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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20章 蒲无伤 • 叁

    “难道这附近就是古代巴地?那这巴盐又和巫族有什么关系?”

    眼看天色渐晚,姜艾升起篝火,轻声问方兴道。

    方兴道:“尚未可知,还需明日天明,我等前去探寻究竟。不过,有盐的地方必然会有战争,而有盐泉之处也必有先民制陶器以煮盐。故而,此处盐泉附近必有人烟,稍一搜寻,定有收获。”

    蒲无伤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方才吃了些干粮,腹中有物,此时嚼了几片生姜,倒也清醒不少。

    “神农老祖的著作里面,可否有提过巫族人与盐的关联?”杨不疑见蒲无伤状态恢复得不错,便问道。

    蒲无伤努力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没提到盐,但是提到丹砂。”

    “丹砂?这是什么毒药?”芈芙随口一问。

    “丹砂可不是毒药,而是名贵药材。”姜艾解释道。

    蒲无伤道:“当年灵山十巫降巫山采药,发现丹砂既可作红色涂料,又可入药。服之便镇心养神、益气明目、通血止恶,后神农祖师在《本草经》中将其奉为药之上品。更有甚者,上古先民一度将丹砂视作长生不死之仙药。”

    一听蒲无伤又引经据典,芈芙意兴阑珊。姜艾知道,历史向来不是芈芙关心的话题,眼看天已擦黑,这位楚国女公子已是睡意朦胧。

    “阿沅,我们去搭帐篷吧,该歇息咯!”她吩咐丫头道。

    “是!”阿沅手脚麻利,很快帮主人扎好营帐。但她并没有倦意,而是主动请缨,用商盟佩剑斩下几个木枝,准备先在左近的盐泉叉些大鱼,再给众人施展烤鱼的绝活。

    至于姜艾,所有关于巫族的话题,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插不上话,但还是很认真地坐在篝火旁,透过跳跃的火光,时不时偷瞄方兴的反应。

    他此时正被疑云笼罩,还在纠结丹砂的问题,道:“长生不死?丹砂真有这般奇效?”

    蒲无伤道:“这也只是传说而已。古书记载,说天地间的神药都被天帝藏在巫山的八个斋舍之中。只因巫山常年云雾缭绕,属大阴之地,故毒蛇泛滥。天帝留黄鸟于此地照看,以防止贪婪的玄蛇窃食灵药。”

    掌门师爷说得很玄,在姜艾听来,这些传说实在玄幻地紧。

    方兴将信将疑:“这是什么古书?记载得如此怪诞?”

    “这可不是正派医术的记载,”蒲无伤微微一笑,“神农派重药理,岐黄派重医理,只有巫医派的《山经》、《海经》,才会有这种荒诞不经的神话,可惜无伤只听过其中只言片语而已。”

    杨不疑冷笑道:“说句蒲兄不爱听的话,天下医术三派中,岐黄派最晚,乃受神农派所启迪;而神农派医术居中,没少得巫彭氏精髓。相比之下,巫族人的原始医药之术堪称天下鼻祖,只是其徒子徒孙走了邪道,才成了如今这罪恶模样。”

    “不错!”蒲无伤倒不以为忤,“杨兄所言非虚,上古医术大多脱胎于巫彭氏,只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这便是各派的造化咯。”

    方兴又问:“蒲兄说的丹砂又在何处?说不定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江北六峰之所在。”

    “丹砂深埋土里,这可不好找,”蒲无伤摇了摇头,“但是另外还有一条线索,倒是可以给我们指引。”

    “什么线索?”方兴道。

    蒲无伤道:“《神农治世经》有提到早先巫人之葬俗——他们喜欢凿山为悬棺,族中长老、功臣、勇士的尸首放入悬棺之中。故而如果我们找到有悬棺之处,便是巫族人所在之圣山。”

    “不对吧,那为何江南三峰没有见到悬棺?”杨不疑提出质疑。

    “这倒是有一种可能,”蒲无伤托腮道,“这种葬俗很可能是巫教建立之后的事情,而江南三峰的先民们早就被屠戮殆尽了。”

    方兴皱眉道:“早听闻化外之人不将逝者遗体入土为安,这悬棺葬俗更是闻所未闻。”

    蒲无伤道:“巫人葬俗奇特,不崇尚土葬。据说巫山云雾极有灵性,在高处悬棺,死后便可以永生。但往往只有尊贵者和勇敢者才能享受悬棺待遇,至于普通族人,死后则通过船棺,顺大江而下漂流入海。”

