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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23章 方兴 • 陆

    时已至春末夏初,南国的烈日初露狰狞。

    刚走出帐外,方兴被阳光晒得晃眼,但更让他目不暇接的,是营帐外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奇景”——

    数百名赤膊上身,涂满油脂的蛮族士兵,正成行、成列地尽情在营帐之间载歌载舞,不亦乐乎。熊雪大寨附近方圆三里的尘土都被卷上天际,嚣嚣然扶摇直上云端。

    方兴心中苦笑,这些战士,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巴人武士罢。好一个异域风情,敢情自己此来叛军阵营,是上这欣赏民族歌舞?

    见熊雪等人来迎,巴人歌舞团唱起了类似战歌般的乐曲。一人领唱,众人合唱,虽然都是用的巴语蛮言,但传递出来的磅礴气势完全不需要翻译。

    这声音响彻耳际——领唱之声犀利嘹亮,清扬婉转上九天,而合唱之声则雄浑刚强,仿佛能压过大江的惊涛拍岸之声,穿越到大江对岸而去。

    这还仅仅只是开胃菜,很快,肉嗓被欢快的鼓点代替。

    巴人乐器不像大周典礼上常见的金玉钟磬之音,而是什么响亮用什么。各种竹制乐器大显神威,有竹鼓、有竹笛,更有甚者,直接用竹筒对敲,好生热闹。

    好戏还在后头。

    方兴还没分辨出巴人乐器中的宫商角徵羽,耳边突然传来清脆嬉闹的铃铛之声。不看不要紧,这定睛一看之下,那些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身前,出现了数百名妙龄少女。

    难道说,巴人上战场还随军带着歌舞姬?

    这真是一场精彩的集体舞,不论男性士兵还是女性舞者,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皆是双脚交替踢踏。孔武有力步伐和婀娜多姿的舞步交相辉映,这算是和谐还是不和谐?方兴欣赏不来。

    “蛮鼓声坎坎,巴女舞尊尊。”方兴低声潜吟,传说中的“下里巴人”,果然名不虚传。

    方兴看了眼身前的熊雪,他似乎对此很是陶醉。这样的乐舞表演,在同为“南蛮”的楚国亦是见所未见。也只有在这一刹那,方兴才愿意相信,其实楚人也是流着炎黄血统的华夏人。

    大营的对面,屈破败大军依旧严阵以待。

    对於菟神将而言,上策只有一个——用“困”字诀困死熊雪。方兴虽擅长换位思考,但他却难以想象老将军此刻面对叛军营中的歌舞升平作何感想。

    看着眼前巴人的载歌载舞,方兴终于体会到周朝史书上记载武王伐纣时,巴人“歌舞以凌殷人”是何等场面。

    一片欢呼声后,廩君族长在巴人武士、舞姬的簇拥之下,赳赳昂昂来到熊雪跟前。

    “巴鲁见过熊雪将军!”此人乍一开口,便用上丹田中气,振聋发聩。

    他身长达九尺,全身横练肌肉,双臂青筋暴出,脸上一道寸余宽的刀疤格外显眼。巴人尚武,选这等勇士作族长,实至名归。

    “久仰,久仰!”熊雪尴尬一笑,把对方迎入帐中。他自诩身材魁梧,但在廩君族长巴鲁身前,却相形见绌。

    众人在营帐内坐定,熊雪开口便赞道:“皆言巴人好歌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巴鲁爽朗大笑:“我巴人并非为歌而歌,为舞而舞,曾有中原智士美其名曰‘踏咏武功,’依我看,很是恰当极也!”

    听这蛮族族长刻意附庸风雅,想说些文绉绉的辞藻,效果却适得其反,说不出的别扭。

    方兴脑海中还回荡着方才的乐舞,他突然感觉似曾相识。仔细回想了一阵,似乎与几日前在飞凤峰的巫礼氏壁画中相似,甚至是一脉相承。再看廩君族旗帜上的白虎图腾,也是似曾相识。

    见熊雪一直朝自己示意,方兴知道,是时候发言了。

    “族长,你们这乐舞,乃是源自巫族祖先罢?”方兴作揖问道。

    廩君族长巴鲁很是惊讶,如遇知音一般,大笑道:“难得难得,荆楚也有人识得巫族乐舞?”

