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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05章 方兴 • 壹(下)

    屈氏三俊前脚刚离开大营,前往南仓劫粮后。不久之后,江州石头城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熊徇不悦道:“何事惊慌?”

    只见飞马入营来报:“禀君上,蜀军来袭,距此地不到十里!”

    “敌军数量几何?”熊徇倒是从容,这一点上,他和他的叛兄熊雪颇为相似。

    探马道:“号称三万余众,不知其详,只见旌旗遮天蔽日,不可胜数!”

    这个数字还是不由熊徇不大吃一惊,他“嗖”地从座中站起,准备出帐一观。江州城本居高临下,走出大帐之外登台眺望,只见北方敌军成团,黑压压连成片,看得众将士意乱心慌。

    方兴虽也有几分不安,但转头看到熊徇左右的屈破败与舒参,二人皆无色变,一副有恃无恐模样。方兴心想他们定有计较,顿时也放下心来。

    “君上休慌,”屈破败劝熊徇道,“我军费尽半月心血,建此坚城要塞,便是为今日准备,正是小试锋芒之时!”

    熊徇稍有镇定,点了点头,又问道:“寡人担忧屈氏三小将,他们方劫营半日,若遭遇蜀军主力……”

    舒参好整以暇,微笑道:“楚君,屈氏三俊前去劫蜀人粮草,不就是为了引诱蜀军现身来攻么?如今蜀军已到,恰恰证明其南仓并无多少守备。”

    “此话怎讲?”熊徇喜忧参半,不得其解。

    屈破败不慌不忙,一捋银髯道:“南仓位于江州石城西南,而蜀军从北面大路而来,故知其来尚未曾顾及南仓之防务,守备必然薄弱。而我徐、楚联军若能在此地羁绊其主力数日,待屈轸小娃袭取南仓,蜀军军心必乱,又有何惧哉?”

    方兴本也没想到这节,听屈老将军此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於菟老将派屈氏三俊前去劫粮,乃是早有深谟远虑,令人佩服。

    熊徇沉吟半晌,面露喜色,但还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蜀军号称三万之众,我联军总数仅其三分之一,又能坚持几时?”

    舒参接过话茬道:“楚君勿忧,我与屈老将军之所以选江州建城,非为旁是,便是要打这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一来,江州地势易守难攻,足以以一敌五;二来,楚都、蜀都据此地距离相当,补给皆难,蜀军兵多,反倒耗费更巨,我等联军以逸待劳,可谓反客为主也;这其三嘛……”

    “如何?”熊徇逐渐喜色颜开。

    舒参笑道:“徐偃王曾有名言——未战先料其败,不为不祥。倘若我联军难以支撑,亦可从水路撤退。上万卒渡江而下,半日可到鱼腹浦,二日之内可到乔多城,随时皆可全身而退,又有何惧哉?”

    此言一出,楚营中齐刷刷喝了声“采”,深以为然。

    方兴读过几本兵书,起初刚到此地,便怀疑徐、楚联军背江水列阵,未免犯了兵家大忌。可听舒参此言,这才知他是未雨绸缪、有意设计好退路。还没同蜀军交战,便早已料定最坏打算,立于不败之地。

    方兴沉吟道:“未战先料其败,不为不祥。”这十字虽然道理浅显,但在华夏中原却绝无人敢提。想当年,商军虽骁勇善战,但历来迷信,自然不可能于战前设计战败后之退路?周人虽不迷信,但尊奉“面子至上”,故也从没有哪个统帅敢未战而言败,哪怕是召公虎、尹吉甫这等贤帅,也不能免俗。

    如此看来,徐、楚出兵皆不讳言败,历来每逢征伐反倒胜多负少,便是此故。

    熊徇已然被舒参和屈破败的左一言、右一语说服,大旗一挥,下定决心,命全军出营接战。

    不多时,徐、联军楚众将士便披挂集结完毕,结好阵型,出营与蜀军强敌两阵对圆。

    尽管联军战意已被激发,全军上下摩拳擦掌,斗志昂扬,但真见到蜀军黑云压城般的阵势时,方兴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前周王师与四夷交战之时,对方所“号称”的数万兵马大多都是夹杂水份,虚张声势而已。但今日不同,蜀军的“号称”可谓货真价实,非但不少,反倒更多。