    “船棺?”方兴看起来很惆怅,“天下之大,古怪之事倒也不少。”

    蒲无伤补充道:“对了,《神农治世经》中还提到过华夏族人死后含玉石,而上古巫人死后含的则是腌鱼……”

    “腌鱼?”刚说到这个话题,只见阿沅捧着三只垂死挣扎的大鱼来到篝火旁。

    “你真是捕鱼能手!”蒲无伤啧啧称赞。

    “人家可贤惠了呢,”姜艾打趣道,“捕鱼不算什么,她烤鱼才是一绝呢!掌门师爷,你可捡到宝咯。”

    蒲无伤腼腆地笑了笑,痴痴地看着丫头剖开鱼腹、取出内脏、用盐水腌制起来。

    “蒲老弟,说到腌鱼,”杨不疑干咳两声,口气有些泛酸,“你说巫族人为何用腌鱼来侍奉死者?”

    他是故意的,姜艾心中暗笑,阿沅在腌鱼,他却重提用腌鱼下葬之事,着实有些恶心。

    这位钜子看起来豪气干云,实际上内心却毫不豁达——他能赢得每一场比武,却在阿沅芳心的争夺战中,惨败于发小手中。

    蒲无伤还没回答,方兴突然双目放光:“咦,杨兄,你这倒提醒我了!”

    “你又发现什么了?”杨不疑的注意力总算移开蒲无伤。

    “我找到巫族人与盐的关联了——腌鱼需要大量的盐粒,上古时期,食盐何其贵重,巫族人若没有掌握精湛的制盐技艺,又如何能如此奢侈地腌鱼下葬?故而愚弟可以断言,这巴盐的前身,想必就是巫族人的创举!”

    方兴言罢很是兴奋,手舞足蹈起来。

    “难道,巴国与巫族人也有渊源?”蒲无伤若有所思。

    “还记得太宰尹吉甫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笺么?”方兴继续推演,“他见多识广,之所以让我顺道前往巴蜀之地,很可能也早已知晓巫教与巴蜀之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话音刚落,阿沅已然在鱼腹中加入香料,涂上一层蜜汁,架到篝火上炙烤。

    不多时,香味四溢,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噼啪作响。

    “鱼!鱼部落!”方兴是唯一对烤鱼香味无动于衷的人,“巫盐,腌鱼……前次北岸所见的那个以鱼为图腾的部落,与巫族人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呆头鹅还陶醉在无尽的推理之中,但很显然,他此刻毫无听众——

    就连姜艾都馋得腹中难耐,不禁垂涎欲滴,只等尝上一口这外焦里嫩的烤鱼滋味。

    吃饱喝足,众人各扎营帐,准备安歇。

    杨不疑对众人施礼道:“明日天明,我与蒲老弟便先于诸位分道扬镳!此去同行但不同道,不疑定会暗中保护各位无虞!”

    “这么快……就要走啊?”方兴回礼,颇有不舍之情。

    姜艾看向阿沅,她虽默不作声,但显然不愿二位就此离开。但相较于前番二人在神农架的不辞而别,这次至少算是提前打过招呼。

    “歇息吧!杨兄你怎么了……”蒲无伤刚要抱拳拱手,却突然神色大变。

    姜艾赶忙循声望去,却见杨不疑突然栽倒在地,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趴在岩石上。

    “杨兄没事罢?”方兴伸手便要来搀。

    “嘘!”杨不疑侧过头来,示意众人安静。

    他显然并非摔倒,而是趴在石头上,不知在听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杨不疑突然跳起,边拍手中泥土,边急匆匆道:“熄了篝火!快!”

    “怎么?发生何事?”方兴也跟着紧张起来。

    “今晚怕是没得睡了,”杨不疑悻悻道,“有大军朝我们这个方向前来,听这脚步声,少说也得不下千人。”

    “是楚军么?”姜艾脱口而出,“能出动这么多军队,肯定不会是巫教刺客。”

    方兴道:“若是楚军,想必不是冲我们而来,或许与鱼部落有关?”

    “未可知也。不过楚国人这一来,这或许能为此番巫山探秘之行带来意想不到之收获!”杨不疑提出他的观点。

    “那我们该如何行动?”蒲无伤弱弱问道。

    “分头行动,”杨不疑开始张罗,“我与蒲老弟先行,混入楚军大营查看究竟。你们则稍后行动,尽快前往你们口中的鱼部落之处,看楚军此来是否冲他们而去,如何?”

