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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10章 兮吉甫 • 诔诗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兮吉甫愤愤然道,“国人中没几个明白人!”

    在镐京城待得久了,他越对这些看似体面的国人们没有好感。这些人大多缺乏主见,说风就是雨,极易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国人暴动时兮吉甫便见识过一次,今日亦然。

    “他们就这么走了?”方兴在身旁不解道。

    今日一早,二人不约而同在此邂逅,倒是缘分不浅。

    自上次在沙洲赠诗之后,兮吉甫已经大半年没见到这个小友了。说起来,他阅人不在少数,方兴出身野人却年少有志,虽与自己相交还未深,却很是投缘。

    “柩谥之后是诔诗,由卿大夫们为周厉王献上诔文。国人所来就是为了见证恶谥,哪里会附庸此风雅?”兮吉甫叹了一口气。

    二人左顾右盼,刚才还甚嚣尘上的祖庙周围瞬间冷清,倒有些不习惯。

    “兮兄真乃高人也,”方兴感慨道,“半年前你便预言国人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一见,方知兄长真知灼见。”

    “这事还远没完呢,”兮吉甫压低声音,“人心贪婪,这些暴民尝到了甜头,哪会善罢甘休?他们不会如此轻易满足!”

    “你是说,他们还会继续闹事?”

    “今日祖奠只是个开始,”兮吉甫屈指数着,“三日后的周厉王葬礼,下个月初之太子冠礼,以及下个月末之登基大典。总之,周王室要做什么,国人们便会反着来!”

    “如此严重?”

    兮吉甫点了点头,他向来不吝以最大恶意来揣测镐京城的国人——他们永远做不成锦上添花之事,但论落井下石,这帮人永远是高手。

    这些年来,兮吉甫无数次在心中复盘十四年前的那次国人暴动。事情发生时,他还是十多岁的少年,而随着阅历增长和思考深入,他越来越能品出那场浩劫背后的奥秘。

    作乱者为谁?答案不是个体,而是群体。

    任何一个国人,哪怕是罪魁祸首仲丁,他孤身一人时绝不敢诛杀朝廷命官,更别说冲击王宫、追杀太子。即使有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威逼、利诱,仲丁也能以命来抗拒。

    可当他身后聚集了成千上万名暴徒时,他就变了。仲丁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被赋予千万人之力量,足以让他狂暴,让他不顾一切。

    他敢杀荣夷公、敢闯镐京城门、敢洗劫武库、敢围攻王宫、敢闯入太保府、敢杀死太子……而他并不以此为耻,暴乱中,他是英雄,他是正义。

    当仲丁被卫伯和逮捕,在成千上万人面前公审时,曾经无恶不作的恶魔却再次变回普通人模样——他会悔过、会害怕、会求饶、会绝望,临行前,他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切,兮吉甫全部看在眼里。

    旁观者清,他看得比周、召二公,比卫伯和,比其他公卿更清楚。他亲眼目睹暴民聚集成团后的无穷力量,能使一个平凡百姓变为杀人恶魔,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只需轻轻煽动便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方老弟,周天子这谥号,你怎么看?”兮吉甫见方兴也陷入沉思,冷不丁问道。

    “我不敢妄评君王,只知圣贤有云,‘不可以一眚掩大德’。”

    一句话说出外交辞令的水平,这少年真是个可造之材,可千万别把他小觑了。“好极,”兮吉甫赞许道,“你在彘林之中,曾与厉天子多有交集吧?”

    “也只是见过两面而已,”方兴眼神黯淡,“何况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便是出奔十四年的大周天子。唉,他一生雄才与功业,却因‘专利’之策而酿成国人暴动,竟得到‘厉’之恶谥……”

    “专利之策乃是千古好策,”兮吉甫打断了他,“此乃中兴大周之良方,国富才能富民,周王室都入不敷出、礼崩乐坏,百姓又何谈安居乐业?”

    “兮兄此言振聋发聩!此前,弟只听一人说过。”方兴面露崇敬。

    “哦?是谁?”兮吉甫听说有人与自己观点相同,不禁好奇心起。

    “太宰。”

    “卫伯和?”兮吉甫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往太庙中寻找他的身影。

    镐京城里,国人对他评价实在不高,毕竟当初是他率兵入京平定国人暴动。更何况,他的卫国君位争议颇多,更是背负如潮骂名。不过,兮吉甫从来不愿从众——凡是国人所笃定之事,他偏要反过来看。

    卫伯和历来低调,故而兮吉甫对他并不了解。若非方兴提及其言论,自己都没想到此公竟然有如此不凡见解,不由多了几分钦佩之心。。

    英雄所见略同也!

