曳的火烛映在她俏丽的面容上,衬得更加娇媚。方兴与她对视一眼,不由心中一荡,顿生万千柔情。

    这时,赵甲缓缓闭上眼睛,不知是太过乏累,还是有意为之,未几,竟传出轻微的呼噜声。

    方兴见茹儿拭泪,轻轻搂过她肩头,柔声道:“茹儿,会没事的,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从今往后,茹儿是你的人了……”茹儿噙住泪,嘴角微微上扬,依偎在方兴胸前。

    这一刻,方兴浑身热血涌过,他勉力克制着。佳人在怀固然可喜,可外头有数千赤狄鬼虎视眈眈,溶洞内数十人的生死,全部系在己身。分离在即,方兴不敢儿女情长。

    一对璧人背对背坐着,半晌无言。

    “你安心突围,”茹儿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它会保护茹儿。”

    “好刀!”方兴认得,这时茹儿贴身的佩刀,昨日赵丑的哨箭正是被它阻挡,茹儿才幸免于难。

    茹儿低声道:“倘若茹儿落入赤狄鬼之手,我不会对你不住,我会用它自杀……”

    “茹儿,不要胡言,”方兴眼眶一湿,泪珠止不住落下,“十日,我定会领来援军,你定要等我!”

    “我等你!”茹儿哽咽,“别忘了,我们还有七年之约……”

    “七年之约,不敢相忘!”

    方兴与茹儿执手相忘,二人连日疲累,说了会儿体己话,不觉相拥而眠。

    梦里,方兴感觉胁生双翅,飞出赵家邨、飞过太岳山,飞到了一片繁花桃源。在那里,父亲方武和赵甲把酒言欢,而他那从未谋面的娘亲,正在给新娘茹儿梳妆打扮……

    ……

    “林中起雾,速速动身!”

    耳边,老胡公的声音传来。

    方兴一个激灵起身,发现茹儿正依偎在身旁,睡得香甜。方兴不敢将心上人惊醒,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蹑着手脚,跟随老胡公来到洞口。

    一阵料峭春风,刺骨冻人。抬头一看,林中果然大雾弥漫,正是天然掩护!

    老胡公关切问道:“物什都在么?”

    方兴摸着怀内,检查了一番:“羊皮卷,匕首,司南,都在!”

    老胡公点头道:“赤狄此时不敢入林,趁着大雾,我送你到彘林边缘。”

    方兴也不多问,紧紧跟在老胡公身后,脚步飞快。不多时,二人已然能看到赤狄炊烟。

    老胡公替方兴正了衣冠:“小友,你怕么?”

    方兴皱了皱眉:“不,不怕。”

    “你很好!”老胡公似有临别之语,终是没有出口,“去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以后自然有人告诉你!”

    方兴坚毅地点了点头,一抬眼,只见老胡公的脸庞竟苍老许多,一夜之间,他已不复昔日的潇洒飘逸,憔悴地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叟。

    “恩人保重!”方兴倒头拜了三拜,低头便往林外走去。

    出了彘林,方兴愈发忐忑不安。

    他孤身一人,前路是赤狄的重重伏兵,面对未卜的前程,方兴有些茫然。

    好在老胡公设定的路线精妙,方兴趁着夜色,躲入赵家邨废墟中。眼前故土熟悉而陌生,赵家邨已被烧为残垣断壁,赤狄人自不必再来搜查。

    胡乱吃过几口干粮,方兴起身继续赶路。顺着司南的指引,他往西边走边躲,一路上,虽还有小股斥候偶尔出没,但赤狄在西线的防备显然松懈许多。待行了七八里路,方兴已能听到水流奔腾之声——汾水,就在眼前。

    汾水浩浩汤汤,奔流向南,自是壮观,但方兴很快陷入迷惘。

    “不好,这大河滔滔,本就难渡,渡口又有赤狄鬼把守……老胡公未教我渡河之法,难不成插翅飞过么?”

