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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60章 召公虎 • 柒(上)

    周王师从鲁国归来后,在洛邑略作盘桓,整饬罢兵马,便折而西返,回到镐京。

    自正月周王静御驾亲征以来,周王师先后驱淮夷、解徐国之围,于涂山会盟各诸侯以伐东夷,先后伐灭奢比尸、黑齿、十日、青丘四大东夷残余势力,扩土百余里,获人口、牲畜、宝物颇多,可谓是大获全胜。

    然凯旋途中,周王静始终不露喜色。

    他于青丘中了夜明珠之奇毒,毒性本就大大超出普通士兵,陶瓮中解药只解得其表,未愈其里。加之旅途奔波,身体虚弱,回到镐京大病一场,茶饭不思、形容消瘦,竟至于落下极重隐疾,数年后方显其害。

    虽说天子首次御驾亲征即告大捷,但其过程却是苦多乐少,竟至于差点驾崩于青丘,步了周昭王南征不复的后尘,其雄心与锐气都大受打击。此后,他绝口不提御驾亲征之事,对于行军作战的兴致,也大不如初。

    但赏功罚过还得继续,周王静对此役随王伴驾、立下汗马功劳之公卿大夫,倒不吝大加封赏:

    太保召公虎坐镇中军,先解徐国之围,后又攻灭东夷四国,居功至伟。故增其召邑封地五十里、民五千户,并赠美玉、彤弓。

    军司马、下大夫师寰,此役连斩东夷四部国主,阵阵争先、战功卓著,追加去岁考功之绩,追加晋升中大夫,封戎右一职,与南仲同级。并赐金五镒,作“师寰簋”,以表其功,彰其谋,壮其勇。

    司市、下大夫仲山甫,于前岁起主持淮夷改革一事,收效颇丰,东征之粮秣得以充足。且自出征起,未曾有误补给。计今年考功之绩,加封小司徒、晋升为中大夫,担任大司徒虞公余臣副手。

    职方氏、中大夫方兴,于征讨十日国、青丘国时入山开林以测山川地理,并屡率队破敌,立下功劳。以其考功之年未到(为官仅二年,未到三年考功之期),暂不加封。

    众卿大夫谢过封赏,周王静只觉疲乏无力,神情懒散。

    正准备退朝时,有召公虎出班奏报:“启禀天子,如今东面夷乱暂平,西北犬戎却节节进犯、兵锋正盛,此非大周安枕无忧之时,还望天子圣断!”

    周王静掐着脑门,不耐烦地问道:“如今西线战事如何?”

    召公虎道:“已然十万火急。西北犬戎正在太原一线同大司马程伯休父交战,南仲、兮吉甫二位大夫亦在各自阵线硬顶对方强攻。而西陲方面,西戎再次卷土重来,在陇西同秦仲大夫对峙。”

    周王静有些坐立难安:“这么说,西戎已与犬戎勾结,同谋我大周西境?”

    “是否勾结尚未可知,犬戎、西戎各图其利,若周王师不支,则其定联手来攻。”

    “那依太保之见,当如何应战?”

    召公虎“臣愿亲自走一遭,率宗周六师西出太原、邽邑,与犬戎、西戎交战,为天子分忧。”

    周王静很是欣慰,随口问道:“自余一人继位以来,太保已挂帅出征几遭也?”

    召公虎一愣,答道:“天子元年,臣东出崤函、南抵宛洛,平定五路犯周;三年,西出陇右,平定西戎之叛;今岁,平定东路淮夷、东夷贼众。”

    周王静起身:“加之父王末年之赤狄彘乱,太保挂帅六载、亲历四场大战,劳碌不堪。余心甚愧,只觉有负于太保也!”

    召公虎见天子如此体恤自己,不由老泪纵横,长作一揖道:“天子勿要见外。召虎自领戎事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半分懈怠,只怕上有负天子之信任、下有负于将士之用命。如今大周初现中兴兆象,召虎岂敢贪恋安定,而忘危避战耶?”

    周王静皱了皱眉,又问:“然周王师刚随余远征,正疲沓困顿之际,又如何能再度西征?”

    召公虎道:“天子可曾记得于琅琊台上,曾允诺西线将士双倍计勋之事?”

    周王静思考半晌,连连点头:“未曾忘也!”

    召公虎拱手道:“既有天子金口玉言,召虎愿讨此诏令,同西六师将士再赴西土,不克戎患,誓不还朝!”

    周王静抚掌笑道:“既如此,余一人便亲撰诏书,晓谕三军。左右,为余起诏!”侍从连忙取来布帛,周王静大笔一挥,边写边念,“西土诸戎,逆天而行,犯大周疆界,使我王师将士耽于春耕,罪莫大焉。今余假节钺于太保召虎,兹日起兵,凡从军西征者,立功皆以双倍授予勋爵!”

    召公虎大喜,接旨谢恩道:“天子英明!召虎领命,敢不尽瘁!”