    “不过国人都是鼠目寸光之辈,只看得到眼前利益,哪能体会周厉王和荣夷公之苦心。”方兴感叹道。

    “乌合之众,自然难伺候得很,”兮吉甫嗤之以鼻,“他人对己有恩则忘之脑后,他人对己有仇便铭记于心;自己对人有恩则念念不忘,自己对人有仇则云淡风轻……概莫如此也!”

    二人又发呆了半晌,再听到太庙中鼓乐声起时,卿大夫们已然开始献诔诗。

    再抬头顾盼,黑压压的国人早已散尽,只留下零零星星的旁观者。而刚才还严阵以待的虎贲师卫士,如今表情也大多如释重负。

    兮吉甫看了一眼刚才被“火线提拔”的旅长南仲,他此时手持长戈,眉宇间英气逼人,自有一股威风堂堂。

    “南仲,南仲,”兮吉甫轻声念叨了几句,“不知他和南偃有什么关系?”

    “南偃?”方兴不解。

    “国人暴动时,南偃便是镇守宫门、实战不退的虎贲教头……像,长得真像!”

    兮吉甫也顾不上多想,眼前太庙内,太宰卫伯和已准备好讽诵诗和诔文,等待瞽矇在周厉王灵柩前诵读。

    所谓讽诵诗,乃是对周天子生前所做不足之事的讽刺,大多都是文辞犀利的故作;而诔文则恰恰相反,大多辞藻华丽,是对周王一生的咏颂。

    兮吉甫身为好诗之人,今日这等文坛盛会,他可不愿错过任何一首。

    “这是诵读《周颂》?”方兴提起他在太保府中所学知识。

    “非也,《周颂》乃周初贤人之作,国人暴动中大多亡佚,”兮吉甫说得心疼,“成王之后卿大夫所献的讽诵诗、诔文,当归入《雅》类。”

    方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在压抑的编钟声中,瞽矇念起讽诵诗篇,声音悠长凄凉,有如招魂,如泣如诉。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

    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瞽蒙唱罢,余音绕梁,祖庙内外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此诗何意?”此诗文句佶屈聱牙,方兴自然听得云里雾里。

    兮吉甫倒不急着回答,自己虽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但此诗意境高远,他还是驻足品味了许久。

    “此诗名曰《民劳》,乃悲天悯人之作。其言百姓劳苦、民生多艰,劝君王休养生息,以京畿为重,抚恤国人,安定四境。”兮吉甫道。

    “真乃忠臣良言也,不知何人所做?”方兴问道。

    “这是二十年前太保召公劝谏周厉王的诗篇。”

    “太保?”方兴很是吃惊,“此诗文采斐然,寓意深远,没想到他老人家竟如此高才。”

    兮吉甫点了点头:“那时国人暴动还没爆发,太保苦谏厉天子而被疏远,故而愤愤然而作。他早年便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名句,文思自是上乘。”

    就在这时,又一阵鼓乐响起,瞽蒙开始吟诵第二首讽诵诗: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

    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

    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

    此诗甚长,整整有十五章之多,洋洋洒洒百余句,瞽蒙诵唱三遍,曲调幽婉,凄凄惨惨戚戚,闻之者不禁潸然泪下。

    兮吉甫道:“这是芮伯良夫之遗作《桑柔》,十四年前,此诗也是脍炙人口,在镐京城内人人能传诵。”

    “芮伯良夫又是何人?”

    “他乃芮国的国君,国人暴动前,在周王室担任大司徒的要职。”

    “唔,他是虞公余臣的前任咯?”方兴沉吟道。

    兮吉甫不以为然:“虞公岂可同芮伯良夫相提并论?芮伯良夫担心周厉王被卫巫蒙蔽,冒死两次上谏言,言辞犀利。故而在百姓中,他与周、召二公被称颂作当时的‘三大贤臣’。”

    “原来如此,”方兴指着太庙内一位壮年官员,“方才献《桑柔》者,便是芮伯良夫罢?”

    “非也,芮伯良夫早仙逝多年,”兮吉甫笑道,“此人是其长子芮阜,官拜少宰,乃太宰卫伯之副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