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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06章 召公虎 • 壹(下)

    方兴知道,召公虎寻访兮吉甫许久,为的便是今日这番促膝长谈、虚心求策,而身边的仲山甫更是意外的收获,老太保好久未曾像今日这般谈兴甚浓。

    老太保道:“自共、夷、孝、懿四王以来,大周朝纲不振,四夷屡叛,国力渐落。周厉王即位后,颇有中兴之气象,可惜终在专利一策上功亏一篑。如今,新王即位,主少国疑,百废待兴,想请教二位贤士有何治世良方?”

    见召公虎身份尊崇却礼贤下士,兮吉甫和仲山甫不敢怠慢,纷纷献策。

    兮吉甫高屋建瓴:“大周如今之困局,可分内、外二策以解——内者,首要富国,次要强兵;外者,一攘四夷,二抚诸侯。”

    召公虎大喜道:“愿闻其详!富国如何?强兵如何?”

    兮吉甫道:“富国,乃解决内忧之本也。大周自公亶父起,历代先王前贤皆提倡以德治天下,以至后世诸王皆以为,只需施以德政,便可以垂拱而治天下大,此言谬也。”

    方兴知道此言大悖常理,召公虎也是不解。

    兮吉甫道:“此策还得垂询仲山兄,他曾言,国富方可治天下,国贫必然途穷。仲山兄遍览历代经济简牍,方知仓廪之实,才可牧四方之民、统御万方。”

    召公虎称是,转而问仲山甫:“仲山先生,愿闻高见。”

    仲山甫道:“太保,这还要从夏朝开始说。大夏虽一统中原,但国土狭小,唐都方圆不过百里。大禹治水后,夏人以农为生,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德治足矣。然有夏一朝战乱频仍,边患四起,何以故?并非德政有缺,而是王室积贫积弱、国小兵寡之故也。”

    召公虎频频点头道:“此高见也!夏王朝之倾覆,确是因为小国寡民,失控于方国之故,这才被东方夷人领袖商汤所灭。”

    仲山甫又道:“再说商朝,殷人渔猎为生,鸣条一战灭夏后,才占领肥沃中土。但殷人从不务农,而是大行货殖之道,或买或抢,攫取周边农耕部落出产之粮。久而久之,商王室越来越富,其四方诸侯却成了竭泽之鱼。

    “商王朝立国之本有三——尚武、重商、崇巫。武力强则服偏远,财力盛则雄邦国,巫术兴则蔽民智,商朝国力登峰造极,疆域也达夏朝数倍。然而商王室屡屡迁都,早商迁都八次,晚商迁都五次,可知何故?”

    召公虎道:“此事历来众说纷纭,有人云乃水患频仍之故,有人云乃王位倾轧之故,莫衷一是。”

    仲山甫摇了摇头:“非也,商人迁都,只有一个原因——缺粮!”

    “缺粮?”召公虎沉吟。

    仲山甫道:“正是!我们周人安土重迁,以耕种为国本,不离故土。可商人不同,他们四海为家,逐利而迁,故而哪里有粮食便迁都于彼。长此以往,贩粮者越多,种粮者越少,岂不坐吃山空?

    “直到盘庚迁殷,才重新重农,此后再未迁都。盘庚在位之时,商王朝转危为安,王位传到其侄武丁手中,国力到达鼎盛,八方来朝、四夷宾服,这都是盘庚王迁都中兴的功劳!”

    召公虎道:“夏有少康中兴,商有武庚中兴,如今大周也已非中兴不可,我辈当以史为鉴也!如此强盛的商王朝,后来是如何颠覆?”

    仲山甫道:“古人云‘盛极必衰’,商朝之覆灭,后人往往简单归咎为周王无道,太过武断。商朝富甲天下,纣王南征北战至北海、南海,造鹿台、肉林酒池,如此奢靡,国力尚未穷尽。”

    召公虎若有所思:“那又是何故倾颓?”

    仲山甫道:“非为经济,乃是人祸。殷初三权合一——商王身兼殷军统帅、商盟领袖、巫教教主。可到了商末,先是祖甲改制,其后诸王又疏远巫教,分裂商盟,立国三大支柱分崩离析,四方也叛乱不断,牧野一战,败于大周之手。”

    兮吉甫道:“太保去岁在给厉天子柩谥之时,所献《荡》诗有‘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兮先生博闻强识,孤甚佩服,”召公虎又问仲山甫道,“大周开国以来,经济如何?”

    “仲山献丑,姑妄言之,”仲山甫顿了顿,继续道,“自先祖后稷开始,大周以农为本,几经辗转后定都关中平原沃土。武王伐纣,以弱胜强,但天下国土还有三分之二在殷商遗留手中。于是,周公旦推行分封制,让兄弟、子弟、功臣们裂土封侯。

    “说是裂土,其实只是空头承诺而已,封地还在殷商余孽手中,需要新诸侯们白手起家,去把许给自己的地盘抢夺回来。而诸侯们安心经营封国,再将收成按口率缴纳天子、进贡称臣。然而,时至今日造成大周困局者,恰恰又是因分封制度而起……”

    召公虎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仲山甫接着道:“大周初年,地广人稀,亩产足以养天下之民;而如今两百年过去,大周人口增长十倍,而天下良田却无增益,逢今大旱,自是民不堪苦。加之有不良奸商屯粮居奇,赚取大笔差价,发国难财。”

    召公虎问道:“大周重农抑商,不知此等商人是大周国人,还是商朝余孽?”