    周王静托付完大事,又是一阵眩晕,差点昏厥,在内侍搀扶下回到内朝。

    出了王宫,召公虎不敢多耽,甚至忘却了爱女召芷还等着自己下朝,演说她未来夫婿齐侯无忌的事迹,便匆匆来到校场,准备点兵出征。

    他知道,前番虽连克淮夷、东夷,但这二者皆实力弱小,不值一提。而如姜戎族长姜诚所言,大周真正的威胁深藏幕后,是巫教,是商盟,是他们煽动和扶植之四夷势力。如今东夷刚平,西戎、犬戎又乱,不能排除这正是巫教、商盟在背后捣鬼。这些反动势力一日未灭,大周与蛮、夷、戎、狄便永无宁日,周王师如同救火般四处奔命,何时是个尽头?

    如今,周王师刚经历长途作战,歇息还不过日余,此时战事再起,士气和体力上是一大考验。但眼下西面战事紧急,召公虎哪有时间思考这许多。

    此前,宗周六师有留下二师于南仲处,驻守邽邑、太原两座新城。而当下犬戎、西戎分头出兵,南仲首尾难顾,千里求援于远在琅琊的召公虎。老太保当机立断,一面让大司马程伯休父与兮吉甫增援太原,修书于西陲大夫秦仲处,命其坚守邽邑。

    随着敌军日盛,两路守军战况吃紧,盼援军如大旱之盼甘霖。

    然而,镐京如今缺乏守将,召公虎只得从洛邑虢公长父处抽调二师,留师寰与虎贲一道戍卫王畿,同时仲山甫需要留在京师筹划粮草。眼看又少了两员得力干将,召公虎心中苦闷。

    事不宜迟,召公虎不及多想,便带上方兴,率领宗周其余四师,火速急行军,开拔西线驰援。

    按照出发前师寰所献计策,召公虎并未分兵两路,而是直接奔赴太原要塞。

    初到太原王师驻地,远远瞧见营垒上下旌旗鲜明、严阵以待,城墙之上满目疮痍,显然刚经历过一番紧张激烈之守备战。召公虎此前已从探马处得知,自前日起,犬戎主力便分为三队,昼夜连番对太原守军发动进攻,至今日黎明方退。

    来到营前,召公虎便听闻兮吉甫离营追击犬戎的消息,不禁心下忐忑:“犬戎之兵数倍于太原守军,今日轻易退却、定然有诈,兮大夫料事如神,怎会如此轻敌逐北?切莫中了犬戎诡计才是。”

    正犯难之时,营中走出一员老帅,正是大司马程伯休父。老将军一生戎马,如今年岁已高,虽身姿依旧挺拔,但行动已然老态龙钟,垂垂老矣。

    召公虎走到近前,鼻头一酸,作礼道:“程老,别来无恙!”

    “孤无用之人……咳咳,特来向太保谢罪……”程伯休父由二子程仲庚、程仲辛搀扶,颤颤巍巍,要给召公虎行军礼。

    “速速免礼,”召公虎搀过大司马,柔声道,“程老将军言重,何罪之有也?”

    “孤将就木,却尸位于此要职……咳咳,唉,攻不能攻,守不能守,废物相仿……”程伯休父说到此节,竟眼眶含泪。

    召公虎有些心疼,望着眼前这位宿将苍老的面庞——他自从孝、夷二王之时便担任军职,于厉王一朝屡立战功、担任大司马长达数十年,如今更是四朝老将。虽说他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但数十载风雨勤恳、任劳任怨,堪称一代良将。

    如今他年近耄耋,本该颐养天年,可此番犬戎入侵,他不顾病体从镐京出征,随军来到这风沙漫天之边陲,恶劣环境与紧张战局更加透支其风烛残年之生命,让召公虎好生于心不忍。

    程伯休父似乎有些老糊涂,反复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囫囵乱语。召公虎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其身后的二子。

    他知道老人大抵愿意谈论子女,于是岔开话题道:“程老,你这两位爱子正当壮年,功勋卓著、可继老将军衣钵,足以劝慰汝心也!”

    “太保缪言,老朽乃俗人也,”程伯休父干咳几声,苦笑道,“世人谁不爱子,谁不盼子成龙?昔日国人暴动之时,太保舍亲子之命,换回天子周全之壮举,才是万古流芳,令后人敬佩!”

    “老将军过誉!若程老身处孤昔日之境地,定会一般处之。”召公虎顿了顿,“倒是程老所育十子,皆从军戎,殁于王事者多达八人,堪称满门忠烈,孤甚佩服!”

    “此八虎子舍身为国,孤心甚慰!”程伯休父有了得色,指了指程仲庚、仲辛兄弟,“孤膝下只余此二犬子,已然壮年,却资质平庸,得连老朽都不如,更遑论那些后起的布衣大夫也!”

    召公虎扶老将军坐下,安抚道,“程老何故如此菲薄?”

    “它日老朽归西,还望太保代我教诲此二犬子,让他们为国尽忠、报效沙场,日后好在黄泉与孤相见!”

    “程老言重,召虎自不付重托!”

    程伯休父又说了许久,无非是怀念昔日疆场往事,召公虎听得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