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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01章 尹吉甫 • 惊变

    担任太宰之后,尹吉甫总有愁不完的事情。

    不得不说,所谓的“九卿之首”、“百官之长”并不是个容易的差事,事实证明,前两任太宰荣夷公和卫伯和都是上人之资,才能对把这些繁琐的大事处理得有条不紊。以至于尹吉甫感同身受,卫侯和的急流勇退,是卸下了一副难以修补的烂摊子。

    而愁中之愁者,便是周天子无底洞般的花费。

    今岁年初的那场洛邑赐命大典,耗费甚巨,恐怕要预支未来大周三年之收成然而周王静登基五年来,征战三载、大旱五年,国库已是捉襟见肘,如何预支?而祸不单行,虢公长父为了争权夺利,竟然还无缘无故南下伐楚,这下,大周财政更是穷匮。

    无奈何,尹吉甫只得求助老友仲山甫。

    “仲山兄,还记得你初仕之时,以低价购粮、高价转卖之策,如今可否再度奏效?”

    “此乃非常时期之非常手段也,”仲山甫不断挠头,“昔日愚弟官居低位,尚可使此雕虫小技,如今大周现中兴曙光,怎能再用这等卑劣之行为天子抹黑。”

    “如若假扮畿内商人,去关外贩粮呢?”尹吉甫还不甘心。

    仲山甫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兮兄大抵忘了,如今临淄、陶丘、朝歌、帝丘等东方大邑之粮市,早已被商盟把持。即便我大周王室用全部币帑购粮,也再影响不了粮价也。”

    “什么?”尹吉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如此说,商盟实力已经强大如斯?这些殷商遗孓竟有如此能耐,确是大周心腹之患。”

    仲山甫一语中的:“他们在屯粮,我们则在浪费……”

    “淮夷之地征粮如何?”尹吉甫没有接话茬,他绞尽脑汁寻找财源。

    “前岁天子派我于淮夷屯军种稻,倒是连年丰收。可那些军粮在去岁天子御驾亲征时,早已十去七八。剩余部分也已运筹于太原、邽邑。”仲山甫道。

    “粮草如此,淮夷所获之珍珠、玉石、玛瑙、犀角,还有几何?”尹吉甫不放过任何收入。

    “兮兄,此间有一事,愚弟不得不提。”仲山甫压低了声音。

    “何事?”

    “此前愚弟还在淮夷之时,命师寰将军之驻军前往溪泽之处寻获珍宝,数量不在少数。运到曹国国都陶丘贩卖换粮,亦可支应镐京二载所费。然自从淮夷之地交接给徐国驻军之后,便不再有宝物进贡。”仲山甫面露难色。

    “你是怀疑,”尹吉甫有股不祥预感,“徐翎在其中做了手脚?”

    “徐君上奏天子,说是淮夷之地稻谷连年丰收,可掘地三尺,却再无贵物可寻。”

    “无稽之谈,”尹吉甫一拍桌案,“徐国人狼子野心,不知天子为何还如此信任。”

    仲山甫连连摇头:“此事愚弟不敢奏于天子,徐君于淮夷之地产粮供奉并未敢少,只是把淮水间物产据为己有罢了。依天子之性格,若一怒而兴师……”

    “万万不可,”尹吉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周打不起仗也!太傅虢公此次出征,无论胜败,大周至少五年不可再起刀兵……否则……”他不敢再往下想。

    就在这时,王宫中突然派出使者,天子有大事相商。

    “大事?什么大事?”尹吉甫和仲山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南征之事?”

    尹吉甫心中萌生不祥预感,也不及细想,急匆匆奔赴明堂。

    “荒唐!这打得什么仗?”周王静如热锅蚂蚁般,在明堂上踱来踱去,“太傅轻敌,辜负余一人如此信任!”

    尹吉甫忐忑,自从战报递到天子手上后,朝议气氛如沸水凝冰一般,压抑非常。

    卿大夫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战报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只能从天子的责骂和抱怨中听出,南征楚国的虢公上军似乎遭遇了一场大败仗。

    “速速取来南国地图,”周王静气急败坏,“余倒要看看,这才刚渡过汉水,为何如此急切进军荆山?”

    手下侍臣面色煞白,赶紧取来地图,铺张在周天子几案之上。

    “荆山?”尹吉甫看了一眼召公虎,对方也正同样惊异地看着他。荆山是楚人神山,距离汉水至少需要两日行军方可到达,虢公长父不知何故,竟如此孤军深入?

    “愚蠢,损兵折将事小,”周王静继续咒骂,“折了周王师威风事大!”

    尹吉甫冷眼看着天子,这位年轻周王登基后一直顺风顺水、屡战屡克——先是太保平定了五路犯周,随后天子御驾亲征又定了淮夷、东夷,去岁自己也在西陲接连平定了西戎和犬戎。一时间,四夷镇服,诸侯来朝,中兴大业初现曙光。

    而如今,兵制刚刚改革,立功心切的虢公便把目光投向南方。天子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太傅便投其所好,执意出兵。太保责备自己身为太宰却不加以劝谏,可我兮甲便无苦衷么?天子在兴头上,又如何听得进劝?

