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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32章 方兴 • 陨落

    今日朝议上变数太多,方兴本就疑窦满腹。加之明日便要跟随虢公长父兴师伐楚,心中忐忑,正有千言万语找召公虎谈。

    可是散朝之后,虢公长父不惜动用军令,拦住师寰、方兴,约定明日集结,一早便要到太庙点卯开拔。二人无奈,只得赶回大司马府中,将未竟之事匆匆交接,待到忙完一切,已是雄鸡报晓之时。

    很显然,太傅有意不让方兴、师寰和召公虎见出征前的最后一面。

    次日。

    太庙授兵仪式一过,虢公长父率领南征各将帅快马加鞭出潼关、过崤函,径直赶往洛邑。又于东八师中挑选精锐士卒,重组上军。

    出征前,方兴眼皮直跳,不由萌生不祥预感。此战自始至终十分蹊跷,他总觉得有糟糕的事情将要发生。

    大军集结完毕,横渡汝、颍,过宛洛,入南阳,经五日行军,不日便要到达随国边境。

    上军帅虢公长父坐镇中军,前锋交于左司马师寰,上军佐虞公余臣则负责殿后。至于方兴,自发兵以来,便一直被虢公长父留在左右,日夜设宴款待,好不热情。今夜安营扎寨,依旧如此。

    虢公长父满脸堆笑,举爵来敬方兴:“太保赞叹你少年英雄,孤却一直无缘共事。此次南征,可谓大慰孤平生之期盼也。”

    “上军帅折煞我也。”爵中乃是泉水,方兴只觉甘咧。

    虽不知虢公长父近来为何如此殷勤,但“仰慕已久”之类的鬼话,他决计是半分不信的。此公历来与召公虎和布衣大夫作对,方兴没理由相信他会良心发现。

    “孤之子季白不肖,”虢公长父慨然,“虽尸位大司马和下军帅,但能力上哪及方大夫之十一?”

    “太傅谬赞。”方兴保持警觉,对方越恭维,他越如坐针毡。

    即便这样,太傅似乎夜夜都有说不完的好话,每次都听得方兴脑仁发麻。话里话外之意,无非就是要让自己“弃暗投明”——追随老太保没有前途,若是改拜虢公为义父,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太傅,属下偶感风寒,先行告退。”方兴只觉一阵眩晕,找个借口逃出上军帅大帐。

    回营路上,他越想越不对劲,便跨上战马,转往师寰的前锋大营而去。

    方兴趁着月色疾行,只觉脑后越来越涨,一阵痉挛,差点翻下马来。不得已,只得找到一条小溪,几口凉水下肚,才恢复些许精神。

    此时,耳边恍惚听到似有女子讥笑,很是惊疑:“这里四下无人,怎地会有女声?”

    定了定神,他抽出佩剑,横握在手,拨开草丛便往深处找寻。

    随军征战数年,方兴早就不复当年那位胆怯的赵家村野人少年。几经磨砺,不仅膂力见涨,胆色也丝毫不逊于赳赳武夫。突闻不远处中簌簌有声,他赶忙挺剑再前,摆出迎战姿态:“甚么人?!”

    隐隐约约,依旧只有女子“咯咯”笑声。

    “什么妖魅邪女,速速现身!”方兴无名火起,怒吼道。

    “哟,方将军胆怯也,”一个尖细的声音由远而近,“为何如此发抖?”

    方兴仔细观瞧,一时间只看得出依稀一个女子轮廓,莲步款款,笑语盈盈,朝自己走来。

    “何人如此大胆,安敢闯我周王师军营?”方兴突觉一阵眩晕袭来,以剑撑地,心中暗叫不好——“莫不是此地有瘴气?抑或是溪水之中投有毒物?”

    “这又不是你家军营?”一个妙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浑身黑纱,浅颦含笑,“我本就随贵军出征,哪里称得上‘闯’?”