    “略知一二!”方兴大言不惭。

    “敢问大名?”

    “我叫……”方兴特意看了眼熊雪,顿时有了主意,“不才乃是芈姓熊氏,单名一个‘芙’字。”

    “熊……熊芙?”巴鲁将信将疑。

    “正是舍弟,”熊雪见方兴用了自己幼妹的闺名,不由强憋笑意,介绍道,“如今是我军中谋主,替某出谋划策。”

    “久仰!久仰!”廩君族长略一欠身,行了个蛮荒之地的俯身礼。

    “不敢,不敢。”方兴赶紧抱拳拱手,回了个揖。他随口胡诌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反博熊雪会心一笑,看来,这野心家倒没完全忘却兄妹之情。

    巴鲁谈兴正浓,又絮絮叨叨地介绍起巴人乐舞来。他口音极重,即便有人翻译,方兴也才听得个七八成。

    原来,巴人祭祖,以歌舞致哀,以叫啸祭奠,其歌必号,其众必跳。而乐器则大多取竹而作,配上《竹枝》之词,乐手吹奏短笛,击打缶鼓。故而巴人歌舞节拍鲜明,震人心魄。

    “行军打仗也如此歌舞?”方兴奇道。

    “那是当然,”廩君族长骄傲异常,“巴人有战舞,可以整齐军队,鼓舞士气,就算是祭奠战死将士,也要跳舞尽哀。”

    “甚善,甚善,”方兴听乐舞之事听得头大,准备把话题岔开,一指其纛旗问道,“族长,廩君族以白虎为图腾?”

    “这可不是普通白虎,”这九尺大汉突然虔诚地像个巫师,“乃是我族的始祖廩君!”

    方兴顿时来了兴致,他倒想知道巴人始祖廩君究竟是何来头。

    “‘廩’者‘灵’也,”说起始祖,巴鲁一脸恭敬,坐得笔直,“巴族源自灵山,祖上便是灵山十巫。此事族中史诗歌谣多有传颂——‘魁隗载德创世,十巫从帝北征,七巫荣归凯旋,三巫殁于帝业……’”巴鲁手舞足蹈,差点又要跳起舞来。

    方兴连连点头,这一切,都与江南三峰壁画上所载之事相同。

    “重回巫山的七巫,创立了巫教?”这是方兴最后的疑问。

    “非也,”巴鲁连连摇头,“创立巫教的是巫咸,其余六族则建立了巫臷国。”

    “巫咸?”方兴品味着这个名字。

    巴鲁好为人师,说起巫教渊源来毫无保留:“巫咸国内汇集九苗、九蛮、九黎、九濮、九越部落,组成苗蛮集团。联手东夷,推选蚩尤为战神与教主,与炎黄华夏叛民对抗。”

    “蚩尤?”方兴步步引导。

    “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号称‘神’之后裔。这八十一人皆兽身人面、铜头铁额,不食五谷,只吞河石充饥。又擅长制造兵杖刀载大弩,毕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廩君族长说得绘声绘色,神乎其神。

    “可他还是战死了?”

    “还不是中了中原蛮子奸计……”蛮酋说得义愤填膺,“但他最后还是在净坛峰封了神,尸身成圣。”

    “净坛峰?”方兴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

    “那是巫咸族的圣地,”巴鲁脱口而出,“灵山十巫,巫山则有十二峰。其六于江北,其三于江南,而巫咸氏为灵山十巫之首,故得其余三峰,名曰上升、起云、净坛。其中净坛峰最高,乃是巫教总坛之所在!”

