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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35章 芈芙 • 叁(下)

    方兴继续说起人类造字的历史:“结绳记事也好,刻画符号也罢,显然太过复杂。直到轩辕黄帝统一天下,发明舟车、弓弩、锅甑、蚕桑,而他的大臣仓颉则发明了文字。仓颉随黄帝南方巡狩时,在‘羊马蹄印’中找到灵感,便用脚印代表野兽,用其他符号代替天下万物。

    “于是乎,仓颉将天上星宿、地上山川、鸟兽虫鱼、草木器具,皆描摹绘写其形状,造出不同符号,把它们命名为‘字’。后人在此基础上不断改良,夏人刻字于石鼓之上,便是石鼓文;殷商人把字刻在甲骨龟壳上作卜辞,有了甲骨文;而周人则把字刻在鼎铭之上,便是当今之金文。”

    姜艾补充道:“传言说仓颉天生异象,长有重瞳,正是得到上天垂青,才让他把文字传入人间。据说仓颉造字之后,鬼神齐哭,只因人类可以用文字告御状,直达天听咧!”

    “这听得瘆人……”芈芙抿了抿嘴,问方兴道,“这么说,这里的先民年代在黄帝之前?那他们是谁?”

    方兴沉吟道:“按时间推测,很可能是灵山十巫出没的年代……”

    顺着方兴的讲解,众人发现,壁画中人的样貌穿着与中原华夏人大为不同——他们在祭祀中戴着面具,体型矮小,身旁的鸟兽也不似中土风物。

    “会不会是我楚国人的祖先?”芈芙弱弱问道。

    “自然不是,”方兴莞尔,“你可知楚国祖先是谁?”

    “是熊氏,叫熊绎。”芈芙挠头道。

    “对,熊绎是熊氏先祖,那熊氏的祖先又是谁?”

    “我在祭祀的时候听过,叫芈连,是我们芈姓的祖先。”

    “对了,芈姓就是祝融八姓之一,”方兴微微一笑,“你们芈姓熊氏的元祖正是祝融,祝融祖先乃高辛氏颛顼大帝,而颛顼正是轩辕黄帝的孙子。”

    “所以,我们也是黄帝子孙?楚国也与周朝人同宗?”芈芙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是当然,只是你们历代楚君不愿承认罢了。”姜艾也觉得好笑。

    这可谓触及芈芙知识盲区。自她懂事以来,楚族人都喜欢重复她曾祖“荆王”熊渠的名言——“我蛮夷也!”故而,芈芙一直认为,楚国人和华夏人乃是骨子里的天壤之别。

    “那么说,”芈芙不敢直视方兴和姜艾,“壁画上这些人,和楚国也不同宗?”

    “显然,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个种群。”方兴答道。

    “那他们属于什么?”芈芙又问。

    “这是我职方氏大夫的强项也,”方兴面露笑意,“我遍览浩若烟海的上古史料,读过许多前朝风土人情与历史风貌。故而得知早在三皇之时,中原之地便有三大种族。”

    “哪三大种族?”三位女子都对这话题倍感兴趣。

    “华夏、东夷、苗蛮,”方兴顿了顿,“三大部族在三皇之前便角力中原,后经五帝至虞夏商周,各朝、各国、各族之民人,无非这三大族群之后人。”

    “那能从壁画中看出,这巫山的祖先,是其中哪一个族群么?”姜艾问道。

    “反正不是我们华夏族。”芈芙自从听方兴说楚、周同源后,便不再说自己是蛮夷之后了。

    方兴道:“如果壁画中所载属实,那此地先民祖地并不在此,而是在高原之上——那里崇山峻岭,生存唯艰,严寒的气候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祖地,迁徙到此。经历过数次苦难与战争,消灭了不少部落,最终定居在这座山上。”

    “好残忍。”芈芙看着壁画上刀兵和屠杀的画面,不由觉得心中发颤。

    姜艾也唏嘘感慨道:“远古之时物质匮乏,为了猎物和栖息地,先民们不会把闯入者当做同类,一碰面便是你死我活,与西陲草原上的狼群一般。”

    “你又没见过狼群,”芈芙揶揄姜艾道,“说得你和西戎人一般。”

    “我,”姜艾愣了片刻,“那不说狼群好了,这大巴山里的猴子,不也是一样么?”

