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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13章 方兴 • 叁

    夕阳西下。

    舒参望着滚滚东流的长江之水,陷入了沉思。

    自从徐、楚联军在江州城安营扎寨之后,与蜀国的战事便变得扑朔迷离,难分难解——

    大将军野瞳太弱,他率领的三万蜀军先来,他的毒烟之计十分拙劣,反而让蜀军主力为之反噬,在徐、楚联军的夜袭之下溃不成军,最终头颅被祭了青铜神树。

    左丞相鬼午要强上许多,他麾下的一万鬼卒诡异而凶悍,野兽阵也骇人听闻。只不过,纵然蜀军在人数上占尽上风,却始终无法吃下仅有一万余守军的江州城。

    而久攻不下,士气必堕。屈破败抓住这个机会,大胆启用方兴演练的“握奇阵”,并一举击败了鬼午手下的数万围城部队,使得徐、楚联军兵威大振,士气高昂。

    但蜀军虽败,却并未伤及筋骨,鬼午也远比一勇之夫的野瞳务实,他不再强攻江州城,相反,他退避到江水上游安营扎寨,躲在茂林之中,犹如避暑。

    这一招似退实进,让徐、楚联军十分难受。

    毕竟,敌人消失在视线之外,让熊徇更加不安。

    是出战?是固守?还是退兵?楚军和徐军诸将帅莫衷一是,众说纷纭。

    舒参作为徐军主帅,不得不替自己的部下着想。

    徐军长途奔袭已然数月,江州城与徐都彭城有千里之遥,军心思归。这场战役因熊徇与叛兄熊雪的争位而起,本就与徐国无甚关联,只因徐、楚有长远的共同利益,故而徐军作为盟军加入战场。

    可如今,楚国内战愈演愈烈,熊雪投靠蜀人,战事演变成楚国与蜀国的鏖战,这让舒参始料未及,又无可奈何。

    当然,楚国出兵的时间更长,先是屈破败屯兵鱼腹浦数月,与熊雪展开了数个回合的拉锯战。随后熊徇御驾亲征,见楚国几乎全部家当都带入江州城。

    然而,如今熊雪虽已成惊弓之鸟,但他的老巢新渐城却依旧未破,楚国的国都乔多城防务空虚。熊徇留莫敖屈虔辅佐三哥熊堪守国,也绝非万全之策。

    总之,退兵之心一旦萌发,求战之意便会日渐枯竭。

    鬼午一定是个洞悉人性的枭雄,他以退为进,便是打得这如意算筹。

    就这样,舒参眼睁睁地看着日沉落江西逝,一轮圆月又从东方升起。

    “又过了一日。”他感叹着,屈指数着徐军背井离乡后的时日,心中烦闷。

    可无奈归无奈,纵然自己才智过人,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时,只听身后有楚将传令:“舒元帅,楚君有请,中军帐内议事!”

    舒参点了点头,打发走来人,翻身上马,往中军大帐而去。

    帐内烛火通明,想必熊徇刚刚召集完楚军将帅议事,见舒参来到,熊徇大喜,屏退左右,帐内只留下屈破败与舒参二人。

    舒参行罢礼道:“楚君夜召不才,所为何事?”

    熊徇摆了摆手,屈破败将舒参引到几案之侧,舒参俯身一看,原来几案之上展开着一副硕大的地图。

    这地图密密麻麻,把山川、河流、军营、林森之处,全部标记得清清楚楚。舒参很快找到了长江和江州城所在,不禁心中一凛。

    舒参惊道:“屈元帅,这是此间地形图?”

    屈破败点了点头,又埋头对着地图沉思起来。

    舒参又问熊徇道:“楚君,这地图是何人所绘?真乃天纵奇才也!”

    熊徇叹了口气:“此图乃方大夫所献。”

    “又是他?”舒参沉吟片刻,“是了,他流落南国之前便是大周职方氏大夫,将此地绘影图形,倒难不倒他。只是,此图上有大半是蜀国腹心地带地形,他何时去过那里?”

    熊徇森然道:“所以这图不会是他的杰作。”

    舒参不解:“那是?”

    熊徇道:“据方大夫所说,此图是神农派神医蒲无伤先生临行所赠。”

    舒参脱口而出:“不可能……”

    屈破败和熊徇同时抬头,眼神中也满是疑惑。

    舒参解释道:“蒲神医解了我大军毒烟之苦,已是旬日前之事,方大夫为何今日才献此图?”