    她不到二十年纪,明眸皓齿,美艳无比。亵衣虚掩,在斑驳的月光下面,更是楚楚动人。

    “你究竟何人?”方兴握紧剑柄,不敢有丝毫大意。

    “方将军,别来无恙乎?”她嫣然一笑,秋波频传。

    “你……你我可曾相识?”方兴脑海中闪过茹儿、召芷面容,再三思索,并不记得对方是谁。

    “方将军贵人忘事,我却识得将军,”那女子娇媚道,“三年前,我在镐京南郊倒与将军有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你佳人相伴,眼中自不会有我。”

    “三年前?镐京南郊?佳人?”方兴努力回忆,“我在镐京只带召芷出门过一次……对了,莫不是是乞雨那天?”

    想到这里,方兴赶忙问道:“姑娘那日也女扮男装、混于人群之中?”

    “妾身倒不玩那孩童游戏。”她噗嗤一笑,纤腰扭动,身姿极为妖娆。她的年纪并不比方兴大,却笑称他与召芷为“孩童”。

    “你是那……那个雨师妾,”方兴突然认出那股媚劲,“楚国女巫!”

    “我们楚人从不说‘巫’字,而是说‘灵’!”她倒不否认,整了整衣襟,略微遮掩住凹凸有致的身材。

    “你……如何会跟王师出征?你那日不是凭空消失了么?你难道……”方兴本来还想继续质问,却无奈头疼欲裂。

    “没想到方将军也信灵术……”

    “让开!”

    她刚想伸手来扶方兴,却被他一把推开。

    “真不会怜香惜玉,”黑衣女子嗔道,“怪不得茹儿和芷儿都离你远去!”

    “休得胡言……”方兴感觉脑后针扎一般,也没细想对方为何识得他的过往。

    “此乃雷公藤之毒也。”女子淡淡道。

    “你为何毒我?”方兴疼得龇牙咧嘴。

    “哟,我可舍不得毒方将军,”她柳眉一挑,“怪只怪,你那主帅大人不会使毒,想必把剂量给大咯。”

    “你是说……虢公害我?”

    “喏,解药,”那女子从袖口取出一粒红丹,“便宜你了,这药金贵着呢。”

    方兴迟疑地看着她,犹豫着不敢接过。

    “方将军看来不信我,”她托着下巴和他对视,一手不知从哪抽出把匕首,在月色下晃了晃,“看,此时我若要杀你,如反掌观纹一般,何必再用红丹毒你,岂不多此一举?”

    “这……”方兴点点头,不再疑惑,接过红丹吞下,“谢过姑娘!”

    丹丸在口中化开,只觉喉头、胸腹一片清凉,随后浑身发热,出了一身冷汗后,这才感觉脑后渐宽,看来毒性已解。

    “方兴拜谢姑娘救命之恩!”

    “欠着呗,”那女子撅着樱桃小嘴,咕哝着,“将来你得知这来龙去脉,别怪罪于我便是。”

    “哪里话,”方兴终于可以动脑子,“依你说,虢公为何要害我?”

    “这我可不知,”她一耸香肩,“只知将军今日虽幸免于毒,它日太傅还会再另行加害,方将军多加小心。”

    “你是楚人,我们要去伐楚,你又为何要帮我?”他问道。

    黑衣女子噗嗤一笑,佯嗔道:“尔等高贵的华夏人视我楚人为蛮夷,蛮夷就一定蛇蝎心肠么?”