    仲山甫道:“兼而有之。货殖之利,数倍于农耕,自古好利之人甚多,岂能禁绝。而何况,商朝覆灭之后,据说巫教与商盟并未瓦解,而是转入地下,近年来颇有死灰复燃之势。”

    谈及巫教和商盟,召公虎神色大变,方兴也是心有余悸。

    召公虎道:“如此说,奸商竟能影响天下大势?”

    仲山甫接着道:“套利商人固然可恶,但也只是疥癞之患而已。真正的沉疴痼疾,而是在各诸侯国身上。”

    召公虎道:“何以见得?”

    “各诸侯国始封国君大多有为,开启山林,但传到后代手中,大多锦衣玉食、生而富贵,自然好逸恶劳,乃至坐吃山空。而诸侯国内,仍要不断给小宗、卿大夫分封土地,诸侯之土有限,随着人口增多,定然日渐潦倒。而诸侯国能进贡的贡赋一少,周王室也日渐穷困,此乃恶性轮回。”

    召公虎忧心道:“此事孤亦忧虑,如此下去,诸侯国又当如何?天子又当如何?”

    仲山甫道:“长此以往,诸侯国间必将撕破脸皮,互相倾轧征伐,不堪设想。”

    “若要改变现状,仲山先生可否有良策?”

    “早有一策,可惜胎死腹中。”

    “何策?”

    仲山甫叹道:“太保恕罪,便是前朝厉天子的专利之策!”

    召公虎倒吸一口凉气:“专利之策?”

    仲山甫道:“厉天子为此策背负了一生骂名,实属冤屈。其之好利,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大周社稷和天下黎民。周厉王之逐利,恰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为民争利。”

    方兴脱口而出:“为民争利?”这个说法倒是很新颖。

    仲山甫道:“专利之策前,国人宁愿荒废公田,也要争先恐后去攫取山林川泽之利以贩卖,这不是走回商朝亡国的老路吗?等天下无粮可收,难道要抱着财帛饿死么?而厉天子让王室专此利,便是要禁止这种饮鸩止渴之事。

    “只有大周收回山林川泽之利,才能让百姓安于耕作,这样才能真正让国家强大、百姓富足。也只有国富兵强,才能内服诸侯、外镇四夷,百姓安居乐业。待百姓富足,才能缴纳王室贡赋、投身王师从戎,威服不臣。”

    仲山甫的一席话,召公虎如痴如醉。

    老太保自省道:“起初,孤也认为厉天子专利之策倒行逆施、与民争利,可当孤与周定公共和执政之后,当家才知柴米贵,大周财政的捉襟见肘,若非厉王专利之策的积淀,哪有十四年共和的波澜不惊。”

    兮吉甫附和道:“国人暴动之错,错不在专利,而在卫巫。厉天子因此流亡,也不代表专利改革失败。”

    方兴始终一言不发,他听兮吉甫、仲山甫二人对周厉王评价如此之高,不禁热泪盈眶,心想:如果那日在彘林之中,老胡公听到如此高论,也会将此二人引为人生知己吧!

    只可惜,斯人已逝,周厉王的是非功过,只得留于后人评说。

    召公虎对二人越来越恭谨,继续求教道:“仲山先生,敢问荣夷公其人如何?”

    方兴心中一凛,此人当初是国人心目中的首恶,国人暴动的爆发,正是以杀荣夷公“清君侧”为原点。

    仲山甫道:“策是好策,然而他给厉天子开的药方太过刚猛、强烈,少了缓和、调剂之术,故而见效虽快,但后患无穷。”

    召公虎不由前倾垂询:“那依仲山先生之高见,又当如何?”

    仲山甫反问道:“大周立国后,太过急于同殷商遗民划清界限,一味重农抑商,此后十世周王都奉此为圭臬,至今不易此国策,可否有此事?”

    召公虎道:“确有此事,此乃大周不成文之规。”

    仲山甫道:“恕仲山直言。商人游走四方,逐利而生,此为商之本也,实难胜禁。以旱灾作比,丰年之地粮足仓满,灾年之地饿殍遍地,若非商人逐利,又有谁愿意在两地来回运粮?此时抑商,实则抑民也!不再一味抑商,此富国之策一也!”

    召公虎沉吟片刻道:“先生之言,醍醐灌顶!是大周抑商国策太过狭隘也。”

    仲山甫接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林、川泽、渔盐、牧猎之利,本应归国有,此乃正道,非朝廷与民争利,反倒是国人与朝廷争利。本末不倒,此富国之策二也!”

    召公虎道:“金玉良言,孤悔之晚矣!”

    仲山甫道:“仲山栖身市井之中,深知吏治腐朽——治税者中饱私囊,漏税者招摇过市。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不杜绝蠹虫,早晚必乱。且大周税制落后,只对田亩征税,而今务农者日寡,多耕私田、少耕公田,王室又去哪收税?整饬税制,此富国之策三也!”

    召公虎频频点头:“孤远离市井商情,真失职也。”

    “此乃大司徒之失也,太保不必自责,”仲山甫又道,“再者,币制乃货殖之本,大周一统中原却未一统货币,诸侯、王室、四夷货币大不相同,自有钻营小人行不轨之事以牟利。统一币帑,此富国之策四也!”

    召公虎听罢仲山甫之四策,大喜过望,忙道:“佩服佩服!”

    方兴欢欣鼓舞,仲山甫治财之策虽然势利,甚至多悖周礼,但如今穷则变、变则通,正是不破不立之时。若他是太保,绝不让仲山甫埋没市井,若能请他为大周管理财政,即便背上荣夷公般的骂名,也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