    尹吉甫又看了眼召公虎,或许是独女远嫁齐国的缘故,他近来魂不守舍,行事也不见了往日的从容和稳重。此时,老太保想必更为师寰和方兴而担心,所有人都知道,虢公长父执意让召公虎的两位爱将作为司马,实是不安好心。

    直到下朝,周王静都没透露出战报中的任何伤亡信息。尹吉甫闻到了一丝诡谲的气息,恐慌正在卿大夫之间蔓延。

    “太保勿忧,吉人自有天相。”尹吉甫追上了正欲回府的召公虎,“上军将士定会逢凶化吉,凯旋而归。”说实话,他并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

    “太宰,此结果你我早能预见,”召公虎颇有责备,“当初你若与孤一同力谏天子,怕是不至有如此之噩!”言罢,拂袖而去。

    尹吉甫愣在原地,周天子下决心做的事情,又有谁能劝得住?这话他迟迟没有说出口,召公虎正在气头上,关心则乱。

    尹吉甫无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王宫。

    ……

    在惴惴不安中等待了半个多月,虢公长父的上军终于结束了战斗,准备归国。

    当周王静再次接到太傅的战报时,他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表曰:“臣虢长自出兵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倦怠。天子嘱曰‘兵贵神速’,臣日夜兼程,横渡汉水以抗敌。首战虽受挫于荆山,但臣知耻后勇,击溃濮蛮,杀敌数千,俘获数百。楚叛惧我大周兵威,与臣缔结城下之盟,誓言不复再反。今臣不辱使命,克定南方,陛下亦可高枕无忧矣!”

    真是个辞藻浮夸的战报,通篇都是虢公长父不遗余力给自己表功,尹吉甫不以为然。但随即眉头一皱——为何只字不提师寰和方兴?

    “众位爱卿,”周王静扬眉吐气,“太傅未辜负余之期待,此战大胜,扬我国威!”他大抵忘了,半个月前,他是如何在朝堂之上怒斥虢公长父的无能与愚蠢。

    三日后,镐京城内人声鼎沸——这是虢公长父回兵致师的日子。

    虽是阴雨霏霏,但丝毫不妨碍周王静的好心情。他一身华服,率领着众公卿在城门等待。

    他们身后,虎贲卫士将数千围观国人远远隔开。此次南征的上军兵卒大多为东都洛邑子弟,因此镐京的国人们终于可以只当看客,而不用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担心出征的亲友没能够平安归来。

    虢公长父从楚国凯旋后,将上军主力留在洛邑,自己只率领一师人马,押送着数百名南蛮俘虏,大摇大摆地驾着兵车入城。

    根据周礼,王师出征、致师仪式历来有严格规定——出征时,队列中年少者、微贱者在前,以示其勇力;凯旋时,年老者、尊贵者在前,以示其崇敬。

    太傅虢公长父、大司徒虞公余臣自然走在队伍最前列,两位上军将佐神采奕奕,同国人们热情地挥手致意。尹吉甫知道,不论他们如何表演出爱民如子之状,也丝毫无改他们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和风评。

    果然,国人们并不关心这二位做秀者,他们正翘首寻找着方兴和师寰的下落——布衣大夫们历来深入人心,他们才是百姓之精神寄托。

    这些天来,镐京城内遍布各种流言蜚语,恐慌一边发酵一边蔓延,聪慧如尹吉甫者,都难辨其各种传言之真假。

    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方兴、师寰已经遭遇不测,有人说他们被楚国人俘获而叛变,有人说他们被虢公就地正法,还有人说他们同周昭王一般、被淹死在汉水之中——周人历来对楚国没有愉悦的印象。

    一乘接着一乘,战车纷纷从镐京外城门经过,唯独不见方兴和师寰身影。“到底出了何许变故?”一股不详预感袭向尹吉甫。

    凯旋将士们身后,是数百名被押运的楚蛮俘虏,他们披头散发,脚底因长时赤足行军而血肉模糊。囚徒中有体弱昏厥者,更是被弃在地上拖曳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见此人间惨状,围观者无不掩袂。

    “虚报军功!”尹吉甫心中咒骂着,“太傅不知从哪里掳来这么多蛮族平民?”虢公长父这种障眼法骗得了普通公卿和民众,却瞒不过久经战阵的尹吉甫法眼。

    囚徒队伍的最后,赫然出现一乘木囚车,只有一匹瘦马拖着,车轴吱吱呀呀,难听至极。车上关押一员高大战将,他虽穿着戎装,但面如土灰,垂头丧气,显是怕被人认出。

    “师寰将军?”人群中开始沸腾,“他所犯何罪?为何要受如此羞辱?”

    尹吉甫何尝不想上前问个究竟,他知道,师寰和虢公长父很久以前就不对付,此次虢公长父硬要师寰跟随他出征,定少不了打击报复。果然,这个结果被不幸言中。

    但致师仪式历来神圣肃穆,尹吉甫不敢造次,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位布衣大夫好友身陷囹圄,在国人们的指指点点中,押入城门。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魁梧的身影从公卿中冲出,推开卫士,跳上囚车,歇斯底里地吼着:“方叔呢?方叔人呢?”

    师寰微微抬头,昔日炯炯有神的双眸黯淡无光,他咬着皲裂的嘴唇对那老者道:“太保,师寰无能,方老弟他……”

    “他怎么了?”召公虎撕心裂肺地吼着,“孤没看到他!”

    “不在了……”师寰把头埋入囚车,痛苦地摇了摇头,泪如泉涌。

    空气瞬间凝固,尹吉甫只听到雨水击打泥淖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