    熊徇苦笑道:“这便是寡人不解之处。”

    舒参道:“方大夫为何献上此图?”

    熊徇指着地图中一处,道:“江州城以北五十里,有潜水(嘉陵江)、涪水交汇冲积之地,平缓肥沃,便是《禹贡》九州之‘梁州’所在,据探报,正是鬼午驻军之处。”

    舒参频频点头:“此地地形不逊于江州城,蜀军中确是也不乏能人。”

    屈破败补充道:“此地原是为板楯蛮賨人所占,而板楯蛮自鱼腹浦一役元气大伤后,此地便成了鬼午看中的风水宝地,改名曰‘广安’,广积粮草,易守难攻。”

    舒参凛然,广安之地颇适合用兵,鬼午手中坐拥四万蜀卒,别说与江州城分庭抗礼,就算他拥兵自重,在广安筑城称王,蜀王也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舒参浑身不自在。于是指着地图上一条用金丝缝出的线路,又问熊徇道:“那这条金线是何意?”

    熊徇不置可否:“方大夫献计,我徐、楚联军若想化被动为主动,给鬼午打个措手不及,便应在此路上。”

    舒参眉头一皱:“愿闻其详。”

    屈破败道:“广安之险,首在潜水、涪水之天堑,鬼午有恃无恐,自然无所畏惧。而广安以东,则是崇山峻岭,名曰‘华蓥山’,可谓广安之天然屏障,我方难以行军,蜀军守之则易如反掌。”

    舒参突然领悟:“可照方大夫所献之图,这华蓥山下,似乎藏有密道?”

    屈破败道:“舒元帅高见,此金线标记之路名曰‘华蓥道’,位于华蓥山下,隐秘却通畅,历来无人知晓。若要破敌,可以一试。”

    舒参喜道:“诚然,此路若可通鬼午腹背,我徐、楚联军之大事谐矣!”

    舒参同屈破败对着这条华蓥小道,又眉飞色舞地讨论了许久,皆认为这是上天赐予徐、楚联军最好的礼物,可一战而大挫蜀军。

    这时,熊徇却突然发出阵阵冷笑,让舒参浑身好不自在。

    屈老将军疑道:“君上,何故发笑?”

    熊徇道:“图是好图,路是好路,可二位不觉可疑吗?”

    二帅皆是一愣:“可疑?此话怎讲?”

    熊徇长吁一口气,在帐内踱着步,道:“寡人七年之前于渭水便与方大夫相识,昔日汉阳一辩,记忆犹新。后值楚国内乱频仍,我与他也曾并肩作战,对他也算是颇有深交。此人不善作伪,但在献图之时却目光诡谲……”

    舒参听闻此言,才听懂熊徇的弦外之音——看来,他对方兴并不信任。

    听罢,不由暗笑,心道熊徇真是个口蜜腹剑之人,在整个徐、楚大营中,有伪造地图能力者,除了方兴之外别无他人,熊徇如此说话,想必是已然认定方兴有造假的嫌疑。

    熊徇又道:“二位,兹事体大,对此地图,可否看出何不妥之处?”

    屈破败道:“此图如此精细,与附近山形地理很是贴切,似乎不像作伪。”

    熊徇还是担心:“要伪造地图倒也不难,把我军熟悉之地形都画得完好,偏偏在我军未知地形之处设下陷阱,如何使得?”

    屈破败道:“倒是有这种可能。”

    熊徇口气渐渐变得不甚客气:“若此地图是伪作,那所谓密道之处,定然会让鬼午设下埋伏,让我徐、楚联军有去无回。”

    “可……”屈破败显然还是更厚道些,“方大夫与我军安危与共,他没必要害我们吧?”

    熊徇哼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毕竟心心念念回到镐京,而我徐、楚两国结盟,对大周可不利得很。更何况,他始终留在营中,谁又知其是何居心?”

    屈破败摇头道:“他自流落南国以来,一直都帮助君上夺取君位,稳定楚国局势,与熊雪势不两立,倒也不可怀疑罢?更何况……”

    於菟老将说了一半,眼神望向了舒参,不再言语。

    熊徇微微一笑:“老将军但说无妨。”

    屈破败便接着道:“更何况,方大夫与令妹芈芙情投意合……”

    舒参惨然一笑,想到自己对徐翎与熊徇之妹结成婚约之事耿耿于怀,也不便多言。

    熊徇斩钉截铁道:“可他在鱼腹浦之时,为何栖身于叛军营中?”