    方兴正在嘀咕,霎地听见身后有赤狄叫嚣之声。他转身一看,魂飞魄散,暗叫“不好”——

    不知何时,自己身后闪出十余名赤狄斥候,他们看到“猎物”,举刀便刺。方兴刚要逃跑,怎奈脚下拌蒜,跌倒在乱石坑中,摔得鼻青脸肿。两名赤狄小卒抢先一步,早把长刀架在方兴脖颈。

    “我命休矣!”方兴万念俱灰,暗骂自己无能。

    这才出彘林半日,就成了赤狄俘虏。可怜彘林里的老胡公、茹儿父女、赵家邨民,他们还在苦苦祈祷,盼自己早日请来救兵吧?

    这队赤狄斥候似乎不急着杀人,而是把方兴五花大绑,押送到汾水渡口边。在那里,一枝赤狄百人队正在驻扎。

    迎面走来一人,看装束像是赤狄百夫长。他瞧见俘虏,便踱着大步来到方兴跟前,咿咿呀呀说了一堆狄语。方兴知其无非盘问些“从哪来”、“到哪去”的话,也不搭理,索性撇过头去。

    那百夫长大怒,招呼了方兴几鞭子,便开始搜身,不多时,便将方兴贴身藏着的羊皮卷《尚书》搜出。方兴心下大骇,此物不容有失,若被敌人缴获,就算自己有幸逃得命去,又如何向太保召公求援?

    百夫长显然看不懂羊皮卷上的文字,于是转过头,从身后喊来一人。

    方兴抬眼去看,只见此人披头散发,身着华夏衣裳,不夏不狄,很是违和。方兴只觉这人面熟,却不料对方先破口大骂起来。

    “小畜生,还可记得我乎?”那人说的是华夏语言。

    “巫医?是你!”方兴大惊失色。

    冤家路窄,巫医出现在这里,显然坐实他赤狄细作的身份。他对狄人百夫长毕恭毕敬,一副谄媚嘴脸,方兴只想作呕。

    巫医接过羊皮卷,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不明所以,便掐着方兴的脖子,恶狠狠道:“小畜生,这羊皮卷所载何事?你从哪来,又要去哪报信?”

    “呸!”方兴啐了他一脸,“无耻小人!”

    巫医刚要动粗,不料百夫长长鞭又到。不过,这一鞭并未打在方兴身上,反倒将巫医抽得愣在原地。

    方兴见状大笑,嘲道:“看来,你也不过走狗罢了,你看你投奔的赤狄鬼主子,把你当人看么?”

    “少废话!快招!”巫医怒不可遏,又不敢发作,只是浑身颤抖。

    赤狄百夫长已然失去耐心,他对巫医怒吼了一阵,大手一挥,手下早有赤狄士兵将方兴和巫医押到岸边,齐齐推到一只小船上。方兴被绳索绑得结结实实,丝毫动弹不得。而巫医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同样被五花大绑,紧紧绑缚在船舷上。

    方兴心中一寒,问巫医道:“赤狄鬼要作甚?”

    巫医如丧考妣:“他……他说这羊皮卷,好像是张藏宝图……”

    “藏宝图?赤狄鬼好没见识,”方兴哑然失笑,“那上面全是文字,怎么会是藏宝图?”

    巫医略有沮丧:“我也这么说,可……可他不信……”

    正说话间,只觉小船一沉,那百夫长也跳到船上。只见他将羊皮卷摊开,煞有介事地比划着方位,在这一刹那,方兴也陷入怀疑,莫非,老胡公所赠的并非《尚书》,真的是藏宝图?

