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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14章 尹吉甫 • 壹

    江州城内。

    就在舒参率领大军出征的当晚,兮开和野奂这两位神秘的蜀国人,前来向方兴辞行。

    方兴奇道:“你们这就要走?”

    兮开道:“地图已献,幸而徐、楚联军未见起疑,言听计从。舒参此去,定能克敌制胜,得胜而归!”

    方兴微然一笑,心中暗自好笑,以熊徇那多疑的性格,可是丝毫谈不上“言听计从”四字,他之所以派舒参率领五千兵马前往华蓥小道,想必经过数轮精细谨慎的部属和演练,方才决意冒险。

    不过这些,自然不足与眼前二人言道。

    野奂愤然道:“鬼午此战必败!”

    方兴笑问:“何以见得?”

    野奂道:“此人只会装神弄鬼、蛊惑人心,在打仗上却毫无长处。他前日里杀了家父,乃是自断一臂,蜀中谁还会是舒参和屈破败的对手?”

    说到这,野奂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方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这二人或许武功高强,但是论行军打仗之能,可是连鬼午的十分之一也及不上。

    但他故意面露愁容,想诱得对方说出更多秘密。

    兮开果然问道:“方大夫,为何闷闷不乐?”

    方兴道:“徐、楚联军此去只有区区五千兵马,就算暂时击退鬼午,可对方终归实力强大,怕是难以对付?”

    兮开笑道:“这就是我二人与你告别的目的。”

    方兴佯惊道:“什么目的?”

    野奂道:“舒参此去与蜀军主力交战,虽有胜算,但蜀军人数毕竟占优,难以对付。而我二人此行便要去蜀营走一遭,趁乱击杀鬼午,擒贼擒王,助舒参一臂之力。”

    方兴点了点头,对方倒是坦诚。

    他听二人说过,鬼午虽非武功高强,但对己身安全十分看重,身边暗伏高手如云,他这二人难以近身,更别提动手伤人。

    但现在情况已然不同,舒参率领五千骁勇前去袭营,届时蜀营必乱,兮开和野奂便能趁火打劫,借此良机刺杀鬼午。

    想到这,方兴心中如明镜一般——这二人献出蜀国地图,表面上是帮助徐、楚联军,给他们指明克敌制胜的明路,但暗地里,徐人、楚人的安危与他们无干,哪怕此行凶多吉少,他们也毫不介意,只要蜀营有隙可乘,便可满足他二人的一己之私。

    更何况,方兴得知他们是昆仑派中人,便更心生提防。自从见到若若之后,方兴便对她和雪山派的遭遇同情不已,而对行事残暴的昆仑派耿耿于怀。

    又与二人委蛇几句,互道了珍重,方兴把他们送出大营。

    对着皎洁月色,方兴陷入沉思。

    先是蜀国,如今蜀中政局乌烟瘴气,方兴雾里看花,难辨真伪——

    起初,鳖灵从杜宇手中继承王位,本就流传着篡位夺嫡的恶名。而鬼午、野瞳与大、小兮丞相一家的互相倾轧,更是难分忠奸。无独有偶,巫教和商盟似乎也在蜀中找到了肆意滋生的突然,而如今又多了昆仑派的掺和,显得愈加扑朔迷离。

    蜀中之事还无定论,如今徐、楚联军出征广安城一事,更是让方兴疑窦迭生。

    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自从献上地图之后,熊徇便就再也没找过自己。此后一连几次徐、楚军政首脑议事,方兴也被一再拒之门外。直到徐、楚联军组成敢死队,开拔奔赴华蓥险道,他才知道熊徇已决定主动出击。

    但越是这样,方兴越对这次军事行动感到隐约不安。

    这个计划真的没有纰漏?

    方兴在帐中踱来踱去,于脑海中推演此役战况。

    首先,他对舒参出奇制胜,首战便击败鬼午充满信心。毕竟在地图上,华蓥密道十分隐蔽,鬼午在广安城里安之若素,哪会料到奇兵突袭,很可能为联军所趁。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鬼午首战虽败,但蜀军毕竟有四万之众,舒参无法伤及其根本。待到鬼午大军回过神来,站住阵脚,舒参必将陷入包围,落入苦守待援的不利境地。