    灵山十巫,巫山十二峰,巫教总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兴此刻的兴奋之情难以用语言形容,这趟来叛军大营当俘虏,竟有如此意外收获,可谓不虚此行。

    他脑中飞速旋转,江南三峰想必是自己刚刚探索过的巫礼氏、巫祗氏、巫彭氏三族,分别掌管祭祀、占卜和医药。江北六峰,毫无疑问便是建立巫臷国的六个部族。而巫咸一族建立巫教,其本营有三座三峰,定然便是巫教老巢。

    “敢问族长,廪君族可否是巫臷国后人?”方兴再次发问。

    “小兄弟真见多识广者也!正是神女带领剩余的六个巫族一同建立了巫臷国。”巴鲁又向方兴行了个怪礼,以示尊敬。

    “神女?可是巫姑氏圣姑?”方兴明知故问。

    “嗨呀,熊老弟为何对我巫族历史如此了解!”廩君族长兴奋地要跳脚。

    方兴点了点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汹涌澎湃。巫山之行虽然艰险,但巫族的来龙去脉,他如今已熟稔于胸——

    灵山十巫跟随魁隗氏征伐中原,灭了女娲氏,助魁隗氏荣登“炎帝”。后来神农氏横空出世,大败魁隗氏和灵山十巫,并策反其江南三部。后来巫咸组建巫教,奉蚩尤为尊;其余六巫则建立巫臷国,遁回江北六峰中,成了巴人和鱼部落的先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报,打断了帐内平静。

    “慌甚么!成何体统!”熊雪勃然大怒。

    “楚军来攻!”

    “可恶,又是屈破败这老儿!”熊雪提起佩剑,便要出营。

    “别忙!”廩君族长巴鲁倒是气定神闲,“巴族好汉远道而来,岂是来吃素的?”

    “那依族长之见?”熊雪疑道。

    巴鲁微微一笑:“我手下有两员猛将,身长十尺有余,单人力博二虎不在话下,何不看看他们本事?”

    “甚好,甚好!”熊雪如释重负。

    “来人,去唤巴明、巴朗前来!”廩君族长大手一挥,自有手下出营请人。

    不多时,只见两位彪形大汉撞进营内,二人身长都在十尺开外,比其族长巴鲁还高出一头。营内众将大开眼界,都默不敢作声。

    “命你二人前去迎敌,只许胜、不许败!”巴鲁下了死命令。

    “唬!唬!”二将用巴人特有腔调答应。

    方兴只觉此二将声如虎啸,定是勇力非凡之辈。

    打发走两人,廩君族长继续拉着方兴的手坐下,似乎外面的争斗与他无关。

    “族长不去督战?”熊雪哂笑道。

    “不忙,”巴鲁冷对熊雪,却对方兴和颜悦色,“刚才聊到哪了?”

    “巫臷国……神女……”方兴定了定神,脑海中巴明、巴朗的雄壮模样还挥之不去。

    巴鲁又开始滔滔不绝:“神女说她夜梦盐神,能带领巫族人以煮盐致富。果不其然,巫臷国靠着鱼盐之利而繁荣,一时人丁兴旺,民众和乐!此地往西北而望,有一峰孤立独矗于云海之上,有神女之石像之山,便是神女峰!”

    方兴这才醒悟,原来神女峰是巫姑氏之山,后人以讹传讹,却成瑶姬神女之谓也。

    “敢问,这江北六巫是哪六族?”方兴顺口问道。

    廩君族长想了许久,终告放弃:“我只记得巫姑氏和我们巫罗氏,其他几个部族,记不得也罢……巫姑氏便是神女所部,巫罗氏便是我等巴人祖先。”

    方兴继续问道:“巴人似乎有很多分支,都是巫罗氏后人么?”

    “巫臷国末年,诸族不和,其余巫族竟联手吞并我巫罗氏,巫罗氏几近灭族,唯有一对兄弟幸存。兄长躲入深山,以‘罗’为姓,结合其余七姓蛮族,共称‘板楯蛮’;而其弟则顺大江漂流至南岸的钟离山,便是始祖廪君。”

    “原来板楯蛮也是廩君族同宗?那你们还打得不可开交?”熊雪好奇地插了一嘴。

    但巴鲁没有理他,继续介绍始祖的事迹:“始祖名曰巫相,以大巴山的‘巴’为姓,凭借‘投剑中石穴、造土船能浮’之智勇,赢得当地其余四姓蛮族拥护,改山名为‘巫罗钟离山’,被民众奉为‘廩君’。”

    方兴已然猜到结局:“后来,巫罗氏兄弟俩联手起来,尽灭巫臷国之民,是也不是?”