    百夫长一声令下,两名赤狄士兵开始划船,载有五人的小舟顺流而下,朝对岸呼啸开去。

    天空阴晴不定,苍翠的远山映着斜阳,竟好似被血色浸染。

    方兴只听得浪花在耳畔呼啸,如同丧钟敲响。他的思绪随风飞扬,过去这五日五夜,自己经历过太多大事,跌宕起伏,如今很快要做个了结,无论赤狄人找到宝藏与否,自己万难求得生机。最坏的是,倘若自己最后与巫医死在一起,那可是大大晦气……

    正胡思乱想着,小船已行至河心,对岸的风景逐渐清晰起来。

    这时,只听“镪锒”声响,那百夫长突然站起,手中多了一把三尺长刀,在夕阳下闪着可怖的亮光。

    “别,别杀我!”巫医突然吓得大叫起来,他挣扎着,小船开始剧烈摇晃。

    那百夫长也不废话,想必是嫌弃巫医聒噪,掉转刀头,用刀柄将巫医击晕过去。

    方兴吃了一惊,料想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却不料赤狄鬼之间却起了内讧,两个划船的赤狄士兵似乎发现事情有异,与百夫长激烈争吵起来。那百夫长人狠话少,手擎利刃,竟勒令起他的手下跳船。两位赤狄士兵哪里肯依,也双双拔刀,意图与长官对峙。

    那百夫长也不答话,仰天蔑笑几声,笑声未绝,方兴就听“噗通”两声,两个赤狄士兵跌落船下。方兴扭头看那落水处,早已涌起鲜红,那两个倒霉鬼已然毙命,葬身鱼腹。这一切太过突然,方兴不由大骇,他没见过这等高明的搏击之术,那百夫长出手过快,杀人不用第二招,是个可怖角色。

    夕照刺眼,百夫长已然朝方兴走来,将长刀高高举起。

    方兴闭目待戮,牙关紧咬,他已然抱定必死决心。他早料到这趟出林求援凶多吉少,但他并不后悔,只恨没能完成任务,辜负了老胡公和茹儿等人的期盼。

    “当啷”一声,万籁俱寂……

    许久无声,方兴这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毫发无损,手臂腰身反倒没了束缚,不由大奇。低头观瞧,原来捆绑自己的铆钉和绳索已被剁开,再抬眼看那百夫长,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

    “你这是……”方兴不解,他绝对没料到,对方居然没要自己性命。难道说,对方真的笃信那羊皮卷是藏宝图?

    “小友,受惊了!”百夫长拱手一笑,满脸玩世不恭的神情。

    “你……你不是狄人?”方兴这才发现,对方居然也会说华夏语言。

    “自然不是。”言罢,那人把赤狄衣帽一脱,打开身后包袱,利落地换上了华夏布衣装束。

    方兴这才看清对方样貌,此人原来也就二十出头年纪,面若朗星,一脸冷酷,确是器宇不凡。

    “侠士,多谢救命之恩!”方兴赶忙起身,连连致谢。

    “不急着谢!”那侠士面色一沉,“你身上的羊皮卷,是何人所赠?”

    “是……”方兴刚想禀明实情,却突然感觉不妥,便留了个心眼,“我不知道!”他将心一横,心道,眼前人会狄语,武艺又高,若是敌非友,怕是会对老胡公不利。

    那侠士叹了口气:“你好不晓事,林中老者干系甚大,你若知其下落,可得千金,富贵不可限量!”

    方兴哂然一笑:“什么老者?休说我不知晓,即便知道,又如何能与他人言说?要杀便杀,何苦废话?”言罢,再次把头一横,引颈就戮。

    就在这时,船上传来惨笑之声,比哭还难听三分。

    原来是巫医从昏迷中醒转,面无血色,在甲板上挣扎着道:“我……我知道,我说,快放了我……”

    “也好,你说!”那侠士冷笑一声,重重踢了他一脚。

    巫医喘着粗气:“林中老者有大干系,赤狄人此次倾巢而出,便是要生擒他……”

    那侠士变色道:“你可知此老者是谁?”

    “不知,”巫医见势不妙,又改口道,“我知道,知道他在哪,你别杀我,我带你去……”

    方兴怒从心头起,喊了声“小人”,便要把巫医推入汾水中。但他气力不佳,巫医踉跄几步站住,方兴再要发力,却被那侠士拉住手臂。

    “小友,”那侠士大笑道,“看来恩师没有看错你!”

