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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77章 卫伯和 • 叁(下)

    今年是周王静五年,开春以来,大周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不论是贻害东方的淮夷、东夷,还是作乱西方的西戎、犬戎,都在周王师面前败下阵来。

    而今,赏赐罢跟随周王静御驾亲征的东方各诸侯,又新分封了秦国、梁国、申国这三个镇守西陲的新诸侯,接下来,便是周廷的重头戏——对有功公卿的考功和晋升。

    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议题,但恰恰是最剑拔弩张的敏感大事。

    此刻,太保召公虎和太傅虢公长父正面红耳赤地争执着,这两位大周政坛宿敌依旧针锋相对,谁也不愿向对方退让半步。

    卫伯和早已厌恶这般无休止的争吵,而且不得不承认,朝堂上的党争越来越激烈:

    以召公虎和布衣大夫为代表的是进取的新锐贵族,而以虢公长父、虞公余臣为代表的是守旧的传统贵族,水火不容,愈演愈烈。他们对各自党羽的笼络,对朝中势力和舆论的争抢,好似两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地争夺着地盘。

    每当这个时候,卫伯和作为畿外诸侯,只得置身事外。但他太宰的身份却注定了自己必须表态。

    共和执政之时,虢公长父手握兵权,经常挑战周、召二位重臣的权威。到后来,逐渐演变成逢事便吵。是否出征彘林也吵,厉王驾崩也吵,议立储君还吵……

    “党争必酿祸端,”卫伯和心中喟然,他抬头望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周王静,“天子此刻所想,是想继续维持微妙的制衡?还是更偏袒他的老恩人召公虎?”

    不过卫伯和心中还是为召公虎捏了把汗。窃以为,以召公虎之功绩和声望,完全没有必要同名声狼藉的虢公长父一般见识。老太保进无可进,老太傅退无可退,久而久之,吃亏的定然是召公虎。毕竟,君子如何斗得过小人?论干坏事和泼脏水之能,虢公长父不遑多让。

    半个时辰过去,只得出大司马必须换人的结论。

    大司马是如今九卿中唯一空缺之职——程伯休父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已然步前任大宗伯王孙赐的后尘,告老还乡去也。

    “程伯休父既已请辞,那大司马之职照理当由其子程仲庚承袭!”虢公长父坚持九卿之位必须由大贵族世袭,目前布衣大夫风头正劲不假,但守旧派大臣们的底线就是寒门之子不可为卿。

    听罢此言,卫伯和看到周王静脸上的苦笑。程伯休父担任大司马数十年,只能算是勉强胜任,中规中矩。至于其子程仲庚、程仲辛二位,连统领一个师的能力都勉为其难,如何统领得了成周和宗周的周王师?

    “太傅,军务大事岂可儿戏?”召公虎气得白发直抖,“程伯爵位尚可世袭,大司马乃是官职,自然择能而任,如何世袭?”

    “那太保举荐何人?”虢公长父脸上有些挂不住。

    召公虎起身对周王静作了一揖:“先贤周公定百官之职,大司马职建邦国之法,掌王师之戎事,自古必由军功卓著者担任!”

    “比如?”虢公长父插话道。

    召公虎道:“中大夫兮甲吉甫,自其出仕以来,屡献奇计——王三年灭邽戎,王五年献计平西戎,亲率元戎十乘伐犬戎,如入无人之境。其文韬武略,镇服全军;文武吉甫之威名,四夷丧胆。”

    “可……”虢公长父刚想插嘴,被对方打断。

    “中大夫南仲,天子登基前两次护驾有功而为大夫。王元年平五路犯周,王三年平邽戎,皆身先士卒、履有奇谋。过去两年又接连营建邽邑、太原、固原三个西域重镇,亦是居功至伟。还有中大夫师寰……”

    “师寰不可,”虢公长父怒道,“他是国人暴动帮凶,既往不咎便可,岂能担任九卿?”

    召公虎皱了皱眉:“那方才兮吉甫和南仲之功绩、能力,哪个不在程氏兄弟之上?”

    虢公长父幽幽道:“此二人布衣出身,如何当得九卿?”

    召公虎正色道:“兮吉甫乃是蜀相世家,南仲亦开国名将南宫适之后,虽是布衣出身,可也是贵胄之后!”

    “没落贵族之后,不是世袭贵族。”虢公长父斩钉截铁,“你召虎没有子嗣,故而一意孤行,提拔这些出身贫贱之人入朝为官。敢问,你可曾考虑过大周世卿贵族感受?大周江山乃是这些畿内大族打下,岂能忘本?!”

    “大周如今用人之际,不可以出身论英雄?”召公虎据理力争。

    “用人之际?你是说大周已无人可用了么?”虢公长父很是不屑,“当今中兴治世,难道还不如共、懿、孝、夷这四王之时哉?”