    俗话说,“人上一千,形形色色;人上一万,无边无沿”。蜀军出动三万兵马,摩肩接踵,整齐划一,喊着不知所云的口号,足让见者心惊胆寒。

    一万对三万,或许算得上大周有史以来最大阵仗。

    方兴有生以来,何曾见过这等规模的两军对决。再一看熊徇、屈破败和舒参三人,也难掩讶异之情。不同的是,熊徇显然还有几分胆怯,舒参一如既往地宠辱不惊,屈老将军却似乎兴奋不已。

    此前,於菟老将率领楚军于鱼腹浦鏖战,彼时熊雪叛军数仅三千,可谓强而不众;而板楯蛮和廩君族这两大巴族部落兵虽倍之,但却众而不强。想必之下,今日之蜀军,可谓既众且强。

    蜀国自古有“天府”之美誉,物产丰饶,藏富于民,又少兵争,故而人口繁多。自武王灭纣之时起,蜀国便已是牧誓八国之首,战力自不多说。方兴还记得尹吉甫曾言,蜀中能动员的兵力不少于十万之众,且擅长兵团步战,所结之方阵进退自如,难有其匹。

    不仅如此,蜀地盛产桑、枣、柘木,所造强弓硬弩射程极远、威力极大。同时,蜀中多奇人,擅长驾驭猛兽而战,并将象兵、豹兵、虎兵编入行伍,难有对手。

    都说蜀军难敌,舒参却总对此不以为然:“蜀地物资丰饶,对黎民百姓是好事,行军作战嘛,可大无益处。”

    “为何?”熊徇不解。

    舒参笑道:“自古穷山恶水出悍兵,而蜀民不然,他们安逸惯了,打起战来必定贪生怕死,银样镴枪头,不足为虑!”

    话虽如此,但当蜀军摆开阵势时,这番战略上的藐视还是略显苍白。

    只见蜀军喜服青衣青袍,皆是短打装扮。最为稀奇者,蜀军上下皆佩戴面具,狰狞怪异——将军们戴着青铜面具,大祭司们则佩戴金色面具,普通士兵头裹青巾麻布,又别有一番恐怖。

    三通鼓响,只见敌阵中闪出一乘楠木战车,其轮大如牛,四匹骏马通体乌黑,神骏非常。

    车上一将,身高八尺,面戴兽型面具,有如煞星,黑衣黑甲,兜鍪上有三尺雉羽,手中丈八铜钺,威风凛凛。

    方兴知道,此将威震蜀中,身背血债无数,人称“野屠”者,蜀国右丞相、大将军野瞳是也。

    眼看蜀军叫嚣喊杀声震天,纵使徐、楚联军悍勇,也不免军心浮动。

    唯有屈老将军丝毫不为所动,喝令道:“列盾阵!”

    果然,话音刚落,敌方阵地便袭来一阵箭雨。蜀军弓弩射程极远,尽管屈破败早准备好厚重的大木盾,还是被对方如蝗的箭矢射住阵脚。

    但方兴看得出来,面对三倍于己的敌人,屈老将军已经横下一条心死守,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主动出击。反观对面的蜀将野瞳,他显然没这么沉得住气,一通战鼓响起,便发起三路进攻,用战车冲击联军防线。

    这时,屈破败苦心挖掘的沟渠便起了作用,蜀中战车虽然坚固,但却并不出产良马,蜀马个头矮小,蜀军车兵又哪有跨越深沟的能耐?

    蜀军战车迟滞不前,徐、楚联军却早准备好了三丈长矛与挠钩、套索,很快将左、右两路敌军轻而易举逼退,仅余中路敌军还在困兽犹斗。

    而当熊徇看清中路蜀将之时,更加怒不可遏——那人正是其二哥熊雪。

    “左右,谁替我拿下此叛贼?”

    屈破败丝毫不慌:“君上勿忧,老朽有计退之。”

    言罢,老将军一声令下,有士卒从阵后转出几个庞然大物,方兴定睛一看,原来是巨型弩机。早听闻南国有巧匠,擅造硬弩机簧,今日才见所言非虚。

    在当时,普通弓弩射程一百五十步已是极限,蜀弓可至二百步;用寻常弩机,射程可达二百余步,而蜀木所制成的弩机,可以平射三百步之远,威力惊人。

    一阵箭雨过去,正在冲锋的数十乘蜀军战车刹那间被摧毁数辆,熊雪见状不妙,只得丢下数十具同伴尸体,仓皇而逃。

    还没等熊雪归营,野瞳便不甘示弱,很快还以颜色——

    既然楚军营中有神器弩机,蜀军阵中便抬出抛车还击。所谓“抛车”,乃是远离简单的投石机械,堪称世上最早的远程攻城器械(注:抛石车历史确可追溯自周代,此时构造还十分简单)。方兴曾听尹吉甫说起,蜀人擅用抛石狩猎,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巨石砸来,便不像起初的弓箭那般隔靴搔痒,这庞然大物砸来,既能破坏城防,又能杀伤守军。同时,弓弩存量尚有用完之时,石头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倒让熊徇头疼不已。

    舒参冷笑道:“这有何难?抛车射程不如弩机,看我略施小计!”