    “恩师?”方兴大奇。

    “正是,”侠士朝东面拱手,道,“林中老者非是旁人,正是鄙人授业恩师。”

    方兴将信将疑,犹然沉默。

    “不信?那我言与你听,你看是真是伪,”侠士取出羊皮卷来,“此乃《尚书》目册也,我安能不识?恩师将此贵物交给你,便是让你以此为凭,去请周王师来援。是也不是?”

    方兴这才信服,作揖道:“原来如此,冒犯,冒犯。”

    侠士回礼道:“在下杨不疑,突围前,恩师可曾与你说过,汾水之滨自有接应之人?”

    方兴笑道:“原来是杨兄,在下方兴。”

    杨不疑道:“方才是我多心,故而以虚言试探,见方老弟矢志坚心,方知恩师有识人之明。”言罢,将羊皮卷递还与方兴,“适才多有唐突,还望恕罪。”

    方兴释怀,连称“无罪”,又转头恶狠狠地看着巫医,对杨不疑道:“此人乃奸邪小人,害得赵家邨被赤狄屠戮,害我亡父被赤狄射死,留他不得!”

    那巫医吓得只喊饶命,抖成筛子。

    杨不疑怔道:“你是方兴,那你的亡考,莫不是方武义士了?他卒了?”

    “正是,你认得亡父?”方兴黯然。

    杨不疑点了点头,脖颈上青筋暴出,显是悲愤交加,一声暴喝,长刀一递,早将那巫医攮入汾水之中。这恶贯满盈的败类,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方老弟,节哀顺变!”杨不疑将宝刀还鞘,便将那日与方武惜别后的经历,与方兴从头道来。

    原来,方武在与赵家邨决裂后,星夜教罢方兴练武,次日凌晨便入了彘林,与老胡公商议避敌之事。老胡公情知事急,便修下一封书简,嘱咐方武去请周王师救兵。当方武准备离开彘林时,却撞见林中赵乙、赵丙的尸体,他寻凶手不得,便出林来追,不想遇见晋世子籍和赵札在狩猎巡游,起了冲突。

    此时,恰逢赤狄来袭赵家邨,方武顾不上许多,便和赵札并肩作战,击退对方首轮进攻。然而就在当晚,赤狄出动主力,赵家邨不保,方武带着赵甲死里逃生后,就匆匆前往赵邑报信,正巧遇见代赵札守城的杨不疑。杨不疑收到恩师信笺,转交赵札后,也星夜重回彘林,老胡公吩咐他,到汾水边接应报信之人。

    待杨不疑来到汾水边,此地已然驻扎着一个赤狄百人队,杨不疑趁夜潜入敌营,结果了百夫长性命,换上对方装束,取得其令牌。次日,杨不疑自称是赤狄族长特使,扬言原百夫长酗酒渎职,正法以自代。赤狄贼众虽多起疑,但杨不疑自幼边境长大,通晓狄语,又有令牌在手,手下不敢多言。

    杨不疑假扮百夫长后,还没等来接头之人,却不料赵家邨的巫医自投罗网。这神棍通晓赤狄语言,自言是赤狄安插于赵家邨的细作。杨不疑稍加盘问,知其是个祸害,但留之有用,便怂恿他去“搜寻”老胡公派来的对接之人。就这样,方兴误打误撞被杨不疑“捕获”,后面发生的事情,便是方兴终身难忘的经历了。

    听杨不疑谈起亡父,方兴心中绞痛,眼看船已靠岸,强忍悲伤道:“杨兄,接下来,前往何方?”

    杨不疑道:“霍国,去向霍伯借车马,再南下汾隰,拜见太保召公!”

    方兴点了点头,他知道,霍国是霍叔处的封国,乃是文王嫡子、周武王和周公旦的八弟。只因大周开国之后,他与管叔鲜、蔡叔度发动“三监之乱”,事败被贬,周公旦改封霍国为伯爵,将霍国从中原腹地,迁到汾水西岸这个边境僻壤,以示惩戒。但这丝毫没有惊醒霍叔处的后人,历代霍伯大多无能,碌碌昏庸。

    二人弃船上岸,便有霍国岸防部队拦住他们,要查看通关文牒。

    杨不疑道:“我乃杨国国君之子,有要事求见霍伯。”

    方兴闻言诧异,他只道杨不疑是寻常布衣,却不料他竟是杨国的公子。虽说杨国已被赤狄所灭,但此人出身贵胄,怪不得言谈举止不凡,不由自惭形秽。

    岸防队长口气轻蔑:“杨国?杨国已灭,何来公子?”

