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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12章 姜诚 • 赠车

    送走了姜诚,周王师的邽邑大帐内,一片赞叹。

    诚然,姜诚才学不逊兮吉甫、仲山甫,统率不弱南仲、师寰,是个将星胚子。他仅仅率领三千族人,在西戎诸部的夹缝中寻求生存,堪称孤胆英才。

    召公虎不住感慨:“姜戎之姜诚,赵邑之赵札,还有杨不疑、蒲无伤……此等良才皆无法为大周所用,实乃召公虎一大憾事……”

    兮吉甫从未见老太保如此遗憾,就仿佛输了大战一般。要知道,此役周王师收回邽地故地,几乎铲除了邽戎势力,陇右之乱也业已平定,可谓大捷。

    转眼间,召公虎出征已近旬余,所幸西戎诸部落战力虽强,却终人心不齐,为兮吉甫所破。召公虎此行收获颇丰,王师用极小的代价,重创西戎叛军,并缴获诸多辎重、粮草、牛羊、兵刃。

    周王师踌躇满志,准备班师。

    临行之前,召公虎最挂心之事,自然是日间姜诚提到的邽邑筑城大计。于是当晚,老太保特地召来兮吉甫与方兴,问二人对此之见。

    兮吉甫皱着眉,心中块垒难消,总觉有怪异之处。召公虎也发觉其神情有异,便命他畅所欲言。

    “姜诚今日所献出二计,”兮吉甫徐徐道,“一是在邽邑、太原筑城,二是要备战犬戎、击敌未强。平心而论,这两个计策都是平戎良策,兮吉甫此前也有类似想法,今日方知其所见略同。只是……”

    “但说无妨。”

    “兮甲并非嫉贤妒能之辈,只是我有一处担忧……”兮吉甫定了定神,“我观姜诚英气逼人,绝非寻常之辈,但其今日所来,似乎另有所求,恐怕不是献计这么简单。”

    召公虎略有沉吟,转头问方兴道:“方叔,你也这么想?”

    方兴点了点头,亦将疑窦说出:“姜诚杀速答以献,揭露犬戎反心,赠予王师元戎十乘,却不归顺大周,不知何故?退一步言之,其对巫教、商盟之所图,也未免太过详尽了罢?”

    三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召公虎打破僵局:“话虽如此,但其所言之事、所出之策,确是为大周谋长久计,不似有所图谋。”

    兮吉甫知道老太保宅心仁厚,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直觉告诉自己,姜诚即便没有反心,但他一定还有所保留。如果不是与大周为敌,或许,便是藏有私心。

    那这私心又是什么呢?眉头一皱,有了。

    兮吉甫“嗖”地起身道:“姜诚所谋者,必非眼前之事!”

    召公虎和方兴皆吃了一惊,忙问端的。

    兮吉甫道:“姜诚之所以不归顺,怕是另有远图。其格局,远非西戎诸贼酋所能企及。”

    “怎讲?”

    “姜戎所欲图者,其实正是姜诚口中犬戎所欲行之事——先一统西戎各部,后吞并犬戎以独大,进而称霸陇西,重现祖上羌方之辉煌也!”

    “说下去。”召公虎迫不及待。

    兮吉甫略加思索,仿佛把自己置于姜戎处境一般:“若我是姜诚,今日投奔大周固无不可,但封赏必然不高,功勋仅与秦仲相当。即便获封邽邑大夫,受敕封、镇防犬戎,那不过是慕虚名而处实祸之举,以姜诚之才智,定然不取。

    “不过,姜诚不急觐见天子,倒也不代表其有不臣;姜戎部落今日不降周,也不意味其他年不降周。说到底,只是姜诚今日筹码不够,看不上这细微酬劳罢了。可他也担心太保见疑,故而先献策、后献车,以打消大周之疑罢了。”

    召公虎已无疑虑,只是叹道:“陇右乃化外之地,风起云涌、群戎逐鹿,大周鞭长莫及也。只不过,相比于犬戎、西戎,姜戎若肯为大周所用,亦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兮吉甫道:“太保可曾记得前日兮甲所言之‘治戎如治水’?”