    方兴局促地笑了笑:“自然不是……”他回忆起楚国君臣的模样,除了那莽夫熊雪,大多都算风度翩翩。

    “也罢,我若不把此个中由来与你一说,将军怕是会问个没完。”

    “最好,最好。”方兴咧嘴尬笑。

    “三年前,我受国君之邀,去镐京登台祈雨。没想到,雨成之后,你义父召公虎觉得我有妖法,定为后患,于是想恩将仇报、除我以后快,是也不是?”那女子剑眉一竖,另有一种高冷之美。

    此事方兴如何不知,却道:“实未听说……”

    “你可知老太保为何没有得逞?原是虢公已提前派人保护,把我从高台上救走,谎称我已化烟而去。”

    “这么说,虢公与你同党?”方兴大惊失色。

    “才不是咧,那老色鬼乃是见色起意,”那女子盈盈笑道,“只不过,那老癞蛤蟆可打错如意算筹也——他**不成,反倒丧了偶,嘿嘿,也是报应。”

    “这……虢夫人是你害死的?”方兴更加惊骇,心想这女子行事好生毒辣。

    “老色鬼倒巴不得那老妇死,”她轻描淡写,“更何况,我在洛邑给他找了数十个美姬,没几日便乐此不疲也。妾身便又赠了他一筐丹药,以助其大展雄风。”

    “怪不得太保说他被酒色所伤,”他转念一想,又问道,“那他为何又转而向南,要讨伐楚国?你一介楚女,为何又不阻止于他?”

    “方将军对什么都好奇,这确是你的优点,”那女子笑靥如花,“有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只不过不是现在。”

    “此话怎讲?”方兴被绕得云里雾里。

    “嘘,秘密!”她明眸含笑,缓缓后退,“将军小心好自为之,别再中了阴招……”

    “姑娘去哪?”

    “你我还会相见,后会有期!”言罢,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方兴怅然,见身体状况略佳,便重新跨上战马,忧心忡忡地骑往师寰所在的前锋大营。

    师寰闻听有人深夜来访,料定不是小事,赶紧跟着卫兵来到营门迎接。

    “方叔,是你?”师寰又惊又喜,“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显然,他很难把眼前这个满脸煞白的憔悴青年,同昔日风度翩翩的中大夫、职方氏大人联系在一起。

    “说来话长……”

    方兴四下观望:“此地不是说话之处!”

    师寰领会,便带方兴进了大帐,屏退左右,轻声问道:“方叔何故如此憔悴?”

    方兴叹了口气:“唉,此事难以启齿,容弟细细道来。”

    于是,方兴把这几日虢公长父如何日夜款待,又如何在饮食中下了慢性剧毒,自己又如何遇到楚国女巫,最终吐了几口脓血才捡回一条命的经过,对师寰全盘托出。

    师寰听罢,便陷入沉思:“太傅身为上军统帅,竟行如此下作之事,这在大周历史上确是闻所未闻,如何不让人细思而惧……”

    方兴此时尚有余悸:“师将军,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师寰缓缓道:“方老弟可曾记得,出兵前夜太宰的嘱托?”

    “当然记得,”方兴回忆道,“那夜尹兄深夜造访大司马府,言及太傅此次伐楚的种种异常。另外还反复提醒,荆楚之地不服王化,兼之地貌凶险,其民狡诈多变,嘱咐我等要多加小心。”

    师寰又补充道:“太宰还特别叮嘱,要特别提防小人、邪术,不可掉以轻心。”

    方兴似有所悟:“莫非,太保口中的小人、邪术,便是今日下毒一事?”

    “会不会是离间之计?”师寰突然皱眉,提出另一种可怖的可能性。

    “难道是那楚国巫女的诡计?她知太傅猜忌于我,故而特意栽赃陷害于虢公?”方兴恍然大悟,“昔日于彘林之时,我也曾亲眼见赤狄之人擅使奇毒,这一切很可能都是巫教从中作祟!”

    “确是有理。”师寰点头。

    “难道是我等错怪于太傅?”方兴犹豫起来,“那楚女媚态百出,我或许不该取信于她!”

    师寰眉头紧锁:“依愚兄看,女子与小人皆不可信。”

    方兴突然想起一事,赶忙告辞道:“我出营已久,若因此见疑于太傅,岂不是反倒正中那女巫离间之计的下怀?”

    师寰也不挽留,二人互道罢珍重。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