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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03章 召公虎 • 壹(下)

    下朝之后,王子昱早已等在门外,一见到召公虎,便满脸殷勤堆笑,问他有何事请教自己。

    召公虎心里暗笑,这位王叔还真是急性子。自己方才出于恭维之辞,才说有狱讼问题请教,可如今对方逼问之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尴尬地在原地杵了片刻,召公虎灵机一动,便问道:“孤对虞芮之讼一事不甚了解,还望大司寇不吝赐教!”

    虞芮之讼名为诉讼,实际是一则讴歌周文王仁政的美谈故事,召公虎自然对此烂熟于胸。他之把这个无比容易的问题抛给王子昱,只为让对方开心。就怕若问个复杂的诉讼案件,大司寇不学无术,定然下不来台,反为不美。

    王子昱果然精神百倍,这问题正中他的下怀。凡人总有几分好为人师的坏毛病,更何况是沽名钓誉的王子昱。

    于是老王叔娓娓道来:“想那周文王之时,虞国、芮国国君争田地,久而不决,听说周文王乃有德长者,二位国君于是相约到周地,请他来裁决。

    “在大周边境,他们看到周人共同耕田、不分你我,行路之人互相让道;进入都邑,又看到周人男女有礼、尊老爱幼;到了周朝庭,更发现周人士让大夫,大夫让卿,有礼有节。

    “于是两国国君非常惭愧,感慨道:‘我们真是小人,为小事争利,可没脸再踏进君子国度也!’于是二人归国,各自让出所争之地以共有,这便是‘虞芮之讼’故事。”

    王子昱说得口沫横飞,见召公虎连连点头,一副崇敬的模样,不由沾沾自喜,大称平生之快。

    召公虎见王子昱正在兴头上,正好趁热打铁,继续哄道:“如此看,大司寇对狱讼之事,真是如数家珍也!”

    “那是自然,”王子昱显然不知谦虚为何物,“居其位,谋其政,此乃先贤之道。”他哪里听得出,眼前的召公虎言语之中早有弦外之音,却不以为讽。

    召公虎又恭维道:“孤不才,想跟随大司寇前去大狱,学学如何断案,不知可否赏脸?”

    “这……太保说笑了,”王子昱神情尴尬,“太保堂堂大周三公,怎可委身去大狱审人犯?”

    召公虎笑道:“有何不可?”

    王子昱想了想,道:“那地方阴暗潮湿,晦气得很!”

    召公虎察言观色,见对方犹豫,便知此话确是实情,早听闻大司空王子望所新建的牢房大多偷工减料,个个又脏又臭,王子昱不愿去再正常不过。

    召公虎摆了摆手,笑道:“哪里话!孤从未见有断狱之才如大司寇者,实乃虚心求教。”

    王子昱笑道:“不敢当,只是,太保为何偏偏要去大狱?”

    召公虎道:“实不相瞒,孤多年未断过狱讼,故而想着越俎代庖,去提审几个人犯。大司寇则可在一旁现身说法,指点一二。”

    “既然如此,那本卿恭敬不如从命,”王子昱如灌蜜糖,心情大好,“不知太保想提审何等人犯?”

    召公虎故作好奇道:“方才大司寇在堂上所说的囚犯,孤倒是很有兴趣,不妨一道去会会那位蜀国狂徒,如何?”

    王子昱苦笑道:“那可别怪本卿没提醒过太保,这刁民难对付得很,嘴里歹毒,可是逮谁骂谁呢。”

    召公虎欲擒故纵,打趣道:“若大司寇不便亲去,随便安排个下大夫陪孤前往便可。”

    王子昱咬咬牙道:“太保见外,你尚且不嫌大狱藏污纳垢,本卿怎能扫太保之兴?”

    说罢,王子昱甩甩手,属官们便备好两乘马车,准备往大狱而去。

    “且慢,孤还要带个人同去。”

    “谁?”

    召公虎也不答话,让对方稍等片刻,自己则让御者驾车载自己去接方兴。泮宫离明堂不远,方兴听说要同召公虎去大狱辨认老熟人,欣然愿往。

    几乘轺车沿着明堂往南,出了镐京城南门,不到数里,便看见一个地势低洼处的外城,城边驻扎着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军队,这便是大周囚狱所在。

    周人发迹于黄土高原之上,虽然自文王、武王营建丰镐之后迁居关中平原,但是还是有不少贫困百姓沿袭着祖上习俗,掘窑洞而居。而王子昱、王子望兄弟为图省事,便依山掘地,挖出了窑洞般的囚牢。