    “这……”屈破败彻底语塞。

    舒参闻言,笑而不语,心中对熊徇之为人更加鄙夷。

    在自己看来,方兴流落楚国之后,助熊雪平定熊雪叛乱,夺取乔多,继承楚君大位,可谓仁至义尽。而在鱼腹浦对峙之时,他为了营救芈芙,甘愿以身为质,陷落熊雪的叛军营中,最终助楚军破敌,更是为人称道。

    可没想到,楚君熊徇不仅不甚感激,反倒认为方兴投奔叛军营中是为居心不良,对此心存芥蒂,这就让舒参深感不齿。

    怪不得徐、楚联军屯兵江州城以来,熊徇始终对方兴不冷不热,原是暗中提防戒备,每次商议军政大事也没有叫他参与,显然是把他当了外人。

    想到这,舒参不由感慨,君上徐侯翎这次似乎看错了熊徇,这位楚君如今已然性情大变,与熊雪可谓难分伯仲。也不知是他失去一目后变得暴戾,还是权欲熏心使之忘却初心。

    总之,熊徇不再是曾经那皓齿唇红、风度翩翩的楚国四公子,而成了一个恩威难测的野心家。

    熊徇见舒参陷入沉思,便问道:“舒元帅,你对此有何高见?”

    “什么?高见?”舒参方才回过神。

    熊徇指了指几案上的地图,指尖刻意停留在那条醒目的金线上。

    舒参故作高深,缓缓道:“此事突然,但不蹊跷;有一真,亦有一假。”

    熊徇道:“何为真,何为假?”

    舒参道:“地图并无疑点,只是,这图却非神农派蒲神医所献上。”

    熊徇哂笑道:“舒元帅,这么说,你信得过方兴?”

    舒参反问道:“楚君,方大夫若真有心害我军,当初为何引荐蒲无伤给我军治毒,前日又为何献握奇八阵击退鬼午?”

    熊徇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一时说不出话来。

    屈破败出面替君上解围:“那……他的地图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要假冒蒲无伤之名?”

    舒参笑道:“楚君不信任于他,他冒蒲神医之名,便是为了取信于我等。至于这地图从何而来,他既然含糊不说,怕是有难言之隐。总之,此人若有心害我军有去无回,以其聪明才智,何须伪造地图?”

    熊徇被说穿心事,面有愠色:“这么说,他是盼我徐、楚联军击退蜀军咯?那这对他有何好处?”

    舒参道:“他倒没指望徐、楚联军彻底击溃蜀军。双方能打个平手、各自罢兵,已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一来,徐国、楚国、蜀国皆向大周纳贡称臣,他便可荣归镐京,完美‘复活’,继续他的仕途。”

    熊徇愤然道:“我军与蜀军势不两立,绝不各自罢兵。”

    舒参知道对方是想要台阶下,故而也敛容道:“实不相瞒,楚君真想在江州城久居,而不顾楚都之安危吧?”

    熊徇道:“此话怎讲?”

    舒参道:“今熊雪未除、新渐城犹在,楚君命莫敖屈虔与熊堪守城……”

    熊徇见舒参有意不把话说完,只得长叹一口气:“舒元帅果非平凡之辈也,此话犀利,犀利!”

    舒参继续道:“如今鬼午铲除异己,坐拥军权,功高盖主,已有称王之实力。且蜀中钱粮丰富,尽为其有,徐、楚联军又如何对付?”

    熊徇略有不安:“那依舒元帅之见,又当如何?”

    舒参道:“蜀国觊觎巴地已久,我们徐、楚联军一旦退兵,蜀国就会侵吞其地,与楚国接壤,必为后患。当今之计,既然方大夫有密道献上,我联军必行此险,以重挫蜀军,获得谈判筹码。”

    熊徇疑道:“谈判?”

    舒参笑道:“楚君所患者,熊雪也,而非鬼午、蜀军。日后你我徐、楚二国要办大事,蜀国绝非死敌,而是强援。今日点到为止,是为了日后好为唇齿,孰轻孰重,望楚君明察!”

    熊徇闻言大喜:“舒元帅此言如醍醐灌顶也!寡人之意已决,今夜整饬兵马,明日进兵华蓥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