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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42章 姬芷 • 叁(上)

    “女公子!女公子!”阿岚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嘘!别吵!”召芷头也不回,恶狠狠地朝侍女握了下拳。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丫头自省亲回来后,越来越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可召芷似乎忘了,此刻的自己,正做着更“无法无天”的事情。她趁着下人们都在用餐之时,费劲全身力气,从柴房偷偷搬来几个柴垛,摆在公父书房的后窗下,爬上去偷听屋内对话。

    还好,召芷感叹自己运气还不错,一则没有被公父发现,二则也没有失足跌伤。

    “女公子,你胆子也忒大了!”丫头值得无奈替她扶着摇摇欲坠的柴垛,怨声连连。

    召芷尴尬地笑了笑,不失得意。回想起来,自公父出征彘林回府后,自己确实做了不少出格之事。

    召公虎府规极严,对爱女更是禁令颇多——不能私自出府半步,不能进他人房间,不能跨墙头玩耍,不能偷听他人对话……到目前为止,除了第一条还能谨守之外,其他戒律都挨个破了一遍。

    “阿岚,你怎么来了?”召芷明知故问,慢慢从柴垛上跳将下来。

    丫头几近无语:“我可是一顿好找,就差没掘地三尺咯,谁能想到你躲在这里!”

    “拜托你小点声,万一被公父听见,又要责罚芷儿胡闹咯!”

    “可是你刚才……”阿岚指着召公虎书房的后窗,瞠目结舌。

    “可是什么可是,话恁地多了,”召芷又白了她一眼,“快把这柴垛搬回原地,可别让人看到。”

    “唉,”丫头长叹一口气,“只怪阿岚命苦,摊上你这么一个主子……”

    待一切收拾停当,召芷又再三检查一番,确认没留下任何痕迹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闺房。而在她身后,忙活了好一阵、累的香汗淋漓的阿岚垂头丧气地跟着。

    梳妆奁前,召芷一边擦除脂粉,一边幽幽道:“嘿,你说,他这么迟了还急匆匆出府,所为何事?”

    “他?”阿岚有口无心地应着,“女公子说谁呀?”她惫遢无比,正缝补着主人被柴枝刮破的裙摆。

    “废话,”召芷作势要打,“当然是他。”

    “嗨,你说方叔呀?”阿岚朝冻得发紫的手中呵了口气,“不对呀。”

    “甚么不对?”

    “女公子,方才在太保书房旁偷听的人可是你,咋还问起我来了?”

    “放肆,胡言乱语,芷儿哪里偷听?”召芷剑眉一竖,顺手把一盒脂粉丢向阿岚,撒得满地都是。

    丫头无奈,只得默默取来笤帚,一边打扫,一边喃喃自语。

    召芷也觉过分,劝慰了阿岚几句,又宛如没事人儿一样,笑嘻嘻地问道:“你说,适才公父召方叔商议,说来说去都是甚么‘五路犯周’,甚么‘伊洛之戎’的,到底是何趣事?”

    “啥?女公子,这些事和‘有趣’二字可是半点不沾呐。”阿岚不可思议。

    “怎么?”

    “真不知道?”丫头一脸严肃,略带惊慌道,“街头巷尾今日早就传遍,说一日之内,竟有五路戎狄蛮夷犯边,数十万敌军压境,不日就会兵临镐京城下。”

    “数十万?他们加起来都没这么多人吧?”召芷知道镐京国人喜欢以讹传讹,坊间流言唯恐天下不乱,总是极尽夸张之能事。

    “可不是么,”阿岚似乎对此深信不疑,“今日镐京城接连来了五趟边关急报,听说不少国人们都已出城避战祸去也!”

    “这么严重?”召芷见丫头说得有板有眼,心中不禁也有三分相信,七分慌乱。

    只不过,她的慌乱更多来自于公父。召公虎今日先是面带愁容地下了朝,又连轴转地接见太宰、大司马、少师、少保等诸多卿大夫,最后还匆匆寻方兴去议事。

    种种迹象表明,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定然小不了。上次见他如此慌张,还是从彘林凯旋、议立太子之时。

    皆因事出蹊跷,召芷这才破天荒地爬到书房窗外,想偷听公父谈话。当然,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甘冒被重责风险为之的,是召公虎的谈话对象——方兴。

    “女公子,你具体听到些什么?快和丫头说说。”窥私乃人之天性,少女阿岚比召芷还年轻两岁,自不免俗。

    “后窗和坐席隔着好多书柜呢,公父固然发现不了隔墙有耳,但芷儿却也听得不太清。起初都是些用兵打仗之法,可是无聊的紧。到最后,好像有说到要去请一个人出山,对了,是叫兮什么甫的……”

    “兮吉甫?”阿岚突然来了精神。

    “怎么?你认识他?”

