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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05章 虞公余臣 • 夜谋

    是夜,镐京城的另一头,同样灯火通明。

    虞公余臣受邀来到太傅府作客,在正厅之中坐得发麻,不由挪了挪硕大的臀部。再看眼前的虢公长父,他此时焦虑得像只猢狲,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暴跳如雷。

    “白费也,孤的苦心全白费也!”

    短短半个时辰间,太傅大人已然摔碎了三个白玉碗,两盏琥珀杯,一只玛瑙盘。若不是虞公余臣动用庞大的身躯阻拦,府中还差点闹出人命。

    说同情,虞公余臣打心眼里怜悯他。在国人暴动后,三公中只有他没有共和执政的份,而这次王权更迭,他很可能再次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不同情,对方历来我行我素,油盐不进。加之他易怒执拗的性格,总是逼得虞公余臣三缄其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遑论好言相劝。

    火上浇油的是,过去三天的三次朝会,意外的“惊喜”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在虢公长父头上——

    首日,当周、召二公对新君人选态度暧昧,虞公余臣便觉不太对劲。当老太傅把处心积虑罗织的罪名加在召公虎头上时,太宰卫伯和却挺身而出,甘愿把所有恶名都往自己肩上扛;

    次日,虢公长父再次议立王子友为新天子,这番施压不但没让两位执政老臣就范,反牵出太子静犹在人世的惊天秘密,局势瞬间反转,其押在王子友身上的政治筹码统统付诸东流;

    而今日,当太师、太保、太宰三位重臣提议太子静即位为周王时,朝堂之上欢呼雀跃。除了虢公长父强烈反对、虞公沉默弃权外,公卿大夫几乎全体附议,太子继位几近板上钉钉。

    “世人会怎么嘲笑孤?孤颜面扫地!孤徒费心机!孤,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也!”虢公长父怒气难消,朝虞公余臣咆哮道。

    对寡人发火有什么用?难道太子静会乖乖地把王位拱手让给其弟姬友?虞公腆着便便大腹,摊了摊手,苦笑不语。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门边一闪而过,进入议事厅中,对虢公长父耳语一番。

    “废物!废物!”虢公长父大声喝斥来人。

    “属下有罪,属下有罪!”

    说话者是个身长八尺、身着黑衣的魁梧汉子,但声音却并不阳刚。此时被老太傅训得犹如惊草后的野兔,不住地战栗颤抖。

    “孤造的什么孽,白养你们这些窝囊废,”老太傅须发皆张,口沫四溅,“前番召虎亲征北伐,你们探不出原因,也不知老天子竟匿身彘林,孤已然宽宥汝等甚矣!”

    “是,是……”黑衣人噤若寒蝉。

    “可太子静这事怎么说?他就藏在镐京城,就藏在孤眼皮底下的太保府中!”

    “是,是……”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这等滔天秘密都发现不了,孤要汝等何用?瞎哑聋残之辈都不如!”

    虢公长父仿佛有发泄不完的怒火,对这黑衣人极尽咒骂之能事。一炷香的功夫里,老太傅换着花样地训斥,听得眼前这可怜虫汗流浃背。

    “属下知错,下……下不为例……”来人伏地乞饶,连连谢罪。

    “滚!”

    “唯……唯……”黑衣人如逢大赦,一拱手,转身消失在夜幕当中。

    虞公余臣听也不是,回避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一动不动地听完。待此时,他早已坐得腿脚发麻,忍不住起身活动。

    见气氛不太对,虞公没话找话道:“没想到,太傅府上,这个……高人如云呀!”

    虢公长父皮笑肉不笑,道:“虞公见笑,皆是些蠢薪废柴耳,何足挂齿。”

    “太傅何必过谦。”虞公余臣嘴上应承着,却始终眯着小眼睛暗中打量对方——坊间都流传虢公在国人暴动前与卫巫颇多勾结,今日见他暗中养士,方知所传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孤今夜失态,怠慢了大司徒,”虢公长父转身,朝侍从拍了拍手,“来,把西戎刚进贡的上好美酒献上来!”

    虞公余臣连连摆手:“周公旦颁布《酒诰》以禁酒后,公卿大夫不可随意饮酒……”

    “见外见外,你我挚友已然下朝,小酌一番有何不可?”虢公长父坏笑道。

    “这,不太好吧?”

    “周公旦都去世快两百年也,活人怕什么死人?”

    话是不错,可周公旦是大周臣民心中的圣贤,不料虢公长父却丝毫不以为敬,让虞公余臣有些坐立不安。

    很快,一壶美酒被端了上来。

    虞公余臣仔细观察那壶身,乃是用整块美玉雕琢而成,想必出自西域巧匠之手。虢公长父取来两个精美铜爵,亲自斟酒。未几,酒香四溢,勾得虞公腹中馋虫垂涎欲滴。

    “大司徒,尝尝这是什么酒?”虢公长父满脸坏笑,笑比哭还难看。

    “寡人就泯一小口!”

    琼浆刚入口,清甜可口,回味悠长,虞公余臣便犹如登仙般飘然。

    “如何?”

    “舒服!真舒服!”

    去他的《酒诰》!虞公余臣放下矜持,仰头便把满爵的玉液甘露倒入喉中,顺流而下,直到腹中。好烈酒,周公旦哪比得上杜康伟大?

    “这是什么酒?”虞公余臣没少喝过佳酿,“此酒香甜清冽,尝所未尝!”