    杨不疑强忍怒火:“我有紧急军情,求见霍伯,你去通报便是!”

    岸防队长遇见了硬茬,只得差副官快马回城,不多时,便有守城旅帅驱车来迎。

    只见这守城官满脸横肉,一副颐指气使模样:“霍伯公事繁忙,不见亡国公子,阁下请自便。”

    杨不疑愤然道:“赤狄围攻太岳山,军情紧急。霍伯不见也罢,请暂借一乘车驾,我等驱车前往汾隰,向周王师主帅报信,定原物奉还。”

    那守城旅帅充耳不闻,只是喝道:“刁民,如若逗留不走,便当狄人细作捕之!”

    方兴刚想辩驳,只听杨不疑在耳边道:“何必多费口舌,看我的!”

    言罢,杨不疑早已跳下车来,喝问守城旅帅道:“贼将听着,尔霍国自祖先霍叔处起,便是乱臣贼子!怪不得子孙也喜认赤狄作父,愿当内应!”

    那旅帅哪忍得如此谩骂,当即大怒,挺戈就刺。杨不疑身手敏捷,一闪而开,侧身抽出长刀,还没等对方反应,刀光闪出,那旅帅已然身首异处。岸防队长大惊,挺戈来战,杨不疑也不闪躲,反身将长刀一递,也结果了他。方兴看得目瞪口呆,他如何想得到,杨不疑一言不合,竟杀了两个霍国的高级将官。

    杨不疑也不顾方兴失措,他倏然跳上霍国旅帅的车驾,一把拽上方兴,调整横木,打马扬鞭,战车车轮飞快,已然往南冲出一箭之地。

    这时,霍国守城的兵卒才回过神来,待弓弩手准备好放箭,杨不疑和方兴早已不见踪影。

    “废物,废物,”杨不疑仰天大笑,“霍国从上到下,皆是废物也!”

    方兴心有余悸,只是叹道:“杨兄身手不凡,果然是恩人高徒。”

    杨不疑冷冷笑道:“你是仁心君子,怕是暗骂我杨不疑残忍嗜杀吧!”

    方兴被说中心事,神情尴尬。

    杨不疑倒不以为忤:“人各有志,道亦不同。你和乃父一般,急人所难,是个义士。只不过,杨兄身负杨国血海深仇,还是要告诫你几句——人心凶险,须处处提防。你如今刚出彘林,初涉中原,切不可因小义而失大节,唉……”

    方兴默然,隐约感觉到杨不疑言下之意,对方似乎在替方武不值,痛惜方武死得太过窝囊。

    杨不疑又道:“大丈夫在世,当屈则屈,当伸则伸。方才你失陷于赤狄人手中,坚贞取死固然可敬,但彘林中人岂不是为你所累?若能急智委曲,或许有转圜余地。”

    方兴知道对方在开导自己,恍然大悟,连称“受教”。

    行至半道,杨不疑突然勒马,方兴举目而望,原来眼前是一片废弃城池。只见城墙坍塌,沟渠干涸,房屋亦是东倒西歪,无尽的萧索和凄凉。目睹此景,方兴怎能不想起赵家邨的惨状来,不由潸然泪下。

    杨不疑叹道:“此地,乃不疑之故国也。”

    方兴惊呼道:“杨国?”

    “正是,”杨不疑黯然,“杨氏出自于姞姓,乃黄帝之子伯鯈的封国。殷周之际,杨国作为八百诸侯之一,响应武王孟津之盟,伐纣立功,被封为开国诸侯。奈何国人暴动后,赤狄联手白狄来犯,先后灭我杨国和蒲国,不疑君父被杀,家破人亡,若非恩师意外搭救,早已成汾水之畔的孤坟野鬼也!”