    “确实,”方兴又来平息争执,“你们看,这副壁画上,他们在吃什么?”

    “这是……啊!!!”芈芙吓了一跳。她看出来了,壁画中的先民竟在吃敌人的躯体。

    “是了,这便是人类最原始的状态。”方兴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为什么这些壁画里大多是女人?除了这戴帽子的族长外,其他全是在哺乳、生产、带着孩子采集的女性形象?”姜艾问道。

    “是啊,部落里的男丁去哪里了?”芈芙也不禁附和。

    “在上古原始阶段,男丁可是部落最稀缺的资源,他们负责打猎、打仗,保护家园。部落要发展壮大,便离不开男性后代,一夫一妻制虽伦理,但繁殖太过低效。只有部落中的男性无固定配偶,这样女性才得以不断繁衍。只是这些孩子出生后只认生母,却不知生父何人。”方兴解答道。

    “羞也不羞,”芈芙捧着自己发热的小脸蛋,“怎么和人家讨论这种事情。”

    “所以,壁画上画的就是母系氏族咯?”姜艾若有所悟。

    方兴赞道:“上古时期,华胥氏见巨人足迹有孕而生伏羲氏。黄帝、尧帝也皆生母受上天感应而妊娠所诞。这显然都是传说臆造,实则是因母系氏族中婴孩不知生父之故。”

    “所以先民们发明了‘姓’,用来区分不同母系对吧?”姜艾道。

    “正是。由于先民们发现,若一直在部落中繁衍,后代存活率不高——不是夭折,就是天生残疾。所以部落间用‘姓’为标识,只与外姓通婚。”方兴答道。

    “这叫同姓不繁!”芈芙终于插得上嘴,心中小鹿乱撞,兴奋得不行。

    方兴朝芈芙笑了笑,道:“所有华夏民族祖训皆为同姓不婚。‘姓’者,‘女生’也,这便是母系氏族的标志。”

    姜艾柔声问道:“华夏族最早的姓,是上古八姓吧?”

    “是是,艾姐姐说得都对!你太厉害咯!”芈芙酸不溜秋地抢白一番。但在芈芙看来,姜艾的每一句问话她早已知道答案,之所以再说出来同方兴一道显摆而已,无非是为了衬托芙儿肤浅罢了。

    但方兴却似乎很享受这番对话:“三皇之时,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皆风姓,为最古老之姓氏。后来风姓分支太多,便又再分出八个大姓——除了炎黄的姜、姬二姓外,还有黄帝后代的妘姓、姞姓,舜帝后代的妫、姚二姓,皋陶嬴姓,大禹娰姓。这上古八姓,代表三皇五帝一脉的正统血缘。”

    “这里有艾姐姐的姜姓,怎么没有我们楚国的芈姓?”芈芙有些不乐意。

    “你们祝融氏后人亦有‘祝融八姓’,除妘姓外,其余己、董、彭、秃、曹、斟、芈等七姓在五帝之时人丁不旺,故而不列与‘上古八姓’。此外,商朝国姓子姓、群舒偃姓、赤狄隗姓等,亦是后世才逐渐兴旺起来。”方兴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今人以姓、氏并称,那氏又是从何而来?”芈芙又问。

    方兴道:“母系氏族用姓来区分血缘,而氏则是用来区分家族。黄帝定一夫一妻之制,大族群不断繁衍支系,这些支系便以‘氏’来区分,大多以族长的官职、谥号或是封地命名。”

    “有点乱……”芈芙挠着头,一知半解。

    “举个例子,你为什么叫芈芙,不叫熊芙?而你的兄长名曰熊霜、熊雪、熊堪、熊徇?”