    “愿听杨兄安排!”方兴和蒲无伤齐声道。

    安排妥当,杨不疑赶紧收拾行囊,准备好数日干粮,趁着夜色,背起蒲无伤,飞也似的朝深山方向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之人,姜艾叹了口气。虽说杨不疑总想着和自己作对,但论救人于水火,这位高义侠士确实堪称世人楷模。

    “我们这就赶路?”方兴转向二位姑娘,轻声问道。

    “好,我这就去叫醒主人。”阿沅言罢,便朝帐篷方向而去。

    “方大夫,我们整理行囊!”姜艾又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她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小鹿乱撞,自她认识方兴以来,这还是二人难得的独处机会。尽管短暂,她却不敢露出任何情愫,让对方察觉。

    成就她人美姻良缘,自然是功德无量,只是最后免不了落得个寂寞人下场。既然不能公开妒忌,那便学会大方接受罢。善良之人埋着坏心眼,若他们有劳燕分飞之日,我会取而代之吗?

    当姜艾从神游中被唤醒时,芈芙和阿沅早已把一切行囊收拾完毕。虽说这位女公子历来不喜被打搅清梦,但一听说有热闹可看,早就倦意全消,精神得如同夜莺。

    “此行向西,只有羊肠小道,”方兴鞴马之时,突然暗叫不好,“看来,我们又得再次舍弃马车咯。”

    “只有两匹马,我们两人一马如何?”芈芙提议。

    方兴看了眼身边众人,三男一女,确实有些为难。“这小道颇多砂石,马蹄负重之下,定然会损耗严重……”

    “事不宜迟,还管这么多?赶紧去救援那小部落,否则等君兄发动进攻,线索就彻底断了。”芈芙很是焦急。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兴也不便再拒绝,只得与芈芙跨上战马。有佳人倚在怀中,方兴回头看了眼姜艾和阿沅,颇有几分尴尬神色。

    这场景、这眼神,看得姜艾心如刀割。要祝福,不能嫉恨,她告诫自己不能动情。于是一咬牙一横心,踏着上马石,把阿沅拉上马来,策马紧随其后。

    披星戴月,四人双马很快就穿山越岭,沿着山间小路,很快就能看到大军的行踪。

    “杨兄说得没错,看起来楚军行军方向很可能就是鱼部落所在。”方兴指着远方道。

    “你记性真好!”芈芙含情脉脉地看着情郎。

    方兴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翼。

    经过此番巫山之旅几个日夜的相处,方兴已然将他与茹儿到期的“七年之约”忘却,而芈芙也再不像此前那般忸怩羞涩。他们的比翼连理,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碍于外人在旁,他们并没有更亲昵的举动而已。

    唉!姜艾微弱地叹了口气,比起“欣赏”眼前的恩爱,她宁可花时间思考。

    至少,思考能让她转移这该死的注意力。

    楚国为什么出动兵马袭击这个不起眼的小部落?难道也是为了巫教?她想了很久,可当下心乱如麻,哪有任何头绪。

    一阵冷风吹来,姜艾突然回忆起那夜在飞凤峰溶洞外听到的,那些出人意料的情报——

    熊霜、熊雪这对兄弟自相残杀,可他们却是商盟借巫教之名册封的两位南方使。熊徇不知何时却攀上商盟而发家,他的继位绝非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至于神秘的屈虔,他的身世更令姜艾始料未及,他不仅是钜剑门之人,更是杨不疑的大弟子。如果此事属实,便不难解释为何杨不疑如此急迫地奔向楚国大营。

    此前的楚国内乱,杨不疑竟然也参与其中?钜剑门也对政治纷争感兴趣?那封突兀的尹吉甫来信,很可能也是这位钜子的杰作……

    事态变得越来越有趣,但姜艾不敢细想,她已然不寒而栗。

    天下风云变幻,她不知道谁才是在暗中对弈之人。

    我该相信方兴么?能相信杨不疑么?还有他,他早已变得陌生,变得神秘莫测……

    本姑娘胸无大志,只想安安心心地学习医术、救死扶伤,再找一个如意郎君托付终身。这简简单单的梦想,却为何与自己渐行渐远?

    大周、荆楚,哪里都不是我的归宿;神农、岐黄,哪派都逃不过巫医追杀;巫教、商盟,更是像梦魇一般如影随形。

    我上辈子到底造的什么孽?为什么我被不明不白地卷入这场波谲云诡的阴谋当中?为什么?

    姜艾在晚风中凌乱,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