    “嗨,女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他就是兮甲呀,镐京城有名的采花贼……”

    “采花贼?”召芷恍恍惚惚有些印象,几次话到嘴边,但又一时说不上来。心想,本姑娘乃是堂堂大周太保的黄花大闺女,又哪认识什么采花贼。

    阿岚又道:“就是那个什么‘木瓜’,什么‘琼琚’的兮甲兮吉甫。”

    “‘投我以木瓜,报我以琼琚’?是他?此前方叔赠芷儿三首诗,就是从这兮吉甫那来的,是也不是?”说到赠诗之事,召芷眼中烁烁放光。

    “正是!”阿岚道。

    召芷心潮澎湃。自从方兴半年前赠了《木瓜》、《绸缪》、《子衿》三首诗歌,她如获至宝,夜夜诵读品玩,早已烂熟于胸。

    情窦初开的花样年纪,少女怀春的豆蔻年华,每每回味这些情诗字里行间的柔情蜜意,由诗及人,不禁脸色绯红过耳腼腆。

    也亏得阿岚自幼跟随召芷长大,二人名为主仆,实同密友,丫头如何不知女公子心中不可告人的小情愫。加上阿岚喜欢偶尔诙谐揶揄此事,倒让召芷对方兴更加芳心暗动。

    想了许久,召芷这才略微回神,疑道:“那公父让方叔去城外请兮吉甫,又是为了何事?”

    “自然不是为了情诗,”阿岚见主人没有被逗笑,愣着吐了吐舌头,正色道,“女公子明知故问,五路犯周绝非小事,太保今日忙碌操劳,定是天子派他前去应战。”

    “应战?”召芷这下吃惊不小,“难道,公父又要离开芷儿,率军出征?”

    丫头点了点头:“除了太保,大周还能派出谁去?”

    “芷儿不要……不对,行军打仗不是一向是太傅虢公叔叔的职事么?”

    “千万别,”阿岚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虢公他老人家要再带兵,指不定又捣鼓出一次国人暴动来不可,天子要不想亡国,还是让太保去为妙。”

    “不成,公父上了年纪,怎么还能受此劳顿?更何况,这次的对手这么强大,几十万……”

    召芷越想越可怕,也不顾擦拭美眸下的两行清泪,飞一般地奔向公父的书房而去。

    阿岚相拦,却又哪里拉得住?

    书房内,灯火通明;书房外,春寒料峭。

    召芷知道,公父历来不允她进书房,可今日事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芷儿,你怎么来了?”召公虎微微抬头,不无责怪。

    “公父。”召芷努力掩饰情绪。

    “为父正想找你,”召公虎一脸慈爱,“你刚哭过?”

    “找我?公父是想向芷儿告别吧?”

    召公虎疑道:“这是甚么话?”

    召芷啜泣道:“别瞒芷儿了,你要去打仗,而且是要去同危险的对手交战,是也不是?”

    “你一个女孩子家,如何对国家大事这么热衷?”

    见公父没有否认,召芷痴呆呆站着,梨花带雨。

    召公虎站起身来,打量了女儿一番:“看来,孤的芷儿已经有诸侯夫人的样子咯?”

    自召芷长到十二岁,召公虎便不断给爱女做思想工作,虽然她潜意识中已对这远嫁诸侯国的宿命妥协,但每听公父提起,还是会生很大闷气。

    但今日不同。

    眼前老父已近六旬,须发苍苍,也日益显出龙钟老态。想到他很快就要为国出征,今夜很可能就是道别,能听他多说一句是一句,能尽量多呆会儿是一会儿。她知道,召公虎历来因公废私,为了大周,连亲子的性命都能舍弃,娘亲和小娘们也因此郁郁而终。

    唉,那天芷儿嫁给某个诸侯,会不会和娘亲一样的命运?我是多么羡慕平凡人家的女儿啊,身在公侯之门,又真的是好事么?

    那方兴呢?我注定与他有缘无分么?虽然召芷不知道喜欢上别人是什么感觉,但她觉得和方兴在一起,就说不出地欢喜。阿岚说这是喜欢,那就算是喜欢罢。

    想到这,她突然蹦出一句——

    “芷儿只能是诸侯夫人的命,难不成你还会把我许配给野人出身的少年不成?”

    “你这是什么傻话……”召公虎闻言一愣,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芷儿才不想嫁人。”

    “为何?这年关已过,你已十四,也该到了许婆家年纪。等公父出征归来,替你物色几个诸侯国君、世子,让你好好挑挑。”召公虎苦口婆心。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召芷看在眼里,感激在心上。

    “不,芷儿不要婆家。公父嫁了芷儿便孤身一人,没人照顾怎么成?”

    老太保一时触动,竟老泪纵横。

    正在此时,门外禀报方兴求见。

    “挺快嘛,”老太保抹了抹眼眶,“芷儿,要不你先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