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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26章 尹吉甫 • 贰(上)

    和南国相比,镐京城的冬天可谓酷寒。

    太宰尹吉甫刚向周王静告了几天假,在京畿内游山玩水一番,此刻正乘坐轺车返程,驶经终南山。山上白雪皑皑,渭水已然结冰,览此美景,尹吉甫心旷神怡。

    年底适合盘点。

    自年初周天子在洛邑大会诸侯之后,全年还算过得波澜不惊。除却开春太傅虢公长父率军南征楚国不利、损兵折将之外,其余都还顺风顺水。

    即位六年来,周王静总算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

    齐国三年的国丧已毕,天子与王后齐姜也算鸾凤和谐。姜后贤惠,不论是后宫的宫娥才女,还是镐京城的臣民百姓,都对她爱戴有加。除了她的小腹至今还未隆起外,其余之事,姜后都称得上母仪天下。

    后宫稳定,周王静又很快闲不住了。他本就是个颇有想法的年轻君王,继位以来有了些许微功,便不由得倒腾些他心目中圣主贤王都会做的事情——或是大张旗鼓地巡游,或是心血来潮地私访。尽管他比起夏桀、商纣那些浮夸的亡国君主收敛不少,但还是免不了空耗民脂民膏之嫌。

    原本,天子身旁还有诤臣,无论是太保召公虎还是前任太宰卫伯和,总会献言给周王静泼冷水。可如今卫伯和辞官就国,成了卫侯和,老太保也心灰意冷告老还乡,天子身边少了掣肘。而如今朝中的实权派当属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一派,他们不仅奉迎顺遂天子心意,还趁机雁过拔毛,刮搜钱财。

    只要天下太平,周天子就会乐衷于折腾礼乐,自从大周开国以来,概莫如是。

    周公制礼作乐,光是祭祀的种类、礼仪的繁复就数不胜数,若每月都筹备一场,三年都可以不带重样地轮上一遍。其中最常规而隆重的,无非春礿、夏褅、秋尝、冬烝这四时祭祀。

    这不,尹吉甫休假之前刚刚忙完秋天的尝祭,这才歇了没几天,很快又要赶回镐京城,准备冬天的禘祭,忙得可谓连轴转。

    天子习礼演武本是先王倡导的美事,只是如今大周财政入不敷出,币帑器用也是捉襟见肘,只是苦了尹吉甫和仲山甫,一个忙着操持大小事宜,一个则忙着筹措各项费用。

    马车沿着渭水一路往东,结束了游山玩水的短暂愉悦,宏伟的镐京城又出现在尹吉甫眼前。

    尹吉甫很清晰地记得,五年前自己还是一位吟游诗人,每要去往畿内采风,全靠双脚行走,堪称风餐露宿。但那时自己很快乐、很有成就感,可如今贵为太宰,却被纷繁复杂的政事搅得心力交瘁。

    他终于能理解前任太宰卫侯和为什么会急流勇退,只因太宰之位看似荣耀,实则却是迟累。

    与此前的两位前任荣夷公与卫侯和不同,尹吉甫既不像前者出身世代公卿,也不像后者那般是手握兵权的畿外诸侯,说起来,自己只是一个流落镐京的异乡人,得蒙圣恩被天子登庸的布衣大夫而已。没有根基,没有党羽,只能在朝中各大势力之间曲意逢迎,左右摇摆。

    尹吉甫讨厌这种拘束和羁绊,但他大业未成,心有不甘。

    马车进了镐京城内,顺着逵道驶往太宰府而去。当轺车到府门前,却见到一位神秘黑衣人正在门口等待。

    “参见太宰!”

    “你是?”

    尹吉甫并不认识来人,此人年纪有四十岁往上,黑衣下是一身健硕的腱子肉,显然是练武之人。

    “我从楚国而来,特有太宰故人消息相告!”来人毕恭毕敬。

    “故人消息?”尹吉甫吃了一惊。

    他绞尽脑汁,似乎自己历来不认识任何楚国人士。今年太傅虢公南征楚国铩羽后,镐京城内外谈楚国色变,仿佛重回当年“荆王”熊渠作乱时的那种恐慌。大周太宰与楚国使者通信,这要是被人知道,可是一个要命的大罪名。

    更何况,尹吉甫听闻楚国近日遭逢政变,原国君熊霜与身为令尹的次弟熊雪兵戎相向,最后两败俱伤,君位被幼弟熊徇继承。不知眼前人所传消息,与楚国政变是否有关?

    那黑衣人见尹吉甫沉默,又道:“太宰若有疑问,见过这封信便知……”

    只见对方递过一个竹筒,在竹节腹部开一小条缝隙,上面用熔蜡密封。尹吉甫认识,这乃是楚国传递密信的物件。

    就在尹吉甫即将接过这密信之时,突然瞥见一彪车马正朝太宰府方向前来,定睛一看,正是虢公长父车驾。莫非这位老太傅算准了时间,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正好结束休假?