    “自是记得,戎人宜疏不宜堵。”

    “这疏,便是应在这姜戎之上。以戎治戎,扶持姜戎与犬戎分庭抗礼。待到时机成熟,再迁封姜戎于中原,便可无虞!”

    召公虎闻言,眉目渐舒,连连称善。

    当夜,于邽地盘桓了一晚,次日召公虎便让众将分头行动,筹备筑城事宜。仲山甫大致预算了建城与驻军费用,交于召公虎一观,确是所需不菲,约摸耗费大周半年赋税,太原荒芜年月更久,其耗费更是翻倍。

    自国人暴动之后,大周财力日渐枯竭,近年来久旱未雨,更是雪上加霜。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召公虎知道前路艰辛,却只能硬着头皮向天子启奏筑城之事。

    三日之后,镐京城快马传来佳音。

    也许是西陲大捷的消息让周王静大为振奋,再加上太宰卫伯和极力附议,最终,邽邑、太原筑城之事虽然落定拍板,不过预算减半,只得委屈筑城军队就地军屯,开源节流。

    驻军筑城旷日持久,显然是苦差事,但周王师还是不乏愿为老太保分忧之人——南仲、师寰主动请缨,愿分别领邽邑与太原城守,为大周西面防务发光发热。

    此二人乃王师虎将、布衣大夫翘楚,召公虎虽然不舍,但眼下暂无战事,自然应允。

    于是,老太保下令将元戎十乘编入王师之中,专门选拔优秀甲士在戎车上训练操习,以备战时之用。毕竟,元戎十乘体型硕大,并不灵活,在车辙狭小的中原派不上大用场。但在西陲,面对西戎和犬戎骑兵,元戎十乘便是超级利器。

    收拾停当,召公虎当即安排回兵,大军收拾完战利品,顺着陇山隘口,班师折返秦地。

    伏虎峪外,秦仲早就率领部族在西陲夹道欢迎周王师。

    在此次王师征西作战中,秦部落得到大批牛羊战利品,斩获颇丰,部落实力得到很大提升。秦仲对周王师感恩戴德,在部落设宴,准备为周王师饯行。

    眼看就要离开秦地,兮吉甫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此行光顾着行军打仗,却忘了另一个重要目的——采诗。

    席间,兮吉甫问起采集秦地诗歌之事,不料却正中秦仲下怀。西垂大夫取出一诗作,道:“昔日天子册封我为大夫之日时,族中善诗文者作了此诗,献上于我。”

    兮吉甫倒是略意外:“秦族中竟有如此之才?”

    秦仲道:“自先祖非子受封秦地为附庸,国小民寡,如今受封‘西陲大夫’,自然要修习王化,便作此诗以配乐。”

    “此乃秦之幸事。”

    兮吉甫接过此诗,见其名曰《车邻》,览毕心中一凛,却故作镇静,恭敬地将此诗交还于秦仲。

    “此诗配上秦族乐舞,那才颇具特色!”秦仲今日心情大好,似乎没觉察到兮吉甫的异样,“这几日秦族上下特地排练此舞,便是为周王师答谢送行。”

    兮吉甫不敢扫秦仲之兴,自然微笑点头。

    方兴此时正坐在一旁,看出兮吉甫面有愁容,俯耳疑道:“兮兄,此诗有何不妥么?”

    兮吉甫只是苦笑:“你听完便知……”

    不一会,秦族六十四名武士集结在大帐之前,站立八排,举木盾木刀,边吟诵便舞蹈起来: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

    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歌者队伍齐整,舞者动作划一,声音雄浑而悲壮,响彻云霄。不禁让闻者联想到秦部落百余年来,为了守护故土付出的惨痛牺牲,皆慨叹连连。

    听罢,兮吉甫悄声问方兴道:“贤弟,可曾听出何端倪?”