    “大司徒好见识,这是鬯醴,乃是西土极品!与关中粗糙乏味的粟、稷米酿成的村醪浊酒相比,简直就是月光对飞萤。”虢公长父也将眼前的酒爵一饮而尽。

    “那是那是!关中近来年景不好,哪有什么余粮酿酒?”

    虞公余臣说着,几杯下肚,已是微醺。就着上好的鹿肉、牛肉,更是大快朵颐,浑然忘却才刚用过晚食。

    他松开官袍玉带,意犹未尽道:“你说,这是西戎的酒?”

    “正是!”

    “可惜,虢国地处西陲,才会得到如此好酒。”

    虞公余臣嘴上如此说,心中却道——你们为大周戍守西大门,没想到却和西戎人互通有无。这酒绝非凡物,恐怕只有西戎酋长才能献如此之礼吧。

    虢公长父促狭一笑:“哪敢和虞国比国土?你们什么资源,什么区位?大盐池,沃土千里,得天独厚!我们虢国才多大点地方,偏远边陲罢了。”

    他又来了,虞公余臣这才觉得不好,对方定是要提迁封之事。自己心中老大不愿,却吃人嘴软,已不知不觉被拉下了水。

    “我虢国迁封之事,新王登基后,还等着虞公美言几句呢!到时候,虞虢二国唇齿相依,便是邻居也!”虢公长父简直就是在趁火打劫。

    哪里是邻居,你这分明是要抢我虞国的嘴边肥肉。“这……不太好吧,毕竟没有先例……”虞公余臣本就虚胖,此时更是一身冷汗。

    虢公长父作色道:“天下快大乱了,还说什么先例?”

    “何以见得?”

    “虞公,何必装作不知?”虢公嘿然一笑,“虞、虢贵为公爵,地盘反不如那些侯、伯国土大咯!”

    虞公余臣知道对方在反讽自己暗中扩土。虢国之所以想迁封,还不是因为他们已然没有拓展空间,做不成小动作么?

    尴尬道:“太傅说笑,虞国虽是公国,但国土只能维持规制,谁敢违背周礼扩张地盘?”

    “不打自招,”虢公长父满脸坏笑,“孤这就替虞公数数——先说齐国,他们仗着太公吕尚时获得的征伐诸侯大权,早已觊觎鲁、纪、莱三国国土,小动作不断。再看晋、陈、蔡、随这几个侯爵国,谁的土地还在规制之内?

    “更别说楚国、徐国、巴国、蜀国这些蛮子国家,他们不仅到处蚕食弱小、兼并土地,还张罗着称王称霸。对了,就连朝堂上那道貌岸然的太宰卫和就干净么?他的封国先是逾制称侯不说,此前吞了邶、鄘,现在还打起邢国主意!”

    虽然没提虞国,但虞公余臣如坐针毡,悻悻道:“诸侯们只是乘着国人暴动浑水摸鱼,等到新天子登基,就会收敛一些了罢……”

    虢公长父鄙夷道:“虞公太看得起天下诸侯也!当今世道,还恪守周礼的侯伯子男,还有几人?还不都是离心离德、各怀鬼胎?”

    “可我们毕竟不同,虞国始祖是太王古公亶父之昭,虢国始祖是王季之穆,怎么带头破坏周礼?那可是自家祖先定下来的规矩。”虞公余臣说得毫无底气。

    “哼!祖先的规矩,”虢公长父不以为然,“老天子信奉‘专利’之策,对虞国盐池强征赋税,论践踏周礼成规,谁比得上他?”

    “可是……”

    “什么可是,如今天下礼崩乐坏,虞公要还信周礼那套,怕是早晚得成其他诸侯的附庸!”

    虢公长父越说越反动,虞公余臣只盼这个话题尽快结束。

    果然,太傅府管家来报,有二位王子求见。

    解脱是解脱了,可疑惑随之而来。

    “两位王子?莫非是太子静和王子友?”虞公余臣挠着肥头大耳问道。

    虢公长父笑得岔气:“虞公莫非在梦中癔语?这二位王子从小跟着周御说和召虎长大,哪会屈尊纡贵,深夜来拜访孤?”

    “也是……那来者是谁?”

    “自然是老天子的两位王弟。”

    “王子昱和王子望?”

    “正是!”

    “这两位废材为何来访?”虞公余臣皱了皱眉头。

    虢公长父冷笑道:“嘘!此话万万不可再提!”

    “这不是你对他们的评价吗?”虞公余臣惊讶地看着对方,“怎么,是太傅邀请他们来的?”

    “非也非也,深夜造访,自然是非请自来。”

    “他们能有什么好事?”

    虢公长父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道:“或许,这两个废材王子倒能帮上大忙。走,有劳虞公随孤同去迎接!”

    虞公点了点头,跟着虢公长父出府相迎。门分左右,只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外。二公皆是就在朝廷之人,看这马车的装饰和配置,便知车中之人不是王亲、便是贵胄。

    两位长者款款下车,他们衣着华丽,虞公余臣认得他们是周王胡的两位兄弟——王子昱和王子望。

    周礼对“王子”这个称呼有奇特的规定,现天子周王胡的两位儿子自然称王子,而其父王周夷王的其他诸子亦称王子,以示小宗比大宗低一辈之寓意。而王子之子则称“王孙”,如大宗伯名曰王孙赐,他便是周夷王之弟、周王胡之叔。

    虢公长父尽地主之谊,将两位王子迎入府内正堂。四人相互作揖见礼,虞公余臣将首席客座让给了贵客,自己则敬陪末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