    “难道说,姓是给女性用的?而只有男性才能称氏?”芈芙猜道。

    “正是,所以你叫芈芙,艾姑娘叫姜艾,茹……”方兴发觉失言,赶紧捂住嘴巴。

    “我知道你要说谁,”芈芙给了他一个白眼,“所以,茹儿叫嬴茹!”

    好在祭坛光线昏暗,方兴脸上的红晕并不明显。他赶紧转过头,接着道:“三皇五帝直到虞夏,大族一直称氏——如神农氏、祝融氏、共工氏、羲和氏。商朝改氏为方,如人方、鬼方、羌方、土方。而到了大周封邦建国,诸侯便以国名为氏,卿大夫以封地或官名为氏。”

    “所以,壁画中的部落为了变强,便同其他部落频繁通婚咯?”姜艾又有了新发现。

    “这是聪明的做法,”方兴点头道,“协作远比仇杀更长久,通婚后的氏族便自然而然组成了部落同盟。”

    “那壁画上的族群,到底是什么姓氏呢?”芈芙问到关键点。

    “这个‘字’反复出现,”方兴指着一个符号道,“它很像夏商文字中的‘灵’。”

    “又像我们姜族人文字中的‘巫’。”姜艾补充道。

    芈芙认的字虽然不多,这时也能看出个大概:“怪不得,这片巫山,常常被当地人称作‘灵山’咯!”

    “姑且把巫山部族称作巫姓罢,”方兴思索片刻道,“这山中的先民部落以凤鸟为图腾,但其氏族是何名字,恐怕与这个符号有关——”

    芈芙好奇地循声看去,发现方兴指向一个奇怪的图案。

    “这是鞋履?”芈芙笑道,“你又胡诌,哪有用鞋履作为氏族名字的?”

    “你可别小看这鞋履,在他们生存的时代,大部分人可没鞋履可穿,”方兴在壁画上找到了佐证,“看,穿鞋履者定是身份尊崇,只有在祭祀典礼上,族长才有权利穿鞋。”

    芈芙吐了吐舌头,果然,壁画中只有位于祭坛中央的族长才不是赤足。

    “这鞋履的形状好生奇特,”姜艾接过话茬,“似乎像是一个华夏字符。”

    “礼,正是礼字,”方兴来了劲头,“这点上,看来巫族人和华夏人倒是殊途同归。鞋履并非先民必用品,而礼器恰恰都属于非必需品。穿此鞋履以祭祀,便代表这支巫族人已然超脱物质,上升到精神层面咯。”

    “那这里的祖先,就应该叫巫礼氏?”姜艾提议。

    “不错,这正是个好名字。”芈芙一拍手,她觉得这很有趣。后人反倒给先人起名字,稀奇得紧。

    姜艾突然道:“快看,这里有一次规模盛大的祭祀,似乎有许多部落一同参与。”

    方兴赶紧举火把赶到姜艾身旁,仔细观察过一番后,道:“这似乎不像是祭祀场面,更像是部落联盟正在盟誓。”

    “让我来数数,”芈芙吃力地辨认起了这些部落的族徽,“一、二、三……九、十,有十个部落之多呢!”

    “十个?”

    “是十个呀。”芈芙又数了一遍。

    “灵山十巫?”方兴和姜艾异口同声道。

    “这么说,灵山十巫不是十个人,而是十个部落?”芈芙似乎又发现了些什么,“等等,这确实有十个部落,那为何画着十二座山峰?”

    “是了,这是灵山十二峰。”方兴频繁点头。

    “也就是说,我们再找到剩余的十一座山峰和剩下的九个巫族部落,便可以确定巫教的最早来源了罢?”姜艾自问自答。

    看两位同伴确信的眼神,芈芙觉得真相似乎离大家越来越近——十个巫族部落联合起来,各占山峰,山顶从事祭祀和重要活动,山底则是部族居民的生活场所。

    “那还等什么?我们下山去找其他山峰呀。”芈芙迫不及待。

    “不急,”方兴打断芈芙的兴头,“这壁画当中还有很多重要信息,我们先看完再说。”

    “哦。”芈芙皱了皱眉,微叹一口气道。看来,自己还得和这满地骷髅多相处一段时间。

    方兴继续探索着壁画的奥秘:“这些巫姓的部落联合起来,定然是想找华夏部族的麻烦。这些壁画详细记录了巫礼氏部落的历史大事,而部落联合之后,其余九大部落簇拥着的这位领头者,想必是巫咸无疑!”