    方兴揉了揉眼眶,叹道:“此诗……怕是不吉。”

    兮吉甫颇为欣慰,自己与方兴结交数年,看来这位小友几经熏陶,已颇通诗理。“诗言志,歌咏言,此诗歌之初衷。诗歌或为寄托希望,或是讥讽世风。可《车邻》此诗,却言‘逝者其耋’,‘逝者其亡’,不讳死亡大事,凶意骤生。”

    方兴怅然,道:“那此诗意为何兆?”

    兮吉甫面有戚色:“怕是秦仲将罹遇兵灾,恐不久于人世也……”

    方兴闻言,也久久沉默。

    乐舞演罢,席中众人已是热泪盈眶。召公虎翩翩起身,拜谢秦仲道:“秦族皆仁人勇士,有秦大夫镇守西垂,天子可无忧也!”

    秦仲拱手道:“此皆天子洪福,非秦仲之功也!”

    散席后,一夜无话。

    次日,周王师浩浩荡荡,离开西陲而东归。好一个“马踏銮铃响,人奏凯歌还。”

    路上,召公虎总算有心情游览关中盛景,他再邀方兴、兮吉甫同乘,问道:“方叔,经此次出征西戎,你对周王师之战力又有何新见解?”

    方兴道:“此役过后,王师从姜戎处接收元戎十乘,也从西戎出缴获数千青铜长戈,还在秦族处补充战马,可谓实力大增。”

    “说些不足。”召公虎笑了笑,望向兮吉甫。

    兮吉甫会意,道:“自国人暴动后,周王师乏善可陈,直到近年才彻底重组。士兵本就缺乏实战锻炼,加之周王师出征前补充部分野人参战,士气有缺,故而尚未可成虎狼之师。”

    召公虎道:“那兮大夫有何策可解?”

    兮吉甫道:“依下官愚见,太保可许这些野人以前程,若有建功者可赐以国人身份,其战心定远在其余国人士兵之上。”

    “这倒是个大胆想法,”召公虎微微颔首,望向镐京方向,“还有么?”

    “搏击之术,”兮吉甫道,“比起戎兵戎将,大周王师更注重阵型,故而单兵作战能力不足,亦是死结。”

    说到这,方兴突然奏道:“说起搏击,不才想起一人,若得其相助,训练士卒以搏击之术,王师士兵定会战力大增。”

    召公虎来了兴致:“此人为谁?”

    方兴笑道:“太保定然记得此人——昔日彘林之时,有一人身法极好,能在赤狄阵中取敌将首级者。”

    “孤记得,可是杨国公子杨不疑?”

    方兴道:“正是!依在下所知,杨不疑搏击之术乃是周厉王亲传点拨,而其结义弟兄蒲无伤又颇通医药之理,他二人若愿助太保,对周王师定大有裨益,面貌可为之焕然一新!”

    “差点忘了他们,”召公虎大喜,“待回到镐京,孤当即传书于晋侯,寻得此二人,请其为国效力。只怕他们闲云野鹤惯了,招募不来也……”

    言笑之间,镐京已在眼前。

    大军刚到镐京城,早有围观的百姓们奔涌而出。国人们呼吼者召公虎的官讳,庆祝着这位老臣给大周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大捷。

    “太保威武!太保威武!”

    群众是健忘的,他们似乎浑然不记得,三年前老太保力排众议要立周王静为君时,国人们是如何阻挠和反对。镐京城的快乐很快传染给了周王师将士,经过月余的鏖战,这些士卒们荣归故里,自然也是心花怒放,他们毕竟都是普通人。

    “太保威武!太保威武!”呼声甚嚣尘上。

    但兮吉甫却隐隐有一股不安。呼声越大,他越觉不安。

    这歌功颂德之声很快会传遍整个京城,用不到多久便会直达圣听。此刻,周王静守在太庙前等待王师的凯旋,兮吉甫能隐约猜到,这位少年天子绝非大度之人。

    功高盖主,早晚必受其咎。

    兮吉甫想起了前日姜诚口中齐太公故事,商朝灭亡后,身为大周太师的太公急流勇退,不仅甘心回齐国当安乐诸侯,还焚毁了自己苦心编著的《太公兵法》,这是何等智慧!

    但愿老太保也有这番智慧,至少,大周中兴大业现在仍倚仗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