    广安所在,位于涪水、潜水之交,两条汇流之处,有着广袤的平原之地,那是极佳的用兵之所。鬼午为主,舒参是客,待蜀军有了喘息之机,大军便会将舒参的五千人马包圆。

    就在献给熊徇那副蜀国地图上,方兴在两河上游找到许多屯兵、屯粮的兵家必争之地,鬼午就算不通兵法,但野瞳在此地经营多年,想必早已布下重兵,以及用之不竭的粮草。

    而反观舒参,他手中兵少粮寡,江州城更不可能分兵援助,困守广安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若要全身而退,舒参必须见好就收,趁鬼午受挫之机,便退守江州城与熊徇、屈破败汇合,继续与蜀军对峙,那么如此一来,此次华蓥要道的奇袭,便劳而无功也。

    方兴想不到破局之策,脚下踱步的频率也不由加快,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不安地在帐内团团转。

    身旁的巴明投来奇异的目光,好在他早已经习惯方兴的“怪癖”,只是在一旁干着急。

    一夜无话。

    日子飞快,就在舒参开拔后的第三日间,捷报传到江州城内——

    徐、楚联军在舒参的带领之下,以区区五千兵马奇袭成功,将鬼午的四万蜀军打得丢盔弃甲,逃出十余里开外,丢下无数粮草辎重。

    尽管,此役两、三千蜀卒的伤亡对鬼午而言,并不能算伤筋动骨,但舒参重挫蜀军的野兽兵团,让这些畜生吃尽火攻的苦头,也让徐、楚联军将士出了大大一口恶气。

    至于鬼午的下落,营中众说纷纭,甚至有士卒传言,有的说鬼午已在袭营当夜死于乱军之中,有的说他死于刺客之手,还有人说他死于虎狼爪牙之下……

    对此,方兴并不相信,更何况,舒参的战报中,对此也只字未提。

    占据了广安之后,熊徇便半命令半请求,让舒参在当地修筑城防,看样子,他是想把此地当做楔子,深深嵌入蜀中腹地,以作为反击跳板。

    方兴对此深深不以为然,但却苦于无处发声。

    好在英雄所见略同,屈破败老将军挺身而出,说出了方兴的心里话。

    屈破败反对让舒参在广安城驻扎,为此,他不惜对君上犯言直谏。

    他的理由很简单,蜀中地域广袤,鬼午虽然受到挫败,但是元气未伤,随时可以集结重兵,卷土重来。而反观广安之地,虽然土地肥沃,但四通八达,无险可守,舒参的五千兵马难以自守,必遭祸殃。

    更何况,敌众我寡之时,分兵便是自断一臂,广安与江州城相隔较远,难以首尾呼应。

    屈老将军坚称,徐、楚联军以一万部队镇守江州城,能在四万楚军的强攻之下数月不失,已然算得上是军事奇迹。如今要分兵守住两座城池,不论是时机还是实力上,都值得商榷。

    更何况,徐、楚联军守江州城时,乃是依托长江水路作退路,随时做好打不过就乘船逃跑的准备。而广安城易攻难守,呈两水夹一山的死地,倘若遭遇鬼午四面强攻,便毫无退路可言。

    起初,熊徇对自己守城能力还颇有自信,但屈老将军这一盆冷水浇得及时,几乎扑灭了熊徇继续进兵的希望。

    换往常,屈老将军这番金玉良言定能打动于他,可现在,熊徇似乎乐观过了头。

    这位楚君信誓旦旦道:“当初野瞳兵败,失了青铜神树,便被依军法所处置。如今,鬼午也失了青铜神树,他已然自身难保,哪还有反手之力?”

    见屈破败还要争辩,熊徇挥了挥手,让老将军先去歇息。

    於菟老将戎马一生,百战百胜,今日却在主公跟前苦劝不听,失望得拂袖而去。

    方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望着楚营,愈发在熊徇身上找到当初周王静即位之初时的影子——他们两人太像了。

    二人都经历了压抑的童年,不论是忍辱负重还是蓄谋已久,他们都在弱冠之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位,在各自的领地内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

    刚即位之初,他们都发愤图强,励精图治,以求对前朝弊政拨乱反正,赢得个中兴之主的名声。而主少自然国疑,内忧外患频仍,他们便依赖于国家栋梁之臣,以兵威示之世人,获取威望。周王静之平五路犯周、熊徇之平熊雪叛乱,便是如此。