    “正是,廩君巴人与罗姓板楯蛮联手誓师,率部西征巫臷国,最终摧毁盐神神庙,终于取而代之。”说到这,巴鲁总算长出一口恶气。

    后来的事情,方兴已从鱼部落长老口中得知——廪君族和板楯蛮得了巫臷国地盘后,却只会武斗,不会制盐贩盐,很快就坐吃山空,巴人各部也四分五裂,各自为政。

    “你们巴人有多少个分支?”熊雪始终对巴族态势更感兴趣。

    “正统巴人只有我廩君后人!”巴鲁说得斩钉截铁,“廩君死后,魂魄幻化为白虎,世代保佑其后人。板楯蛮虽与我部同源,但不开化得很,纯属蛮子!”

    熊雪微微一笑:“我倒听说,巴人有四大分支,还有两支如何?”

    “不足为虑也!”巴鲁很是不屑,“其一是巴地最早的先民,后被巫臷国抢了地盘,便西迁成了蜀人先祖,‘巴蜀’一家,自此而来。”

    “还有一拨巴人是何来头?”熊雪道。

    “姬姓巴国人,”巴鲁嗤之以鼻,“投机小人罢了。他们自称太昊伏羲后人,有姬姓血统,在周武王伐纣一战中以‘巴人’自居,周武王那老糊涂是非不分,竟封他们为巴国正统。只不过,他们只敢龟缩在大巴山另一侧,哪敢来我真正的巴地讨好处?”

    “原来姬姓巴国是这么来的……”方兴陷入沉吟,怪不得巴国这个子爵诸侯历来存在感极低,原来他们的发家史如此不堪。

    巴鲁数着指头算着:“廩君族为尊,板楯蛮次之,老巴人已入蜀,假巴人则不敢造次。巴地四部便是如此,其余小部,如此地鱼部之流,皆不足挂齿也!”

    熊雪很是满意,别有用心地看着方兴。

    方兴会意,熊雪的眼神正在提醒自己,知己知彼,是时候谋划叛军取巴蜀而代的“大计”了……

    正说话间,帐外一阵军鼓齐鸣,紧接着,廩君族人那象征性的歌舞表演又在耳畔大作。

    “诸位,跟我出去恭迎巴人猛士凯旋!”巴鲁反倒更像主人,他竟开始使唤起熊雪来。

    “好快,不到两刻钟……”方兴跟在身后,如痴如醉。

    熊雪对巴鲁的无礼咬牙切齿,低声对方兴道:“速速利用完这蛮子,老子夺了他们地盘,再把巴鲁的首级割下当夜壶!”

    “我尽力而为!”方兴心中窃喜——既然你与廩君族长不对付,那就别怪我使出离间之计也!

    当晚,熊雪安排筵席,一为廩君族接风,一为巴人勇士庆功。

    席间,廩君族长巴鲁大放厥词,只因巴人熟悉水战,故而定下夜间乘船偷袭屈破败营寨之计。

    “今夜可否出发?”熊雪迫不及待。

    “你也恁心急,”巴鲁干笑几声,“大江行舟可不易,我们既要等风向,也要在江边祭祀,祈求江神庇佑……”

    “那要多久?”熊雪显然对那些求神拜鬼的仪式毫无兴趣。

    “三日!”廩君族长伸出三根手指,轻蔑地在熊雪跟前晃了晃。

    方兴就在一旁察言观色,看来,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三日。但三日足矣,他心中已然为屈破败老将军定下破敌之计。

    又转念一想,与其一战大败廩君族,倒不如策反他们转投楚军——这样既削弱了熊雪,又增强了屈破败,两全其美。此后若再把板楯蛮、蜀人、姬姓巴国牵扯进来,那这滩浑水,便越搅越热闹也!

    计是好计,可是方兴突然陷入惆怅……

    “唉,我该怎么把计策传出去呢?”方兴长叹一气,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