    尹吉甫看了一眼黑衣男子,示意对方暂避。黑衣人会意,把密信匆匆塞给尹吉甫后,匆匆告辞,只留下一句“三日内等待太宰回信”,便一闪而去。

    这真是个奇人,尹吉甫不知他何许来历。但眼看太傅府轺车片刻便到,他也无暇拆信,只得将传信竹筒藏在袖中,迎接太傅。

    虢公长父笑盈盈地走到尹吉甫面前,热情地寒暄起来。尹吉甫难以拒绝对方,只能无奈地虚与委蛇。

    自从太保召公告老还乡后,他一直极尽拉拢尹吉甫之能事,并且总是行为高调,巴不得全天下都认为当今大周太宰与太傅结成盟友,情比金坚。但尹吉甫自视清高,即便表面上与对方保持同僚之情,私下则是小心翼翼划清界限——千万不能被此人拖下水,更何况方兴前车之鉴在先,自己不能大意。

    虢公长父大摇大摆地跟着尹吉甫进入府内,二人分宾主落座。尹吉甫习惯了对方没话找话的闲聊,无非都是些政坛上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每隔几天便会来拜访几次,内容大同小异。

    不同的是,今天老太傅倒是问了些关于采诗方面之事,但对于尹吉甫这行家而言,对方分明纯属附庸风雅,他只能佯装饶有兴致,与对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又在太宰府磨蹭了将近一个时辰,虢公长父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尹吉甫终于可以恭恭敬敬地把老太傅送走。

    府中重归宁静,尹吉甫才从袖口中取出方才黑衣人所送来的密信,一看之下,迟迟回不过味来。就在这时,门外来报仲山甫求见。

    “有趣得紧,”尹吉甫自言自语道,“这才几日不见,怎么大家都急着见我。”

    仲山甫是太宰府常客,入门之后自然没有什么拘束。

    来客开门见山,问道:“太傅虢公又来?他这动机可丝毫不纯。”

    “哦?愿闻其详。”尹吉甫故意问道。

    “他是太傅,三公中唯一在朝者;你是太宰,位列九卿百官之首。他知你是老太保亲信的布衣卿相,故意与你结交,自然是让天下人非议你与太傅同流合污。”仲山甫历来直言不讳。

    尹吉甫看好友说得诚恳,也知对方是真心替自己着想。老太傅的名声已然臭了大街,与他结交,自会惹一身腥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尹吉甫也有些无奈,“太傅世代三公,他来拜访,难不成请他吃闭门羹乎?”

    仲山甫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你这次休假,可否去了召邑?”

    尹吉甫点了点头。

    仲山甫眼中放光:“可曾见到老太保,怹老人家境况如何?”

    “并不太妙,”尹吉甫叹了口气,“权力是个可怕之物,老太保离开了大周权力中心才半年,便如同苍老十岁,不见了往日之风采。”

    仲山甫十分关切:“他可曾对你有何怨言?”

    “怨言?此话从何说起?”尹吉甫撒了个谎。

    他如何没有耳闻,太保召公得知尹吉甫近来和老太傅走得很近,私下抱怨尹吉甫忘恩负义。别有用心之人得知,更是添油加醋,谣言说召公虎的辞官,乃是受到尹吉甫和虢公长父联手排挤云云。

    “这,没有就好,”仲山甫神色有异,良久方道,“方叔的离世,对他打击不小罢!”

    尹吉甫闻言,突然想起刚才黑衣人送来密信所言之事,问道:“仲山兄,你可曾听闻近来楚国政变之事?”

    “略有所闻。楚国熊雪叛乱,据新渐城而自守,楚君熊霜攻打未果而身死城下。如今熊徇即位,却始终没有向天子递交国书,天子也未策命新的楚君,很是诡异。”仲山甫道。

    “不错,”尹吉甫笑道:“看来仲山兄筹措钱粮之余,还有闲暇关注南方诸侯国之事。”

    “太宰说笑,”仲山甫倒是不苟言笑,“你常说当今大周潜在之威胁,唯徐、楚最甚,仲山牢记在心!”

    尹吉甫突然神色一变,严肃道:“在这场楚国政变之中,似乎有一个老熟人的影子。”

    “熟人?”仲山甫不解。

    “仲山兄,请看此信!”尹吉甫点燃庭燎,把刚才从黑衣人手中获取的信件展开在几案之上。

    仲山甫不明就里,接信便读,不由眉头紧皱,许久方才长叹一口气,惊喜交加:“看来,方叔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