    “咦,这首领莫非是巨人?”芈芙第一眼就从壁画中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形,但很快听到姜艾的嬉笑声,“怎么?芙儿又说错了?”

    “古人把人物画得高大,一般只代表地位尊崇,并非身高长大。”姜艾解释道。

    “很显然,他们集会于巫山群峰,是为了北上作战,”方兴又走向下一幅壁画,“这场战斗很激烈,这里有十个图腾,便至少有十个部落参加。在上古时期,这般规模的大战实属罕见!”

    “他们进攻谁?”芈芙看着壁画上的战斗场面,虽然简陋朴素,但是能感觉到一股杀气。

    “是个风姓部落,”方兴若有所思,“看,这是个蛇身人首的图腾,想必就是女娲氏无疑。蒲兄曾与我说起过神农氏与魁隗氏争霸中原之事,壁画所刻的或许就是这段历史。”

    “看,这些巫族人看起来很崇拜虫、蛇这一类的毒物?”芈芙叫出声来。

    方兴笑道:“还记得我刚说过的三大族群么?华夏部族崇拜猛兽,如黄帝便自称有熊氏;东夷部族崇拜百鸟,如商朝便是玄鸟为图腾;而这些崇拜毒虫之物者,必是苗蛮部族,他们也是蚩尤的先祖。”

    “巫族和蚩尤有关系么?”姜艾顺势问道。

    方兴道:“此时还没有,蚩尤还得在这壁画千年之后出世。他发祥于东南,自称‘九黎’,后来创建巫教,成为教主,想必便是出于对巫族远祖的怀念。后来蚩尤兵败被杀,九黎分崩离析,一部分融入华夏文明,另一部分在江汉区域化作‘三苗’,与百濮、百越、诸蛮融合。”

    “巫族的这场大战结果如何?”芈芙问道。

    方兴咬着嘴唇道:“女娲氏败了。”

    “那巫族岂不是得到了中原,称霸天下?”芈芙又道。

    “非也,”方兴摇了摇头,“你看,参与此战的部落如此之多,巫族只是其中参与者而已。灵山十巫固然在战斗中作用很大,但为首的,却是一个以骷髅为图腾的部落。”

    “骷髅?”芈芙讨厌骷髅。

    方兴解释道:“准确地说,是魁隗氏炎帝的部落,他们是鬼方远祖。蒲兄曾说炎帝共有三代——朱襄氏为第一代,魁隗氏第二代,第三代才是神农氏炎帝。”

    “再后来呢?”芈芙又道。

    “后来魁隗氏夺取了女娲氏江山,灵山十巫也跟着北迁到中原。只是后来一场大瘟疫降临后,神农氏就此兴旺,魁隗氏兵败后躲入北方,而灵山十巫也只得败退回巫山。”

    方兴研究壁画的样子几近走火入魔,芈芙看得发怵。

    “时辰不早了,我们几个女子陪你看了大半天壁画,早已腹中空空也。”她抱怨道。

    他充耳不闻:“无妨,我们不是带了三天的肉脯干粮?不打紧,我继续研究会儿。”

    芈芙可片刻不想再待着。他是无神论者,我们楚人却迷信巫术——这里多得是惨死的冤魂,而且多为女人孩子,死后怨念最重,这些怨灵关在祭坛之中千年不散,谁知道会变成哪样的厉鬼?

    “你接着发呆吧,我们走了!”芈芙嗔道。

    “好,你们在溶洞中过夜,我们明日再汇合!”

    没想到,方兴正求之不得,他似乎早已打算在这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