    “太傅,此乃污蔑!”召公虎渐不淡定。

    “天子圣明,将这些布衣平民破格提拔为中大夫,已是大开天恩,为何尤嫌人心不足?布衣为卿,置元老公卿于何地?置世家大族于何地?若是其中再出一个荣夷公,又当如何?”

    虢公长父抛出如此诛心之语,竟说得老太保哑口无言。

    卫伯和听不下去,便起身说了句公道话:“今天子圣明,太傅请注意言辞。”

    “哟嗬,”虢公长父把矛头指向卫伯和,“看来太保盟友甚众?除了与王子友结派、与布衣大夫拉帮,还和太宰交情匪浅嘛!”

    这句话一石三鸟——不仅挑拨离间周天子兄弟之情,还加深了天子对召公虎结党营私之猜忌,还顺便抹黑了自己。卫伯和在政坛沉浮多年,只其险恶用心,此时必须沉住气,主动辩驳便是中计,只会越抹越黑。

    此时周王静已不胜其烦,起身冷冷道:“众卿休矣!同殿为臣,自当一心为公。诸位若有私仇,请散朝再议罢!”

    “臣等失礼!”三位重臣连忙起身。

    周王静倒是若无其事:“太傅,你久掌兵事,大司马继任之人选,有何高见?”

    此话一出,倒是让卫伯和与召公虎无所适从——自天子继位以来,东征西讨的主帅皆是召公虎,而虢公长父只是窝在洛邑招募东八师而已,为何周王静反倒问太傅?

    “臣倒是有个两全其美之提议,”虢公长父斜眼偷瞄召公虎,“想必太保也能欣然接受……”

    “爱卿说来。”

    虢公长父道:“小司马虢季,受任以来兢兢业业,如今拔擢为大司马,补足九卿之列,若何?至于大将南仲,以其筑城有功,倒是可以递补为小司马。”

    周王静也不待召公虎反对,直接应允:“太傅此计甚善,便晋升虢世子为大司马!”

    “比之兮吉甫、南仲,虢季有何军功?如何服王师之众?”召公虎显然没想到,周天子居然站在太傅一边。诚然,虢季子白担任小司马以来,一直随父在洛邑驻军,毫无军功。

    “笑话,”虢公长父反呛道,“服众?太保还记得弹劾兮吉甫的奏章么?那可谓堆积成山也。”

    “那是诬陷,”召公虎气不打一处来,“说甚么勾结商盟、勾结西戎,那皆是为破速达和萧关的权宜之计。如此赏罚不明,岂不寒了天下名士之心?”

    虢公长父阴笑道:“兮吉甫胆大妄为,私自调动军队,轻狡冒进于敌后,决战前还让士卒破酒戒,这些又该当何罪呢?”

    召公虎还欲辩驳,却被周王静拦住。

    “可已矣!余意已决,便提拔虢世子为小司马,南仲递补为小司马。至于兮吉甫,功过相抵,暂无变动。左右,起诏!”

    “多谢天子!”虢公长父洋洋得意,还不忘对召公虎作了几个挑衅动作。

    卫伯和见周王静如此表态,突然想到公石焕临终之言——天子似乎开始提防召公虎,不惜主动拉拢虢公长父以制衡太保,就像他当初提防自己的同胞手足王子友一样。寻思一番,卫伯和冷汗直冒。

    倘若周王静真有此念,那兮吉甫、兮吉甫等布衣大夫是断无可能成为卿士,更遑论战功卓著、却多次得罪太傅虢公的大将师寰。相反,如今大周用人之际,周王静才有登庸布衣五大夫的“美谈”,倘若大业甫成,这些人不知会落得如何下场?

    召公虎如何能忍小人得志,他恼羞成怒,向天子匆匆行礼,便拂袖推门而出。

    “倚老卖老!”虢公长父还不忘再献谗言。

    卫伯和心中暗叹,君子斗不过小人,没想到应验得如此之快。老太保为人宽厚,可惜在权术上略显愚钝,容易意气用事。当初他强谏周厉王,终被疏远,而今面对其子,却仍旧喜怒尽形于色,实是大忌。

    更何况,周厉王是英雄天子,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而周王静自幼遭逢国人暴动,寄人篱下,登基后便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继而沾染迷恋权术、好大喜功的毛病。

    “老太保还总把自己当父亲,”卫伯和心中喟叹,“可惜他忘却周天子已非昔日幼童。虽说召公虎对天子有救命和拥立之恩,可这恩情之大,周王静哪有办法报答?倘若报答不了……”

    夏夜微风也能如此刺骨,卫伯和不敢再往下想。

    周王静打破尴尬:“二位爱卿,还有事要奏否?”

    虢公长父面带笑意:“臣告退!”

    书房内只剩天子,卫伯和踟躇片刻,一咬牙奏道:“臣卫和,有本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