    方兴眼见杨不疑伤情,知他一贯孤傲高冷,不敢相劝。

    杨不疑咬着牙关,恨恨道:“不疑平生最恨者,就是霍伯这等缩头鼍龟。霍、蒲、杨三国并立于汾水西岸,成犄角之势,面对赤狄来袭,不至于不可自保。可耻那霍伯失言,置我杨、蒲二国于不顾,断不来援,这才导致我等国破家亡!其非真凶,胜似真凶,不疑恨不能生啖其肉也!”

    言罢,杨不疑快马一鞭,战车驶离杨国故邑,朝汾隰方向而去。

    一路上,方兴黯然沉思,短短的几天里,他见到了色厉内荏的晋世子籍,见识了胆小如鼠的无能霍伯,还有寄人篱下的赵氏族长,以及满腔抱负却故国不在的杨不疑。大周诸侯数百,却各个不同,大周之衰,到底是时运,还是必然?

    马车粼粼向南,夜幕已然笼罩。

    眼前,一片茫茫沼泽绵延数百里,想必是老胡公所谓的汾隰之所在。若一切顺利,召公虎率领的周王师救兵,此时便该驻扎此附近。目的地渐进,方兴心中愈加忐忑,都说大周太保召公虎是社稷良臣,却不知比起晋世子、霍伯来,又有何不同?

    就在这时,杨不疑突然道:“方老弟,汾隰已到,不疑这便告辞!”

    方兴满面茫然,问道:“杨兄不同去见王师么?又去向何方?”

    杨不疑道:“前路已无赤狄之患,你径直往太保召公营寨报信便可!不疑便回赵邑,相助赵札死守城池,等待王师来援。若赵邑有幸围解,不疑还要去彘林,敛葬乃父!”

    方兴见杨不疑去意已决,感恩不尽,作揖称谢。

    “此去军营不远,便借匹马以代步,”杨不疑跳下战车,解下一匹战马的缰绳,作礼道,“方老弟,后会有期!”言罢,上马疾驰而去。

    方兴见状,不由感慨万分——老胡公是世外高人,杨不疑亦是洒脱飘逸,真名师高徒也。

    他不敢多耽,继续驾车,往汾隰深处赶路。此时腹中空空,又兼旅途疲惫,方兴已是强弩之末一般。但他不敢耽误老胡公所言十日之限,眼看已过了近一日,方兴强摄心神,沿途寻找周王师驻点。

    汾隰泥泞难行,方兴驾车亦不娴熟,约摸一个时辰后,前方依稀有点点星光,似有一彪军马在前。

    方兴定睛一看,心道:“这彪人马皆是赤袍赤带,我听闻大周尚赤,莫非是周王师兵士?”

    想及于此,他驱车向前,大声吼道:“前方可是大周王师?”

    对面听闻此言,火把倍增,不久,便有一军官率队走上近前,喝道:“正是王师,何人喧哗?”

    果然是周王师,方兴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不一会儿,几个持戟兵士围了过来,把方兴围在当中,早有士卒将战车拦住。

    王师旅帅检查罢车马,问方兴道:“这是霍国车驾,你是霍国来使?”

    方兴刚想否认,但知道战车来路不正,经不起盘查,还是先见到太保召公再说。于是道:“我有紧急军情,求见太保召公。”

    那旅帅冷笑道:“主帅是你想见就见的?可有符节,或是牒文?”

    方兴暗暗叫苦,他虽带着老胡公信物,但岂能轻易交给这个小小旅帅。可自己一介野人,何来霍国符节或是牒文?自己总不至于学杨不疑那般,直接杀人闯关罢?

    “押起来!”那旅帅发觉方兴神色不对,只道是细作,“没有符节、文牒,便拿你于少帅发落!”

    “少帅?谁?”方兴正要挣扎,奈何饥疲交困,已然无力辩驳,只得束手被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