    他不慌不忙,命人将弩机换上火箭,把射角抬高,朝敌营中射去。火箭顺风而燃,很快便有几座抛车被焚毁,野瞳不得不让将抛车撤退百步,威胁小了许多。

    眼看蜀营飞石攻势渐弱,几乎连江州城的沟渠都威胁不到,熊徇忍不住大笑:“谁寡人前往感谢野屠?替我们搬来如此多筑城材料,却之不恭也!”

    众将闻言大笑,未几,又见蜀军身后突然一阵骚乱,烟尘四起。

    熊徇疑道:“什么情况?”

    屈破败远眺片刻,道:“是他们,看来南仓一役,劫粮顺利!”

    果然,只见蜀军阵中斜刺里杀回一队楚军,为首者正是屈氏三俊。

    熊徇大喜,赶忙下令放箭掩护,屈老将军也老当益壮,率数五千楚军出营接应,也没同蜀军如何交战,便全身而退。

    待屈氏三俊凯旋回营,已然日落时分,蜀军也悉皆退去,回到数里外安营扎寨。

    徐、楚联军营中,熊徇心情大好,设宴款待此役功臣,并不断向屈轸询问此役战事。

    屈轸道:“禀君上,我弟兄三人率部前去南仓劫营,大获全胜。正要转运粮草之时,只恨蜀军派援军杀来,末将无能,取不回粮草,便一把火将南仓存粮悉数烧毁。”

    熊徇笑道:“此非尔等之过,此去南仓,能运回粮草固然最好,但能毁粮才是真正目的!此役烧毁蜀军数月补给,其军心定然涣散!”

    众将大喜,皆对屈氏三俊举杯庆功,当夜屈破败、舒参安排罢防务,倒也一夜无战事。

    次日清晨,蜀军再度出动,三万大军依旧浩浩荡荡,陈兵江州石头城前。熊徇不敢怠慢,当即让全军戒备,稳守不出。

    之间蜀军也不急着发兵,而是转出一群祭司,簇拥着一乘硕大战车,似乎在举行什么怪异的仪式——

    那战车长、方皆丈余,由八匹高头大马驾驭,上有棵巨树,足有三人之高,青铜为干、黄金作枝,令人惊叹。树枝分为三层,每层有三个枝头,树枝上分别有两条果枝,一条向上,一条下垂,树上有九只金鸟,站立在向上果枝的果实之上。

    方兴远远望着,只觉眼前这一幕未免太过似曾相识——想当初自己随周王师征讨解彘林之围时,便见识过赤狄人战前的祭祀仪式。尽管已过七年,但如今想来,依旧恍如昨日。

    就在这时,蜀军营中涌出百余名祭司,头戴黄金面具,围绕这青铜神树跳起舞来。只不过,蜀人舞蹈与能歌善舞的巴人相比,要丑陋怪异数倍。

    几曲歌舞罢,身后的蜀军兵卒皆手持枯枝,在阵前堆得层层叠叠。随着野瞳一声令下,祭司们将这些枯木堆点燃,此时正是北风凛冽,浓烟滚滚弥漫,直奔楚营而来。

    “这是燎祭?”熊徇惊道。

    方兴知道,燎祭是殷商重要的祭祀之一,主要为了祈求天帝保佑风调雨顺的祭天仪式。可燎祭历来都是烧些名贵之物,如玉帛、牺牲甚至是人牲,哪有烧枯枝之理?

    “不好!”屈破败大喊一声,“烟里有毒!”言罢,老将军掩面咳嗽,很是痛苦。

    徐、楚营中众将闻言,皆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处置。方兴也是颇感无奈——和巴人、蜀人打仗真是痛苦,他们从不光明正大地决斗,却偏偏爱各种放毒,这等卑鄙行径,与小孩打架时扬沙迷眼有何分别?

    关键时刻,还是舒参最为镇定自若,他当机立断,大吼道:“紧闭城门,速速轮番撤回江边,以湿衣捂住口鼻,快!”

    熊徇惊魂未定,那还顾得那么多,只得依计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