    今日朝议之后,释放囚徒的命令已下,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监狱外突然熙熙攘攘,承蒙大赦的囚徒们排成长龙,等待验明正身,便赦免出狱。囚犯中不少人认得召公虎,一传十、十传百,这些囚徒们知道今日的大赦是因他而起,都兴奋地呼喊起来,感恩戴德。

    召公虎微笑着,挥手向囚犯们致意。王子昱跟在他身后,却净听到阶下囚们对自己的风言风语,此消彼长之下,这位自视甚高的大司寇很不是滋味。

    进了大狱,自有狱卒引导入重监牢房。牢内偷工减料,层高不及一人,召公虎身材魁梧,倒要低着头走上许久,逼仄的甬道尽头,是一个幽暗密闭的房间,奇臭无比,密不透风。

    距那囚室还有十来步时,召公虎听得其内依稀传来的呵斥之声,顿觉好奇,便停下脚步,示意众人不要出声,自己则倾耳细听。

    只见有狱卒大声呵斥道:“你这刁民,还不招供?”

    “天天要我招供,招什么供?”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虚弱,但底气十足。

    “你说你,为和同自己过不去?你看,今天那么多犯人得了大赦,为何偏偏把你留下来?谁让你这刁民开罪了大司寇?”

    那男子干笑道:“放的好,放的都是良民,本就不该抓!”

    狱卒怒道:“你说什么?”

    那男子道:“国人暴动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新的大司寇走马上任,为一己私欲,竟抓无辜国人邀功。哈哈哈,可笑!”

    “笑什么?”

    “笑那大司寇,把马屁拍到马蹄子上,才有今日之丢人!”

    那狱卒声音颤抖:“轻声点,你这大嗓门太过坏事,每次你的疯话被传到大司寇耳里,我们这些人反受牵连。”

    “怕什么牵连?”那男子笑道,“我看你是好人,你不妨说说,如今这监狱里头,有几个真正有罪?”

    “别再乱说话啦!”

    “不碍事,有能耐,让那大司寇亲自审我?呸,缩头乌龟。”

    狱卒无奈道:“人家被抓,好歹清清白白进来、清清白白出去;你倒好,清清白白进来,硬要惹得一身骚!”

    听了一阵,召公虎忍俊不禁。心想,这囚犯身处绝境,竟然还如此嬉笑怒骂、处祸不惊,确实不同凡人。看样子,这狱卒虽然斥责于这囚徒,但言下对他十分敬重,并没有恶语相向。

    召公虎望了望方兴一眼,少年连连点头,显然是认得这囚犯的声音。

    这时,王子昱也早已听不下去,对身边的掌囚递了个眼神。那掌囚会意,三、两步走到牢前,清了清嗓子:“你们两个,要再敢胡言乱语,我一齐把你们拖出去,割了舌头喂狗!”

    那狱卒见上司前来,吓得不轻,赶紧从牢房中出来,退到一旁。

    论身份,这掌囚不过是一个下士而已,但在这监狱里头,他确实极为重要而凶狠的角色。他骂骂咧咧道:“你这蜀蛮子,今日走了狗屎运,大司寇大人要亲自提审你!”

    那囚犯“哼”了一声,口气戏谑:“大司寇贵为九卿,怎么舍得屈尊纡贵,来这鬼地方审我这无名小卒?司刑问不出个所以然,我奉劝大司寇一句,趁早知难而退罢!”

    召公虎听他此言,但是颇为赞赏——此人虽是阶下囚,但对大周的狱讼流程却十分了解:大周牢狱提审人犯,一般只由司刑负责,再将审出的供词汇报给士师,再由士师提交给小司寇、大司寇。而由主官大司寇直接断狱者,倒是罕有先例。

    周朝推崇以德治国,昔日文王、武王在位时,便崇尚画地为牢;到了成康之治时,也四十年刑措不用。直到周穆王之时,因国力衰退、宵小增多,这才任命吕侯为法官,制定了大周首部成文法典《吕刑》。

    可大周历来并不推崇严刑峻法,故而在西周官僚体系中,司法官员地位并不高——看管监狱的典狱长掌囚只是个下士,负责审问和量刑的司刑也仅仅是个中士而已,颇有权力的士师,爵位也才到下大夫。

    召公虎听了一阵,对这个奇特的囚徒充满好奇,透过幽光,他悄悄观察——

    只见牢房内,此人头发蓬乱、浑身脏臭,可他背对着门席地而坐,手里拿着稻草,不知道在土地上写些什么。口中却不闲着,嬉笑怒骂,肆意嘲讽。

    召公虎眉开眼笑,对方兴道:“怪不得孤多次寻访隐者不遇,原来,他去年就被王子昱当做罪犯,关押到此地来也。”

    方兴无奈地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这个男囚不是旁人,正是“失踪”一年的兮吉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