    然而,小胜之后,人君便会野心迸发,不愿手下虎将贤臣喧宾夺主,便开始打起御驾亲征的主意。

    于是,周王静携平定西戎之余威,率领诸侯联军东征淮夷、东夷;熊徇趁击退群巴之胜势,组建徐、楚联军深入蜀地远征。

    想到这,方兴不禁想起杨不疑常说的一句名言——权力概如春药,人君食之,便飘飘然欲先,膨胀得不可方物。

    看着屈老将军无奈退下的身影,方兴想到了远在镐京城的那位老人,那位给了自己无限荣光与知遇之恩的义父召公虎。

    他如今好么?听闻大周权柄多旁落于虢公长父之手,也不知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太保,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

    想其女召芷已然远嫁齐国,他膝下无儿无女可以承欢,夜深人静之时,召公虎会是何许失落?

    想到这,方兴心中一热,在南国之时,他无数次幻想过回镐京时的场景。但他并不去想能否将功折罪,也不在乎周王静会不会既往不咎,方兴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让召公虎玉成美事,为自己说一门亲事……只不过……

    一闭上眼,方兴脑海中都是芈芙的倩影,挥之不去。

    ……

    熊徇执意让舒参留守广安城,并源源不断地给那里的五千将士输送着粮草补给。

    前几日倒是太平无事,直到三天之后,不出方兴所料,来自广安城的求救信纷至杳来。

    鬼午果然来了!

    就在那夜遭遇惨败之后,鬼午似乎也受伤不轻,但他很快就收拢入惊弓之鸟般的残部,北迁至阆中屯兵修整。

    阆中与广安相同,都是《禹贡》九州中梁州之地域,野瞳在蜀中统兵多年,在这两座城池都经营多年,留下了众多的战略物资。

    当鬼午振作精神,卷土重来后,发动了报复式的反击。

    这一切出乎熊徇意料之外,他并没有等到蜀王对鬼午的任何处罚或惩戒,恰恰相反,他很快又补足了四万军队,同时,据舒参密报,此次鬼午大军还补给了许多精锐的攻城器械,威力大增。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熊徇难道真的看不出来蜀王已经被架空了么?

    不过,即便楚君如何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鬼午的四万大军已然将舒参的五千联军兵卒围得水泄不通。

    关键时刻,还是屈老将军沉得住气,他当机立断,决定从剩余的五千兵马中抽取两千人,星夜驰援广安城。

    熊徇慌了手脚:“万一鬼午是围点打援,该如何是好?”

    屈破败道:“围点打援已成定局,然而舒元帅与屈氏、夔氏众小将是为君上守的广安,岂能坐视不理?”

    熊徇又道:“蜀军有四万之众,倘若他们趁老将军驰援广安之时,前来偷袭江州城,又该如何是好?”

    屈破败长叹一声:“这也无可奈何也。江州城倘若守得,固然最好,倘若守不得,还望君上莫以老朽为念,速速乘舟离开这是非之地,还于乔多都城!”

    熊徇几近失控:“可是……”

    屈破败凛然道:“君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手头还有三千人马,可不能作无谓牺牲。老朽活得嫌长,能战死沙场,也不算枉费此生!”

    熊徇见老将军说得坚决,知道此事已然十分严重,纵然洒泪,也只得懊悔自己前几日太过托大,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

    屈破败安排罢军马,还不忘托付熊徇一句:“君上,你若撤回乔多城,务必记得奏凯而还!”

    “奏凯?打了败仗还奏凯?”熊徇难以置信。

    屈破败苦笑道:“乔多城内忠奸难辨,亲善熊雪者不知还有几何,君上此次倾巢而出已是犯了兵家大忌,切莫再给反对派们可乘之机。”

    熊徇连连点头,朝老将军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屈破败刚要开拔,又被熊徇叫住。

    老将军道:“君上,还有何事交代?”

    熊徇犹豫了许久,指了指方兴,对屈破败道:“老将军,方大夫,徇刚愎自用几误大事。今战事紧急,老将军不容有失,二位此前用‘握奇八阵’挫败鬼午锐气,今何不再度携手,共渡难关?”

    屈破败面露喜色:“君上,你愿意让方大夫随我前去?”

    熊徇羞赧地点了点头,又问方兴道:“不知方大夫意下如何?”

    方兴迫不及待,却佯装为难:“承蒙太爱,不才便随老将军走这一趟罢!”

    熊徇和屈破败皆大喜,三人上马分别,各自分头行动不提。